我是京城大院长大的孩子。
小学时居住的大院,特别适合一个孩子迷恋上鬼故事。
当时我拥有一本全班同学都很羡慕的鬼故事书——清人袁枚著的白话全本《子不语》——每每是这人刚还,那人就借走。等书最终回到我手中时,早已被蹂躏得“人是书非”。
然而在一段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子不语”这三个字的出处,只是模糊觉得,那本书中的故事,不但不能轻易为外人道,而且很多,似乎有它的道理。
这些道理,很可以解释大院里一直以来都在流传的怪谈。
1.
其实,很多“怪谈”都确有所本,甚至有的还是我的亲历。
比如紧挨着小学,有一栋十几层的高楼——当时算蛮高的——65号楼。
楼号我至今记得,每次同学聚会,提到它,小伙伴们也都会露出一副“懂的”的表情。
因为那里留下过三条人命。
后头死的两个人,全是孩子。一个爬到顶楼去玩,不慎摔下来;另一个也差不多,只是摔到了65号楼旁边一个装满稀料的大罐里,惨死。后者的惨叫声,是65号楼里上年纪住户耳边,挥之不去的梦魇。
回溯到第一条人命,也是个学生。事情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
这名学生,是个返城知青。当时对知青的政策是:恢复高考后前几年,他必须得考上大学,考不上,之后就永远没有考的机会了。很不幸的是,他几次都没考上,因为想不开,便从65号楼楼顶,一跃而下。
后来我写过很多网文,按说“带着对未来的绝望”是一句很狗血的话,我应该很没节操地用上才是……可我没有,因为我觉得这句话对一些人而言,绝非狗血,它就是真实。
院里的长辈:父母及同事、老师们、服务社的叔叔阿姨们……他们都不喜欢接近65号楼,有时也会低声传递一些悉悉索索的细节和奇特的“点”。
比如说到三条人命的共同特征时,总会强调,后两个孩子都是不好好学习偷偷跑出去玩才失足坠楼的……第一个孩子有怨愤,敢情面对不成器的小孩,他是要狠狠收拾的。
“赶上了这么好的年代,你还有什么不满?还不好好学习?”
据说,这是65号楼里父母念叨子女时,最常说的话。
2.
大院位于京西,本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界。
城市和人一样,总归少不了新陈代谢。打有四九城的年代起,“陈”的那些,很多是从西直门出殡,安葬在西边。熟悉北京公共交通的,就会觉得那里这坟那坟的很多,什么王爷坟、公公坟……平民百姓埋下去的那就更多了。
建国后,军队部委大院很多都选址在了西边,结果开土动工时,刨出了不少棺材和棺材瓤子,把来自五湖四海的兵哥哥们吓了一大跳。没法子,他们不懂旧京的布局和民俗。
后来各个大院陆续搞建设,只要动土,就多少会挖出些什么。这种情况直到现在还偶有发生。
我在读的小学,九十年代初要修建一个图书馆,开挖地基时搞出了事情。
当时我念三年级,只记得班里一堆孩子像疯了似的,嘴里高叫着“走啊,同去看娘娘啊!”于是乌央乌央同去。而我因为被罚抄书,不得同去,心里很是憋屈。
后来书抄完了,那群“乌央乌央”也不闹腾了,纷纷背起书包下学堂。我想许是热闹看完了,可又不怎么甘心,于是也装出一副放学的样子,跟老师说了再见,立马转角就直奔图书馆工地。
确实没剩下什么。
只有两个警察叔叔,看着一口打开的棺材,棺材口往外耷拉出一截长长的料子——或许是丝绸吧?我心里想。警察叔叔们瞅见我,冲我摆摆手,这是要赶我的架势。我便也不敢再看,惴惴不安一步三回首地抱着书包回了家。
到家吃完晚饭,正写着作业,就听同班同学马晓红的妈妈duang-duang地敲我家门。
她来管我妈借金项链。
我妈有一条大粗金链子,上面有个金佛牌,图案是南海观音。马晓红的妈妈火急火燎,声音都打颤了,不知怎么,我从中听出了恐惧。
原来是马晓红中邪了。
我跟在我妈身后,上楼直奔马晓红家。我有好几个同学都和我住同一栋楼,这也是军队大院孩子的特点,从小恁熟的,所以借金项链这事和借根葱也无甚区别。
金项链被马晓红的妈妈扔到一锅开水里。她拿煮了金项链的水,晾凉了给女儿喝——倒不如说是夫妻俩一个按住女儿,另一个撬开她的牙口往下灌。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画面:既文静又瘦弱的马晓红,仿佛力大如牛,眼里往外冒着红光,她一个北京本地姑娘,嘴里正一连串地在用其他地区的方言骂人……我妈赶忙捂住了我的耳朵。
很多年后想起这事,我问我妈马晓红当时到底在骂什么啊?
我妈说,倒也没什么,就是太脏了。
骂的内容么,大意是:小小年纪不学好,敢偷你姑奶奶的银元宝;欠债还钱,否则拿命抵命。
3.
