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町已记不清有多久,自家小姐没让自己仔仔细细替她梳妆了。
孟微擎端坐于梳妆台前,螺町盘点出了孟微擎嫁入穆府前,娘家父母给添置的所有首饰,一样一样盘。
那一头黑丝,一缕一缕梳。
孟微擎说:“我今日要去见穆重林,我要去告诉他,远歌的真实名字。”顿一顿,孟微擎暂且按住自己心里那股汹涌的澎湃——那种,几乎可以预见的、仇人终于被自己手刃,血溅当场,将对方的心,一瓣、一瓣掰开来,把其中黏住的血肉,用尖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剥开,然后再捣烂。
最后,再问那人:你,后悔吗?
当年, 你杀我父,逼死我母亲。
当年,你背离了你的祖国和民族。
当年,你下毒害死我爱人。
当年,你生生强迫于我。
当年,你为了一己私利看着那么多同胞惨死于你的那位利欲熏心的主子手里。
“小姐,要不今儿,螺町给您梳个新样式的发髻?”螺町是孟微擎自满五周岁起,就跟在孟微擎手边伺候的近身丫头,这小姐的一头乌发,螺町盘弄了三十多年。
而自从当年闻噩耗跟随孟微擎回国,也已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小姐竟也生出这么许多白发。
孟微擎手臂上下一动,利索地解决掉螺町不肯面对的,已成白发的岁月。
“小姐,您没老!您,您.....我是说,您才刚到不惑之年呢.....”螺町感觉自己,今日颇为感性并着言语不清。
孟微擎朝铜镜里映出的螺町的清秀的脸微笑:“傻孩子,我已年逾四十,怎可不生白发?更何况,日夜算计,日夜提防,成日里.....呵。总算,快了吧。”
“嗯,是的,一定是。”
就快了。
孟微擎和螺町此时心里都是这三个沉甸甸又轻飘飘的字:快了吧。
“发髻的话,”孟微擎突然打断正给她梳头的螺町,“梳舞凤髻吧。”
地牢深处,关押重刑犯的单独区域。
穆重林双眼散漫地游离于黑压压的墙顶和透不进一丝光亮的小格子窗之间。
今日,怕是有人要登门拜访吧?
二十年夫妻,虽那女人从不认为、从不认可自己这丈夫的身份,但偏偏,二十年的同一屋檐下,这点默契,是有的。
于是,想到孟微擎今日要来看自己的穆重林,眼里,又有了光。
这个风光了二十年的男人,这个曾经富甲一城的蕴虞苏老板,这个曾是一方雄霸、统治惠景国二十年的王维将军的忠诚幕僚的男人,为了自己那从不肯承认自己身份的妻,为了那女人来见自己的,一面,生生拽动了十多斤重的铁链,将自己因为长期关押而变得笨重和僵硬的躯体挪至脏污的洗手台边,仔仔细细抹了把脸,想要再拉扯下衣服,却发现这已经好几月没有更换的狱服,是无论如何,也拉扯不清楚。
穆重林脸上出现一抹愠色,可那抹愠色转瞬即逝,就被那种粘稠的、浓重的喜形于色代替。
他依旧在想,孟微擎今日会来看他。
他的女人,他的妻。
他爱了一辈子的,那个,美轮美奂的,月亮似的人儿。
穆重林常常在心里将孟微擎比作月亮。
月亮洁白,亮堂,似那人明珠般的眼眸。
月亮时而修长,时而圆满,似那人顾盼生辉的身姿。
月亮远远挂在天边,是自己一生未能企及的梦。但月亮却又抬头可及,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就像那人,二十年在自己卧榻。
穆重林捧起一把污浊的水,猛然扑向自己的脸。
无论水如何污浊,终究比自己好几月不曾洗漱的脸,要干净。
他要,堂堂正正,见见那女人。
见见,他的月亮。
见见,那个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妻。
看到今日孟微擎头顶舞凤髻一步步踏进自己关押的牢房时,穆重林的眼眶,几乎是有要即刻冲出的热泪。
可那热泪在即将夺目而出时被主人生生按捺住,堪堪停留于颠颠巍巍的睫毛之上。
他要听她说什么。
孟微擎,不会无故梳着他和她举行婚礼那日的发髻,来见他。
“你可好?”孟微擎出声平缓,可仔细听,声音里依然有着不可忽视的,轻颤。
这轻颤,并不出于同情或者心软,而是因为看到宿敌终于快彻底倒下,而心生快意。
多久了?
