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老师
我读小学、初中,教过我的老师很多,他们都非常用心地教育学生,而学生有出息后还常念叨老师的好的,却是少数。
有人说,老师就是摆渡的人,把一拨一拨的学生送到彼岸了,学生就各奔前程了。教过我的老师,他们师德、风范都很好,我在内心里永远记着他们对我的好。然而人一生中遇到的老师很多,我在此只写四位跟我接触最多,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老师。两位是我读小学时的老师,两位是我读初中时的老师。
小学时的这两位老师,一位姓董,女的,她嫁来我们村,论辈份,我管她叫叔娘,她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除了上课时间我们叫她老师外,其他时间见面,我都叫叔娘。她的丈夫会点武术,她也就受到熏陶,也会几下拳脚,体育课时,她会教我们站马步,学几招拳术。可惜做孩子的记性差,也没毅力学,后来小学没毕业,我们都忘记了,最终实现不了从她身上学点武术防身的想法。她丈夫是村里的农民,年轻时在外漂泊,见了点世面,学了点武术,三五个人近他不得,做姑娘时的董老师也许就对他很崇拜吧,于是他俩就结婚了。我读小学时,她已是一双儿女的母亲。
我和同一房的堂弟等人在班里算是乖巧听话的,董老师因此也特别善待我们几个。教鞭从未打过我们几个的手掌。记得有一回,我上课不专心,在语文课本的边上,画她的像,画好了还在她的头上画了对弯弯的水牛角。这对水牛角的添加,是受我两个哥哥的影响。因为前几天晚上,我三兄弟睡在老宅楼上的楼角里,在床铺上,大哥和二哥学画一头牛,结果我就学会了牛角的画法。董老师上课时走下讲台,教我们读汉语拼音,走到我身旁时看到了我画的图案。她知道我在画她,内心就不高兴了。最终,她也是用教鞭指了指图像,然后拿起来看了看,末了,还给我,在我的桌面上,打了两教鞭,以示惩戒,换了别人,也许我要挨打掌心了。
因为董老师是班主任,管教我们多一些,我们接触她也就多一些。接触多了,便觉得她的和蔼可亲,也同时看出了她的漂亮和美丽。孩子的眼睛是纯净的,那时,我们几个跟董老师亲近点的学生,觉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学生觉得老师可亲可近,就不会那么敬畏。于是,我们晚上会去她家玩,记忆中我们去过好几次,她也拿出米饼、糖果给我们吃。我是第一次吃到米饼,觉得无上美味。
董老师家有衣车,她会裁缝衣服。那个年代,家里有衣车的人家不多。她见我们几个衣服少而旧,基本上是大哥大姐穿得不合身了,才轮到我们穿的。她还答应给我们几个做一件衣服,用皮尺量了我们各人的身高,腰围。小学四年级后,董老师不跟班上,就不教我们了。刚开始我们很不习惯。新的语文老师发音不准,教我们学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同学们跟着朗读时都偷笑个不停,课后还鹦鹉学舌。
小学时的另一位老师姓杨,是我读六年级时的数学老师,同村子的人,远房的叔叔,叫秀珊。他是一个性格和蔼,有耐心,说话平声静气的。我读书有点偏科,数学成绩一直劣于语文。读小学五年级时,要考六年级,六年级要到邻近的新栗完小就读。
我读六年级时,秀珊叔的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的隔壁。我有些题目做错了,他就会在课余时间叫我到他办公室,详细地讲解做错的原因。我清晰地记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他办公室斜前方的枣树叶儿绿得发亮,树枝上的枣儿有我们的拇指头大小了,秀珊叔叫我到他办公室讲解数学题,末了,他说,你的名字温不如改为稳好,干脆改为稳吧。我当时也分辨不出温和稳的好坏强弱,就应承了,从此以现在的名字正式行世。父亲说,温这个名字是我四伯父帮起的。在这之前,我的祖母廖氏及我的祖父的墓碑上刻我的名字刻的仍是温字。到我父亲和祖母潘氏的墓碑上,我的名字才刻为现在的名字。
秀珊叔是一个非常节俭朴素的人。他中师毕业后,做小学教师,娶一个农村的媳妇,属于“一头沉”的婚姻组合。为了把家庭搞好,他除了教书,其他的一切农活照干。除了衣着整洁一点外,跟一个农民几乎没有区别。天热时,他穿一双解放鞋,天冷时,他穿一双帆布鞋。