我妈在“马晓红事件”之前,是个妥妥的唯物主义者,完全不信鬼神。我还为此挨过打。
事情发生在我四五岁时吧,那会儿父母常常都不在家。
我家住的那座筒子楼,是五十年代初盖出来的。那会儿苏俄同咱们友谊的小船还没翻,各种毛子工程师建筑师都跑来北京帮助搞建设,我家住的筒子楼就是“结晶”之一。
这栋楼现在还在,我偶尔还回去住。但你还真别说,老毛子指导下盖出来的东西,就是比现在那些豆腐渣工程质量好。那楼钢筋混凝土结构,结实得一逼。就连挂窗帘的架子都是精钢,至今仍在使用,也不想打掉换新的,新的肯定没旧的结实。
但这楼也确实经历了许多历史的沧桑。楼体上特殊年代的各种标语还在,即使外面已涂了一层灰泥,还是会在下雨时,隐隐现出底下的红字来。
比如我家窗户旁边就有一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旧楼冬暖夏凉,夏天不开空调也十分凉爽。当时四五岁的我,八月夏日的中午,往往不再出去玩耍,而是躺在床上睡午觉。
卧室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客厅的情形。
不止一次,我都在恍惚间瞥见:客厅里出现一个白影——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她轻飘飘地向我“走来”,“踩”着我的身体,蹬上卧室的窗台,继而倏地消失……
如此几次,我便问我妈,家里那个“穿白衣服的阿姨”是谁,是客人吗?还是我哪个姨姨?
我妈却说我撒谎。我坚持说自己看到了,还同我妈描述了当时的情形,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从此我再也不敢提这件事了,也开始相信自己就像我妈说的一样:眼花了,做梦了,总之绝对没看见。
而那个夏天之后,我也再没见到过那位白衣女人。
直到我上高中时同邻居闲聊,才知道我家住的那套房确实有问题。
邻居说文ge时北京闹得最凶的那年,我家房里死过一个女人:她是我上的那所小学里的教师,因为成分不好,被揪出来剃阴阳头,坐“喷气式”,还被扒了上衣……一个未婚姑娘家哪经得起这些,就上吊了。
她上吊的地点,就是我家卧室的窗台。
绳子,系在窗帘架上。
4.
《子不语》里讲了许多鬼怪为祸的故事,但其实在我印象中最深的,貌似同鬼怪没什么关系。
是人祸。
以前我们看电影《老炮》,总觉得那会儿的北京老流氓狂霸拽酷帅炸天。实际上,冯小刚那是艺术创作,真实的北京混混里,有不少确实不是东西。
比如院里的老雷、雷大和雷二。
这一听就是一家子:老雷是爹,雷大雷二是他两个小子。
父子三人仗着在大院里有背景,在一段特殊年代里,可以说是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胡作非为,什么都干。
恶行做得最多的,是老雷和雷大。他俩为了逼一个“黑五类分子”交出藏起来的金条和古董,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吊着拷问了好几天,不给吃喝,老人家脱水而死;又把老人的女儿关起来,各种虐打凌辱,据说尸体被他们弃置在一个车棚里,浑身上下淤青酱紫,没有一块好地方。
文ge中造这种孽的不少,雷家父子有后台,不但没受惩罚,胆儿也就越来越肥。后来连小儿子雷二也加入进来,成了“雷家三虎”之一,但他手上没人命,顶多也就是抢抢学生的钱而已。
“雷家三虎”,院里一霸,恨他们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同他们比邻而居的——没有一家没受过他们欺负。但爷仨的后台仍在,大家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天下终究没有用不完的政治资本,后台倒掉的同时,“严打”也紧随而至。
雷大本想带着雷三一起去干草菅人命的事——让弟弟“试试手”,顺便“入行”。
可结果却是:雷大被警察蜀黍当场击毙;雷二被抓,判了十几年的刑。
在法庭宣判的当天晚上,老雷脑溢血突发,瘫痪了。
没了儿子,瘫痪在床的老雷,成了被拔掉牙齿的病老虎。原先常被他打得吱哇乱叫的老婆,来了个“卷包会”,将所有钱财细软统统搬空。还有个男人“帮忙”搬家——当着连挣扎都不会的老雷的面,翻箱倒柜,最后,也“搬走”了他老婆,两人从此之后人间蒸发,再没出现过。
老雷不久后,也死了……屎尿横流、毫无尊严地死在家里。
据说他将死未死之时,呜咽着向四邻求救。而那些邻居们,没有一个搭腔,没有一个表示“我听见了”,而是找个缘故,或说串亲戚,或说去旅游,一家家离开了那栋筒子楼。间或有邻里间离开时打照面的,大家都是满脸喜色地相互问候,那情形,真跟过节一样。
雷三刑满释放后,在服务社卖猪肉。四十好几的他,没有媳妇,也就更别提有子女傍身了。
但他现在,满脸谦卑。
依旧,在一段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子不语”这三个字的出处。
后来大学时代听人讲《论语·述而》,才了解有这么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对鬼神的态度,就是不轻易去谈。可他并非一个无神论者。《论语.雍也》 里,他同样也对樊迟说过:“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你是人,你要做人该做的事;对鬼神之事保持距离,但要恭敬,这才是明智的。
这点敬畏,对我们今人,恐怕依旧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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