穆重林此刻觉得,他们之间相隔的岁月,何止他被官府收押的,这好几月。
穆重林眼眶里的泪,忽然就没了流下的理由,莫名的,他觉得眼前的女人,是如此刚强,是如此坚不可摧。就如他们之间这二十年的岁月,她的人躺在自己卧榻,可她的心,从未有过一丝的柔软。
就连,对自己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痴情,都未曾有过半分的,怜悯。
穆重林张了几次口,只说出一句:“你还记得这发髻。”
孟微擎脸上的表情,让穆重林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那跳梁小丑,滑稽可笑:“是,特意梳着给你看看,给你看看你这二十年的梦,终于到今日要做完了。”
孟微擎的漫不经心,在穆重林眼里被无限夸大,可这正是孟微擎想要的效果。她继续用指头拨弄着头发,甚至还挑出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一双美目,自下而上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用动听到似在歌唱的声音,缓缓开口:“我记得,你说第一次见我时,便是惊艳于我的眉眼,尤其,喜爱我的眼睛。说孟怀儒老人家的独女孟微擎小姐,生的一双,可让人夜不能寐又让人日日思之念之的眼睛。 ”
是啊,那双眼睛,就在我眼前。
穆重林双眼平视便是他曾说的——让人夜不能寐让人日日思之念之的眼睛。
那双眼里,今日终于有了他。
可为何,那双眼里,满满全是复仇终了的快意。
穆重林开口:“你的眼,好看。其实不用那么多修辞,就只是,好看罢了。”
没想孟微擎突然极妩媚的一笑,张口的那句话,一字一句,仿若一记记重锤,一声、一声,都打在穆重林心尖尖上:“可穆重林,你说,为何远歌的眼睛,是一点儿,都不似我这个亲娘呢?”
牢房外巡逻的监守有些莫名,他巡逻至君上钦点的重犯穆重林的牢房外时,陡然,牢房内传来一阵大笑。
那大笑,一直持续。
且,为何他觉得,这大笑声,这么苦?这么悲?这么愤恨?
这么,无奈。
无奈到,监守自己都恨不得感同身受?!
这人,究竟是被自己亲手做下的,背离祖国背离人民的恶事,逼疯了么?!
那么,监守想,该!!
他该!
谁叫他,背弃的是,他的家国。
牢房内的大笑,依然持续。
孟微擎第一次有些慌。
慌,这种情绪,孟微擎这沉浸复仇的二十年,很少有,极少有。
她英气的眉毛皱起,但她依然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等待穆重林这莫名的笑,笑完。
终于,连孟微擎这般人物都有些坐立不安时,穆重林,收住了笑。
穆重林因为长时间大笑而抽搐的脸,还有些颤抖,他也不顾,更何况,那热泪,终于还是滚滚落下。
孟微擎打起十二分精神,她预感,事情是否走向了自己不曾预料过的方向。
“你,笑什么。”孟微擎简单几字,她怕多说多错。
穆重林的眼,被热泪浑浊。
可此刻,他觉得从未如此把眼前的女人,看了个彻底,看了个,大透明。
“孟微擎,你他 妈 的,这么多年,终究就是把我,把我穆重林,当个傻子啊,当了个,没心没肺,只知利益的,只知!!只知.......”
这口气还没缓过来,穆重林决定一次说完,大家一起死个痛快。
“你,真以为二十年我都不知道,都,都不知道,不知道,穆远歌,是,是,是苏沐的亲生女儿!!!”
牢房外的监守,又一次狐疑,咋的就,一次大笑后,那重犯的牢房内,又陷入了死寂。
这死寂,时间也颇长。
待缓过这阵,孟微擎这心慌,才算落到实处。
哦。
今日这最大的炮弹,是个空包弹。
原来这人,早就知晓。
为何,她觉得如此失落,为何,她觉得不该如此??!
