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将令”到“先驱者”
——鲁迅和他的小说《呐喊》
曹公奇
鲁迅小时候因为家境衰落,13岁就领略了世态炎凉,才决定要“走异路”“学洋务”;17岁时到南京求学,接触了自然科学,又了解了西方医学,21岁时到了日本;23-25岁时在仙台学医,受到麻木“看客”的刺激,觉得医治麻木的国民精神比医治国民肉体病痛更重要,于是决定弃医从文,想用文艺改变人们的精神;27岁因为办《新生》杂志失败,他感到了无比的无聊和寂寞,他的梦想无法实现,觉得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28岁时回国按部就班教书、做公务员。
这时候的鲁迅,因为种种梦想的破灭,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和寂寞中,痛苦于自己的梦想总是无法实现,寂寞于自己的主张既得不到别人的赞同,也得不到别人的反对,更得不到人们一点点的反应。在这样一种处境中,他没有了年青时的慷慨激昂,只好躲进会馆里抄古碑,远离尘世。28-37岁,他硬坐十年冷板凳抄古碑、辑故书,用这种办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我们想想,这时候的鲁迅,是多么痛苦和寂寞啊!但鲁迅毕竟是鲁迅,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当时的“愤青”,他不可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当一有合适机会,他就会像火山一样,猛烈地爆发出他那唤醒国民、张扬个性的巨大热情。
所以,当钱玄同与鲁迅探讨“希望”问题,鼓励他拿起笔来做点文章,唤醒那些沉睡着的人们的时候,鲁迅的“愤青”因子被激发,便接受了钱玄同的建议。钱玄同是《新青年》的编者之一,《新青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刊物。1918年4月,他第一次用“鲁迅”作为笔名,在《新青年》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我们可爱的文学家鲁迅先生,这个当时的“愤青”文人,从此便找到了一个表达自己思想的出口。《狂人日记》描写了一个迫害狂患者的心理活动,用人物自叙的方式,以一个自己将要被大哥等众人“吃掉”的特殊视角,来暴露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弊害。狂人出自一个封建士大夫家庭,深受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束缚与压迫,对社会有一种恐怖心理。他认定社会现实是个“吃人”的世界,封建礼教是“吃人”的制度。封建礼教从精神到身体上,对人坑害,对人束缚,对人性压制,麻痹人的灵魂,使人变成了行尸走肉,使人成为愚弱的被统治者,不但奴性十足,以受虐为正常,反而不自觉地维护封建礼教,无形中成为封建礼教毒害民众的“帮凶”,甚至将那些试图反抗者迫害致死。这就是封建礼教在仁义道德掩盖下的“吃人”本质,而要改变这种“吃人”的制度,首先要从孩子开始。所以,鲁迅对这个“吃人”的社会进行了勇敢的挑战,发出了“救救孩子”的猛烈呐喊!
这声呐喊,是反对封建制度、反对封建礼教的第一声春雷!从此以后,鲁迅就一发而不可收,1918-1923五年间,他共写作发表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风波》《故乡》《阿Q正传》《端午节》《白光》《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不周山》等十五篇小说,于1923年编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呐喊》(后调整为十四篇),这便成为了中国新文学的奠基之作。
鲁迅说,他的呐喊,“当然须听将令的了”。那么,鲁迅听谁的“将令”呢?当然是听新文化运动的“将令”了。当时的新文化运动是“反传统、反孔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文学革命运动,它提倡民主,反对专制;提倡科学,反对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而且,新文化运动是不主张消极的,它要通过改造国民性,唤醒沉睡的人们,这样就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所以,鲁迅才在《孔乙己》中讲述一个没有考中秀才的读书人的悲剧遭遇,猛烈抨击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孔乙己本是心地善良的人,但他在封建科举制度毒害下,除了满口的“之乎者也”,什么也不会做,没有任何养活自己的本领,所以穷困潦倒,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最后因为小偷小摸被打断了腿,在生活的折磨下默默死去。孔乙己自己“消极”不争气,成了封建科举制度残害下的牺牲品,而作者鲁迅正是想通过对孔乙己性格和遭遇的描写,揭露封建科举制度的腐朽,鞭挞封建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心灵的毒害,从而唤醒国民不要“消极”,要积极地反对封建制度。
在《白光》中,鲁迅描写了一个梦想升官发财的旧知识分子陈士成的形象。陈士成在经过了十六次科举考试落榜后,听信祖宗传言,受幻觉(幻视与幻听)的启示在院子里挖银子未果,精神迷幻,到大山里寻宝却坠湖而死。鲁迅通过塑造陈士成这个人物形象,批判了封建社会病态的科考制度,揭示了十年苦读反而无用的读书人的悲惨命运。同《孔乙己》一样,虽然小说中的人物是“消极”的,但作者的揭露与批判,正是一种“不消极”的表现。
《阿Q 正传》是鲁迅的代表作,阿Q这个典型形象直到现在也活在人们的心中。现在,我们还常说某某人有点“阿Q精神”,可见阿Q的典型形象是不朽的。阿Q是个一无所有的贫苦农民,靠打短工维持生计,社会的沉重压迫和剥削,让他时时处于生存的危机中,受尽了各种欺辱。打得过的,他就用“实际胜利法”来欺负比他更弱小的人;打不过的,他只好用“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自欺欺人,苟且偷生。辛亥革命消息传来后,他想改变自己生存的地位,他向往革命,但“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并且勾结官府,把他充作“革命党”拉去枪毙了,而阿Q对至死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剧。不但像孔乙己、陈士成这样的知识分子深受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侵蚀毒害,一直是“消极”的,就连阿Q这样的普通农民,也在封建制度的压迫下、在传统思想中腐朽和消极面的毒害下,人性已经被严重地扭曲了,变成了“消极”的。这是鲁迅对中国农民问题的深刻思考,也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深入剖析,鲁迅希望通过这样的“剖析”,引起“疗救”的注意,改造国民,积极投身到反封建制度、反封建文化的新文化运动中去。
