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戴荃
月溅星河,长路漫漫;风烟残尽,独影阑珊。
围棋是一个沉默的路途,如同深夜的月光,无需表达与倾诉。它寂静,玄妙,圆润又机锋暗藏。这是一个需要天赋的游戏,不是强大的计算力,而是一种能与自然万物同体同心的禀赋,通过对这种能力的运用,引领棋手下出最能发挥全部棋子效用的那一手棋。一子落下,四方震动。棋盘为地子为天,四分阴阳造化全。
至尧帝造围棋以来,岁月长河中诸多名谱,如变换莫测之《桃花泉弈谱》,登峰造极之《当湖十局》,东渡日本后,本因坊秀策的细致精微,再到吴清源的浑然天成,一代代棋圣上场又谢幕,但围棋这盘大棋并没有下完。就好比当下举世瞩目的人机大战,终究也只是这盘大棋中的局部死活,对全局产生或小或大的影响,“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谁叫我身手不凡,谁让我爱恨两难。
到后来 肝肠寸断。
第五十八手,电脑下出了一手人类不会去下的棋,是挑衅,宣战抑或失误?我们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一种新的思想开始在棋盘上出现,它或许不合常规,目中无人,但你无法拒绝那种绝对理性所带来的美。
毕竟,围棋历史中从来就不缺少颠覆。秀策颠覆中国传统的开局定式,创造了错小目的秀策流。百年后,吴清源与木谷实用“三三,星,天元”的新布局对秀策流进行推翻,告诉整个世界,围棋没有所谓的规矩,更重要的是下得美观,好看。甚至后来的宇宙流,中国流,几乎每一次颠覆,都是一次进步。只不过人们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扮演颠覆者角色的,是一台计算机。
冯友兰说过,在达到哲学的简单性之前,要先经历哲学的复杂性。然而在经历复杂性时,就一定会有快慢,先后,甚至输赢。在最实际的生活中,总是充满淘汰。机敏,冷静,坚毅同时能快速适应环境的人,通常会脱颖而出。
要赢不难,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先想着一个目标,再败给一堆借口,很多时候你要做的只是坚持,以及偶尔的灵光一现。但胜利带来的幻觉才是可怕的,在鲜花与掌声面前,我们倾向于将各种偶然归因为必然;只有在夜深人静时面对自己,才懂得如何去低头。也已太迟。当你功成名就,你的生命就会开始向外蔓延,经济学里叫资本的外溢性。你开始影响周边的人,开始成为一种舆论或思想的领袖,人们在你身上看见他们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他们在推你。一步一步地。把你推向一种冷酷的边境。责任越大,离生活中简单的幸福就越来越远,你发疯似的渴望日常的平凡,像缓慢踱步超市的货架、静静地在角落吃份快餐,一场简单的恋爱,都太奢侈。要变强,还是要拥有爱,如果将自己置于这个两难困境,最后的结局也许就只剩肝肠寸断。就像电影《大话西游》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好似一条狗。
且怒且悲且狂哉,是人是鬼是妖怪。
第三十七手,是惊世骇俗的。它是让,让白棋取得下方实地;它是合,合黑棋上方的厚势;它也是谜,因为历代高手的棋谱中,在这种局面下没出现过“五路肩冲”这种下法。中间有余地,何必恋边旁。这步棋,它很有余味。李世石看见这步棋后立即起身出去抽烟。他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是神,还是魔。
金庸小说中,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均稀奇古怪,正邪难辨。一邪,一毒,一个大喜,一个大悲。但他们是毫无疑问的绝世高手。他们实在太强,一点点动作都足以惊天动地,一点点错误,亦足以令人们产生恐惧和误解。与其补救,以致越抹越黑,不如索性遗世独立。
这手棋,棋谱会收录。这手棋,棋院会研究。这手棋,后人会模仿。但他们未必能真的理解,Alphago这一刻的无尽思量。这一手棋,便是遗世独立的一手。