是因为,穆重林看远歌的眼睛,是那样真挚又宠溺?
是因为,穆重林曾将“吾大子和二子不得擅自分配穆家财产,吾女儿将与大子和二子,同享三分之一的穆家财产”写入穆家家训?
是因为,穆重林自年轻时就有个手艺,会将鸡蛋做成孩童人样,还自己取名“鸡蛋顽人”,次次绝不会错过远歌生日。每当远歌生日,穆重林必定会钻入厨房,亲自捧出一个“鸡蛋顽人”给到远歌面前?
是因为,远歌出门时的身影,总有这位“父亲”牵挂的眼光?
还是.......
“我像个傻子般爱了你一辈子,我没法改变你心里是谁,但是不代表,我就真的是个傻子。”
此刻的穆重林,似和死海一般平静。
倒是孟微擎,稍乱的发髻,透露出她此刻并不平和的心。
“你怎么知道的,远歌的生日.....没”
“没有太多出入,远歌的生日,没有太多错漏,所以你自以为可以骗我一辈子。”
穆重林接过了孟微擎的话,也揭秘了,两人之间,孟微擎以为的,最大的秘密。
“她的眼睛.....”
"对,她的眼睛,全像了,她......”穆重林终究觉得那两字烫口,缓了缓,说出:“亲爹。”
孟微擎今日于牢房内第二次受到震撼,这两次震撼,不亚于惊吓。
“你,你何时,何时....见过,南愚?!当年下毒,不是你亲自....”孟微擎一说起苏沐,便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
这种情绪被准确传达到对面的穆重林眼里,本就已死的心,又一次,被挫骨扬灰。
穆重林立刻反问:“我为何不见他?!我为何不能见他?他是我女人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死了,死了二十年,可你,念了他何止二十年!!你,白日居住穆府,夜里躺在我身边,可你,心里眼里,哪里不是他?!!你告诉我,我为何!!不去看看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好!!!”
“下毒?!我是用不着亲自下毒,可我就是要看看,他死在你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模样。你......”
穆重林话还没说完,忽觉头顶一片阴影——
孟微擎其实是个小个子,可此时,她发狂从地上猛然跃起的模样,尤为显得,身体魁梧。
她用自己的身体扑倒了穆重林,尖利的指甲在穆重林脸上、脖颈上,留下可怖的血痕。她身穿的旗袍被她跨坐于穆重林身上的姿势大大地劈开,衣料撕开的样子,加剧了孟微擎恨急了的心。
她干脆稳当地坐于穆重林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挥舞双臂,呵,归功于今晨螺町仔细装扮的长指甲,让她当做了利器。
穆重林被迫躺在地上,任孟微擎发狂。
他的心里,此时只有一句:原来,她的柔,她的情,她的可爱,甚至于她发狂,都只属于那个男人。
最后的安静来自于,孟微擎长臂直接将自己舞凤髻上的一支用于固定发髻的钗,挥落,掉在牢房腌臜的地上。
看着钗掉落于地上的穆重林,猛然挥开身上的孟微擎,一把抓起了那根钗。
陡然就这么,安静了。
均是一身狼狈的两人,在腌臜的牢房,各占一角。
良久,孟微擎先开口:“随之先生已攻下山北、冲南、岳西,湖东四个主要大城,整个惠景国,我们已在囊中。王维已死多时,残余部队也已被收编,主将卢恒已投降。君上已命随之先生上任摄 zheng 王,程铮在负责战后安置,汪公已还至东山王,就连君兰老先生,君上也有意请他重新出山。”
“我们赢了,穆重林。”
“这是你当年下给南愚的药,自行吞了吧。”
“留你全尸,看在,你待远歌不薄的份上。”
孟微擎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跛,似是因为刚才的一番扭打。
几日后。
监守来提今日要当众行斩刑的重犯穆重林。
只见,疑犯尸体横陈,明显是撞柱而死。
尸体旁,有未动过的一包毒药。
一旁的石桌上,有二十个看似是鸡蛋做成的菜品。
菜品旁,一张字条:
给我亲亲女儿远歌:这是为父给你的礼物。往后二十年你都有的吃,父亲给你一次做满了二十个,你可一直吃到中年。
父:穆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