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1.杀手
深秋。
山林间,暮鼓声声,沐秋拾起最后一根木柴,看着山下炊烟升起的方向,嘴角上扬。
该回家了。
风起,落叶飞,枯草动。一道黑影忽然从沐秋眼前闪过,落在离他十步的前方。
“你是谁?”沐秋盯着那黑衣人,冷冷问道。
“谁能想到杀手之神竟然隐匿在这山水之间,过着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那人不仅戴着面具,还戴着帷帽,辨别不出男女。
沐秋在杀手排名榜排名第一,杀手之神的名头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时过境迁,他以为没有人会记得他了。
“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下挑战书的?”沐秋问。
他虽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江湖却从没有忘记他。这些年,无论他在那里,总有人能找寻他的踪迹,或是挑战,或是杀他。
无论是哪种目的,结果都只有一个,死。
“都不是。我是来找你做生意的。”
“我已经不做生意了。”说完,沐秋便往山下走。
他答应过她,不再涉足江湖。而所谓的生意,不过是想他再杀人罢了。
风未止,叶落纷纷。
与身影擦肩时,沐秋微微转头看了看他,恰逢风吹开他薄而透的面纱,沐秋看到了那一双眼。他眉宇微蹙,心上掠过一丝不安。
“留步!”黑衣人伸手拦住他。
黑衣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沐秋食指弯曲,用第一指间关节摸了摸鼻尖,神色怪异:“我已不再过问江湖事,你请……”
“叶言,”黑衣人见他神色异样,连忙收回手,“我请你杀这个人!”
叶言,叶言,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双眸紧闭,胸口起伏不定,双拳紧握,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这么多年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个名字,想让自己忘却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他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如今被人提及,有关那个名字的过往如泉水一般涌出将他淹没。
“接还是不接?”
“接。”
“好。”黑衣人略微沉吟,“明年三月,我来付报酬。”说完,黑衣人身形闪动,消失无影。
沐秋没有察觉黑衣人语中淡淡的无奈,他望着炊烟,脑中思绪万千。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孤身的杀手了。
山间秋风飒飒,落叶纷飞;山下炊烟袅袅,山水人家。
2.胭脂泪
青石路的两头,一头是烟火人家,一头是白梨。
月升,月光洒下,照亮回家的路。
路的这头,白梨在等沐秋回家。远远地,沐秋就看见了她。白色月光下,她虽衣着朴素,却难掩如兰的气质,同月光一起落入他的心房。
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回想起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她三跪叶言,不顾一切地要跟他走。在那之前,他从未见过她那般坚定不悔的眼神。
她为他放弃了锦衣玉食,改了姓氏,而如今他却要杀了她的父亲。到了那时候,她该怎么办?一想起她流泪的样子,沐秋心便作痛。
他曾发誓不再让她流泪,如今要食言了呢。
沐秋慢慢走向白梨,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白梨笑着点点头。
月光如练,沐秋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两人能一直走一直走。
夜里,沐秋辗转难眠,悄声地披衣起床。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间,走到院中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桃树是三年前他们成亲时一起种下的,白梨最是喜欢桃花,每每等到桃花盛开时总会摘下桃花做成胭脂。
他还记得,白梨第一次做好胭脂搽在脸上时,他忍不住亲了一口,说甜香可口。白梨立即羞红了脸,娇嗔着要搽在他的脸上,他不依,两人围着桃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还是他妥协了,白梨把胭脂搽在他的脸上后,学着他的样子亲了一口,说甜香可口。
想到这里,沐秋笑了笑,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但笑容转瞬即逝,他又想起了那个生意。月不窥人心,倘若它窥得人心,定能知道沐秋此时心如潮水翻滚不歇。
也不知在树下坐了多久,沐秋减感睡意,起身活动了身子,直到身上没有寒意之后才回房。白梨还在熟睡,他刚一上床,白梨便翻了个身抱着他,在他怀里蹭了蹭。沐秋知足地笑了,吻了吻她的发,睡去了。
天明。
沐秋为白梨梳发、搽胭脂、画眉,多年来一直如此。白梨坐在窗前的梳妆台前,抬眼便能看见那棵桃树。
“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她心细如尘,沐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了然于心。在她看来,他是她的全部。
沐秋画眉的手抖了抖:“我要出一趟远门。”
“去多久?”
“五个月。”
白梨听后默不作声。沐秋知道她在说服自己,自从她跟着他便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三年前两人才决定安定下来。
“画好了。”沐秋笑着退到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白梨,笑着说。
“危险吗?”白梨浅笑,问道。
“嗯。”
白梨神色微怔:“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这简单的四个字犹如千斤重石压在白梨的心头,她是了解他的,知他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他,不再说话。
她只想和他平平淡淡得过一生,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平凡的人,自然注定不会平凡的生活,这一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可是还是很难过啊!
