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娘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师娘家世代从医,医术精进,他父亲是位乐善好施的仁医,每每遇到贫苦人家生了病,吃不起药,总是让师娘抓好药材,送到病患家去。
师父便是这般认识了师娘,他高烧三天不省人事的瘫在床上,是师娘煎好药一勺勺喂到他嘴里,把师父从鬼门关拉回人世间。
师父晚年的时候,常常在课业之余,告诉我们他和师娘的故事,他说醒来后看到师娘的第一眼,便知道师娘是他这辈子要相守到老的人。
他还说自己的命是师娘救回来的,就算为师娘做再多事情,也难报答当年师娘寒冬喂药之恩。
三哥嬉嬉笑笑的说:“师父,你和师娘这恩情,倒是像极了张无忌和周姑娘的喂饭之恩。”
师父不答,只是望着院子东边几株刚开的绿梅,冰雪微寒,清香满园,看着看着就红了眼,忽的哭出声来。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平时隐忍的师父,怎会突然流泪不止,三哥倒吸一口气,脸吓的发白,蹲在师父面前自责不已。
后来,我和三哥帮师父整理旧书的时候,不小心翻出了师父和师娘的结婚证。
上面贴着他们的黑白照片,眉眼如画,灼灼如玉,三哥不禁赞叹:“师娘长得也忒好看了吧。”
师父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微微笑了:“是啊,我就是在旁陪衬的。”
我心里不以为然,谁都知道,师父年轻的时候183的大个子,有颜又有才,不知多少人为之倾倒,他与师娘明明是良配。
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我瞟了一眼签名处,赫赫然发现在师娘名字的末尾,多了另一个人的名字---陆酒温。
我合上结婚证,把它放置在师父书架的最上头,一抬眼就可以看见,阳光照着有些旧的封面,变成不怎么鲜艳的朱褐色。
陆酒温,这个名字我是听过的,师娘偶尔提及过去的事,说到她像我这般大还未出嫁的时候,有一回村里来了位学西医的男医生,他慕名来拜访师娘的父亲。
注定要相遇,自然是躲不掉的。
师娘将刚摘的青梅不小心洒落那人一身,酸甜的汁水沾在他的眼镜上,他摘下眼镜问师娘要了方手帕。
师娘说到此的时候,别过头不自觉的脸红了,浅笑梨涡,醉人心房。
那一年师娘66岁,距她遇上那个人已经过去了50年,距她离开人世只仅仅还有半年。
如厮美好的16岁,明艳艳的时光里遇到了倾城之人,让师娘念叨了半辈子。
师娘的病由来已久,她是医者却医不好自己的病。
师父开始在家里煎起一味味苦极了的中药,我们几个同门日日都去,伴师娘说话,帮师父煎药。
那一味味让我们捏子鼻子煎出的中药,师娘都是笑笑平静喝下,从来不叫一声苦,有时候皱皱眉,也总是立马就舒展,然后继续接过药碗,在师父的注视下,一口不剩的喝掉。
师娘每喝一口,我们便觉得又能够多留师娘一日。
那一段时间里,师父在一页页中药方子里穿梭忙碌,六十八岁的教书先生,俊逸了一辈子,却在那半年里躲在书房哭到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我们在门外站着,师娘在窗外听着。
两个人都隐瞒着对方,一个故作轻松,另一个照旧如常,只是师娘日益消瘦的身体,提醒着我们,这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
师娘没有拖过冬天,差不多是快下雪的时候,傍晚院子里的绿梅欲开还休,师娘让我们摘一枝放在床边,花还未摘下,手已经冰凉。
师娘走了,没有任何话语。
出殡那天,师父把一副掉漆的木框眼镜,放在师娘枕边。
那眼镜,我从未见师父戴过,想来想去怕是师娘曾经提过的那个人的。
那一天,师父把头埋在师娘墓前,我们在后面泪流满面。
到如今,师娘已经离去十一年,师父也于去年离开了人世。
听三哥说师父是在绿梅树下的靠椅上去世的,风吹落了师父手里拿着的画像,画像里的师娘一双杏仁眼美极了,落款是师父提着的小字--绾绾。
那是师娘的名字,师父每每念起来,总是很开心。
师父和师娘的墓在一起,那是师父早就选好的,他说那地方向阳,冬日和暖,那样师娘便不冷了。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师娘在旁一边点头一边说好,所谓琴瑟和谐,莫不如是。
我和三哥说起了陆酒温的故事,三哥沉默良久,而后叹息:“师父和师娘的结局,好得过张无忌和周芷若吗?”
我捧了一把师娘墓上的土,摇头对三哥说:“不一样的,师父对师娘的爱,是只求存在的。”
师父认认真真的爱了师娘这么多年,像是自己兢兢业业的演了一场爱恋戏,尽管悲情,但不苦情。
他对师娘的爱恋情意,这满墙的书画会记得,这一方的院子会记得,院里的绿梅树会记得,陪在身边多年的我们会记得,这温温凉凉的后土也会记得,后土里睡着的温婉别致的师娘更会记得。
我想这样,大概就是师父所祈求的,他对她的爱意,因为活在别人的心里,而永远都不会谢幕。
至于陆酒温,师父说过他死于一场病乱之中,死的时候他24,师娘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