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第十五手,李世石强硬地展开战斗,它不仅是直接的冲断,而且会根据白棋的应手,产生局部的攻杀,而攻杀因其有多维的计算量,恰好是电脑不太擅长的部分。有人说这样不够稳妥,是的,但终究这场攻杀有黑7和黑11在前后接应,虽然冒险,局面亦可观。目前,李世石已经输去两局,这一局必须有拼的手段,无论世人如何去褒贬。毕竟旁观者能看清的最多是局势,而只有当局者才真正了解与自己对弈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李世石,无论输赢都绝对是,当今最了解Alphago的人。他所做的决定,有观众看不见的微妙。
但很快的,Alphago对李的攻击采取了几乎完美的回应。除了像太极一样化解所有攻势,还在细密的棋局中找到了最关键的手筋—第三十二手。此着一出,石破天惊。它有它的合理性,也有围棋所需要的模样与味道,但一般人不会想到这一步,围棋中甚至没有一种术语去描绘这种下法。它更像是一种计算的胜利,一种绝对理性所带来的美感。此后李世石一路溃败,尽管他仍然没有放弃通过各种策略去试探电脑的弱点,然而心中苦闷,如同所有高手遇见瓶颈,或痴,或狂,或怒,种种欲说还休。但即使金箍当头,高手不会放弃,这是他们的宿命,亦是成就。
我要这铁棒醉舞魔,
我有这变化乱迷浊。
五局三胜的比赛,在第三局李世石落败后,已成定局。最后两局,与其说是一种礼貌,不如说是一次义务协助。帮助电脑成长,弥补漏洞。然而,在整个世界都不看好的李世石的情况下,这盘棋李世石赢了。
第五十六手,一是利用电脑算法的规律,引导电脑下出自己想要的棋型后,进行反击;二是制作多种攻杀和做劫的可能,以干扰电脑的计算;三是充分发挥了白12(根据第一盘进行了改进)和白42的效力。这种感觉,就如同将这三局电脑所有的软肋叠加起来,再一拳击碎。此时的李世石,并非完全在用人类的方法下棋。他的每一步,都是针对Alphago而下,或许职业棋手不会认为他下得很好,但在Alphago眼里,此时此刻的李世石,却是人类史上最强的人。最后,Alphago中盘认负。
要知道,考虑到连续告负的压力,电脑的自我成长系统和前三局的数据,及其深不见底的实力,扳回这一局有多难。这是一种超越,而它的翅膀是笑对规则。生命中的许多时刻,无论你认为它是正确抑或错误,你都是对的。魏晋时期,佛学兴起,处处可见名士于竹林谈佛论道,不拘一格,曰“清谈”。这种态度慢慢发展成后来重视精神境界甚于一切的魏晋风度。对围棋的影响,则是下棋不重输赢,要在下得精彩,漂亮。数奇藏日月,机动发乾坤。谁知,围棋中多数妙手往往在此时呼之欲出。就像现在的李世石,无所谓了,不如大玩一把。需记住,这种“玩”,是以长年累月的积聚为基础,以瞬间的不羁放纵为指引的结果。这是高层次的快乐,如同古典乐之于流行乐,前者绝非是单纯的精神刺激。
一开始,谁会想到这一局局棋竟蕴含若干佛理。苦、集、灭、道一一出现,于黑白阴阳之中证悟不二法门,于胜负输赢中明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然而,
世恶道险,终究难逃
这一棒,叫你灰飞烟灭。
第一百八十手,一锤定音。AlphaGo再次获胜,总分四比一拿下比赛。第五局李世石运用平凡的开局,以消减电脑的计算,后期通过最擅长的僵尸流寻求机会,于细微处周旋,赚取便宜。他是成功的,这盘棋是最真实的李世石,没有第一局的试探,第二局的吃惊,第三局的不甘以及第四局的超然,他就是他。就像许多人对禅宗的顿悟侃侃而谈,却极少见有人讨论顿悟后该如何如何。要说生命中最艰难的部分,莫过于此。大多数人无论知不知觉,一生中总有领悟的时刻,只不过在顿悟后,或忘,或抛,或疑,到头来终究竹篮打水。世恶道险,终究难逃。难逃的不是世道,而是心里的迷障。到头来我们都忘了真正重要的事:心灵的运作方式。
从终盘到收官,直到最后一个棋子落下,仿佛看见五张棋谱一一排列面前,星罗棋布中时间似乎从未流动,这时你看见了连结、因果、转动、光芒与毁灭。灰飞烟灭间,我们看见一个人类棋手,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人工智能对弈,相互试探与问好,你来我往间,彼此成为对方的镜子,已分不清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机器。
棋罢不知人世换,电光石火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