不觉间,白梨双眼泛红,两行泪流下来。沐秋见状,连忙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泪,泪水沾染着胭脂在白色的手帕上晕开,其色红如血。
“我……”沐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失望的眼,欲言又止,只能拥她入怀。
“容我自私一回好吗?你能再陪我两个月,大雪时节再走吗?”白梨乞求道。
“好。”沐秋双眼噙泪,哽咽道。
他这一生,终究是欠她太多。
大雪至。
“君此去凶险,当切记平安。”白梨一边为他整理行囊,一边嘱托道。
“桃花三月,我必归来。”
3.相留醉
江湖,还是那个熟悉的江湖。
叶言,却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叶言了。
金顶之巅,大雪纷飞,风声呼啸,天地一色。
沐秋着白衣,上有点点桃花,那是白梨亲手为他新做的衣裳,有淡淡桃花香。他立在风雪中,双目紧密,左手握剑,右手负背。剑穗随风摆动,似沐秋此刻却心如止水,无一点波澜。
他在等,等叶言赴约。
不知过了多久,沐秋睁开双眼,望着延绵不断的雪山。雪还在下,他抖落身上的积雪,开口道:“你终于来了。”
话音落,雪地中出现一道白色人影,那人渐渐向他靠近,走到他身旁停下。那是个中年男子,脸上写满了沧桑,手中握着剑。
“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叶言看着沐秋道。
“可你却老了,”沐秋转过头看他,“师父。”
“你还肯叫我师父。”叶言欣慰道。
沐秋移开目光,又看向远方,不再说话。
被叶言收为徒弟的时候,沐秋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刚和父母逃难至此。叶言不仅教他武功,还安置了他的父母。
在他看来,叶言是如师如父的存在,他对他尊敬有加,对叶言的话从来言听计从。两人时常一起练剑,一起饮酒,一起畅谈人生。
在他的记忆里,叶言是那样的正直、那样的豪气云天。
转眼过了十年,沐秋已成人,叶言还是那个无名剑客。
彼时江湖动荡,魔教作恶无数,想要统一整个武林,就在整个武林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叶言站了出来,扬言三日之内可以取魔教首领首级。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无名的剑客,他们嘲笑他讽刺他,而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只需要派出沐秋就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那虽是沐秋第一次杀,却也没有让叶言失望。
当叶言拿着沐秋砍下的人头站在武林人士的面前的时候,沐秋便知道,两人一起比剑饮酒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也没有人再嘲笑叶言,因为那些曾嘲笑过和想要嘲笑他的人已开不了口。
后来,叶言统领了魔教,使其成为江湖上最大的门派,而沐秋也成了杀手之神。
叶言被权利荣耀所诱,一心想称霸武林成为武林盟主,入了魔。
他让沐秋杀了所有反对他的人,武林惶恐,纷纷表示臣服。
当了武林盟主以后,叶言迷恋虚荣,开始为朝廷做事,常派沐秋暗杀朝廷官员。而那时沐秋父母病重,自己也已厌倦杀人,只想陪父母走完最后一段路。
为了让沐秋服从,叶言杀了他父母。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沐秋本想杀了他报仇,但他终是于他有恩的。
他没有杀他,也不愿意继续做他的傀儡,他才决定退隐。
风愈来愈冷,雪也愈来愈大。
沐秋忽然双膝跪地,朝叶言磕了三个头,冷声道:“这三个头感谢师父当年授业之恩,从此我与你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叶言冷哼一声,“再怎么说你也娶了梨儿…”
“这与她无关!”沐秋拔剑出销,直指叶言,“你又何尝顾过她的死活。”自他决定退隐之后,无论躲在哪里都躲不掉叶言派来的杀手,他原本以为叶言要杀的只是自己,没想到竟然狠绝到要杀了自己的女儿。
“哎,”叶言仰天长叹,“你当真以为是我要杀你?”
“难道不是吗?!”沐秋愤愤道,“梨儿虽然只是你的养女,但她一直视你如生父,你怎么忍心杀她?”
“我从没派人……”
“拔剑吧!”沐秋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冷漠。
“也罢,是时候还债了。”叶言说完,拔出剑。
两人不断扬起地上的雪,沾染了血的雪,又簌簌落下。
4.留人醉
三月,桃花盛开。
白梨守在桃树下,着红衣。远远地,沐秋就看见了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三步并作两走,又跑起来,跑到她身边停下,拥她入怀。
我回来了。
回家的感觉真好!
忽然,他脸色煞白,胸口传来阵阵疼痛。他放开白梨,才发现自己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他惊讶地看着白梨,不解道:“你……”
白梨从袖中取出面具戴在脸上,冷声道:“我是来付报酬的。”
“原来真的是你!”沐秋捂着伤口,吐了口鲜血。
“你知道是我?”
“你的眼睛,还有你身上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白梨摘下面具扔到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守在他身边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心很疼呢!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沐秋伸手拭去她的泪,胭脂沾染在他的手上,他往脸上抹了抹。
“我是黎欢的女儿。”
黎欢,魔教的首领。
“原来……”沐秋虚弱的笑了两声,“也好,也好。”说完,整个人便倒向白梨。
白梨抱着他,感觉到他在自己脸上亲了一口,说了一句“不必抱愧,好好活着”之后,便往地上滑落。
5.几时重
门前,青山常相守。
白梨坐在铜镜前梳妆,挽发髻、搽胭脂、画眉,可她眉总也画不好。
“秋哥,你快来帮我画眉。”
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回应。白梨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才终于记起那人已经不在了。
桃树下,沐秋的墓碑立在那里。
白梨来到墓旁,凝视许久,牵动嘴角:“秋哥,我给你搽胭脂好吗?”
泪,滑落,落在零落的桃花瓣上,其色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