在《药》这篇小说中,鲁迅通过对茶馆主人华老栓夫妇为儿子小栓买人血馒头治病的故事,揭露了长期的封建统治给人民造成的麻木和愚昧,并在“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暗示革命者后继有人,这也是鲁迅“不消极”的表现。在《风波》《头发的故事》中,甚至在《兔和猫》《鸭的喜剧》中,我们都能看到他的这种反封建的呐喊精神。
我们说鲁迅是当时的“愤青”,他爱“骂人”,他揭露、批判、反对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实际是一种“不消极”的表现,是想让国民清醒过来,改变这种现状。但鲁迅对于农民、对于知识分子、对于处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他也是满满的同情。
在《故乡》中,鲁迅为我们描写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破败景象,曾经天真活泼、聪明勇敢的少年闰土,因为生活的磨难变成了卑躬麻木的“木偶人”。鲁迅通过对少年闰土与成年后生存和精神状态的对比,为我们揭示了当时中国农民深受的生活灾难和精神伤害,深情地希望他们走出一条新的“路”,希望他们的后辈有“新的生活”,这又是多么的“不消极”啊。
在《社戏》中,鲁迅描写了一段有美好记忆的童年生活,刻画了农村儿童天真勇敢、纯朴无私的性格特点,表现了他对农村、对农民的真挚感情。这也是一种“不消极”的纯真感情。
鲁迅不仅仅是关注农村、关注农民,他对处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也寄予了同情或赞美。在《明天》中,贫苦无助的寡妇单四嫂子在救助病儿时盼望“明天”能出现好转,但“明天”给她带来的却是丧子的更大不幸,鲁迅以沉重的笔调写了劳动妇女的凄惨处境。但是,他并不写“单四瘦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也是“不消极”的。
在《一件小事》中,鲁迅为我们讲述的是在虚伪的时代,车夫撞到了人,但是并没有其他人看见,车夫却冒着被人讹诈的危险去帮助老人。鲁迅赞颂了人力车夫舍己助人、真诚无私的品质,这种“不消极”的行为,即使处到我们当代社会生活中,不也值得我们赞颂吗?
鲁迅作为一个思想敏锐的文学家,他站在时代的高度,审视他面对的社会现状,无情地揭露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表现了他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思考,对人性的无情剖析,因而他成了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和先锋。我们看,鲁迅本来说他是“听将令”的,是听新文化运动的“将令”的,就是希望通过反对封建、反对旧制,唤醒国民,推翻封建思想。但实际上,鲁迅的《呐喊》,描绘的是辛亥革命前后到“五四”时期的中国社会现实,揭露的是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和虚伪,解剖的是中国沉默的国民灵魂,批判的是国民的劣根性等等,这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听将令”的被动者所能做到的了。在揭露封建制度罪恶、唤醒国民的过程中,鲁迅已经主动地冲到了新文化运动的前列,变成了一个真正冲锋陷阵、反对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的“勇士”和引领者,变成了一个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了,这也是我们现在仍读鲁迅作品的价值之所在。
《呐喊》之前的中国小说,大多表现的是勇将策士、侠盗赃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无赖奴才之类,是人们消遣的“闲书”。鲁迅说自己的小说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的,“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正是这样,鲁迅开创了“表现农民与知识分子”两大现代文学的主要题材,敢于直面社会现状,敢于做一个反封建的猛士,以“不消极”的姿态,从“听将令”,到成为了一个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这样的题材和内容,是中国小说的首创;这样的鲁迅,是中国民族的灵魂。
我们说鲁迅的《呐喊》,在题材上做出了重大突破,堪为人赞。那么,他的小说在艺术形式上又如何呢?
可以说,《呐喊》中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有一个新形式,借鉴西方小说的形式,通过自己的转化、发挥以及独立创造,建立起了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式。鲁迅擅于发掘蕴含深刻社会意义的生活片段和生活场景,集中突出地展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呐喊》中的小说,都没有对人物生活经历做细致叙述,甚至不注意故事的连续性,人物的性格和命运都是通过特定的生活片段和生场景表现出来的。《狂人日记》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注重故事情节环环相扣、有头有尾的结构方式,而以十多则错杂无伦次、不标年月日的日记,按照狂人心理活动来组织小说,创造了“日记体”白话文小说的新形式。《孔乙己》则从小伙计“我”的视角来叙事,孔乙己与酒客构成了“被看”和“看”的模式。《阿Q正传》中的叙述角度开始为全知视角,再逐渐将视角集中于阿Q的行为和意识。《故乡》中没有叙述闰土的具体生活状态和他的性格、命运,而是把“我”记忆中的生活场景和现实见面的场景作以对比,在强烈反差中展示闰土的生活境况和精神状态。
鲁迅的崇高、伟大,不是任何人空口乱说的,而是凭他自己的作品来证明的。仅仅一部《呐喊》,就标志着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与成熟,开创了中国现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先河,也奠定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文化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2018.12.20.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