有一次老师们要到县里开会,同事们穿的都是皮鞋,要求他要跟上团队,不然显得太寒酸了。他于是买了一双皮鞋。从内心来讲,我猜他是觉得过于奢侈的了,所以他是硬着头皮买的。结果开会那天穿过一次,回学校后穿过一天。同事和学生们都盯着他的皮鞋看,仿佛穿皮鞋了,杨老师就变了个人了,挺颠覆之前的形象的。有些老师甚至拿他的皮鞋笑话他,说他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了。他脸皮薄,第二天就不敢再穿皮鞋了。他的节俭,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他的妻子农忙之余,会做些小生意,他常常是要去帮忙的。活干多了,人身体就乏,需要补充营养。家里养着几只鸭子,生的鸭蛋本该可以用来滋补身体。他妻子想晚上打一两枚吃,又怕他不同意。
秀珊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勤劳,比农民还农民。每周双休日天气好时,他都会上山打柴,打了柴也是靠肩挑回来的。长期坚持砍柴,他家也就积累了很多柴。有一年冬,天降大雪,村后的大樟树被积雪压断了不少枯的枝杈,他竟然冒着不停掉下的雪块,不顾危险,去树下抢断枝,让目击者提心吊胆,担心他被雪砸死。
秀珊叔夫妻因为勤俭持家,在村里添置了好几块宅基地,盖了好几院房。房子盖好了,却不装修,就闲着。附近的邻居见他的新房空闲着也是空闲着,就请他给邻居们放稻草和柴火,柴火和稻草里每年都会有好几窝老鼠在产仔。他的儿子原先读书是挺用心的,考上了县一中。后来看到父亲留下这么多的房产和屋地,就干脆不读书了。据说不读书偏还有个理由:说我爸就我一个儿子,如果我读书聪明了,在外工作,那老爸留下的房屋和屋地咋办?言下之意是不能旁落他人,只好不再读书了。不读书之后,他的儿子就去广东打工了。秀珊叔夫妻并不因此事受到触动和改变。勤劳节俭依然如故。
我读初中时,有两位老师是让我终身难忘的,一位是我初二时的班主任,教语文的,谭老师。另一位是我初三时的班主任,教我们数学的杨老师。杨老师是我同村的远房叔叔,跟我家的关系亲密程度和秀珊叔一样,在村里,我们几家都相距不远。
初二的班主任谭老师教我们38班语文的时候,有五十多岁了,头发斑白,理得较短,他红润的脸上已有不少老年斑。原本,五十多岁的老师,再严厉的性格,也会变得柔和了的。可他不是这样,至少看起来不是这样。他的目光非常犀利,让学生看了,马上安静庄重起来。
我读初二时,我的二哥已经初中毕业步入社会了。他跟我讲起谭老师的绰号,叫蜜蜂王,是以前的学生给他起的,可见他有多么“毒”。曾有一次,他晚自习时下班级看学生自习情况,有个学生自习时心不在焉,还影响班里的其他同学学习。谭老师发现了,走过去,用穿着三接头的猪皮鞋就踢那捣蛋鬼的屁股。那学生出于本能的避让,侧了侧屁股。结果谭老师就踢空了,学生的屁股没踢着,却踢到板凳头上,痛得他一阵龇呀咧嘴。为了挽回“面子”,他只好对准那学生的屁股,再补踢几脚。
既然师兄们都私下传说谭老师的“凶恶严厉”,我们对作为班主任的他不得不服服贴贴,不敢造次。他在教我初二一年的语文中,并没有特别严厉地批评过哪个学生,更别说打骂学生了。相反,我倒记得他有时还不乏幽默。记得有一次班会上,他向我们透露了他退休后的一点想法,他说:“我很快就退休了,退休之后,我做什么呢?我想做点小生意,哪怕发这么小小一点财也好(他说的同时,还用小指头比喻发财的大小)。你们一定会觉得发这点财也太小了吧?还不够塞牙缝。我看呀,发这点小财也不错了,谁叫你们的牙齿长得那么疏啊。”同学们听了,都被他这一小幽默逗得呵呵直笑。
谭老师对我是有点偏爱的,尽管我的成绩在班里不是拔尖的。我想,我能赢得他的好感,是因为我的字写得不错,初中三年,班里的黑板报,都是我去抄写的,那几乎是可以代表班里最高水平的粉笔字比赛呀。
我念中专后,谭老师也退休了,他用多年的积蓄在镇上临街的地方买了块屋地,然后盖了三间一层的水泥楼,他将房子作为门面,卖起了化肥农药,真的实现了他做点小生意的梦想。
我读中专前两年的寒暑假回乡,从谭老师的店面经过,基本上能看到他在坐柜台,并且发觉他咳嗽得比上我们语文课时厉害多了,常常捂着嘴,咳到脸红脖子粗。我中专毕业后,却发现他的店面已关门了。我问了二哥才知道,谭老师已经过世了。得的是肺病。原本未退休时,就见他常咳嗽,他也不是很在意,退休之后开店,化肥农药的味道也不好闻,伤肺的。我知道他逝世后还简直不敢相信,谭老师是个健壮的人,步履稳健,在职时双手提两桶满满的水能把手伸平成一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初中时的另一位老师杨老师,他跟秀珊叔一起读书,一起中师毕业,一起从教。他的面相清秀,听说他少年时非常文弱,劈柴时举起斧头,人还向后翻仰。好在他是读书人,中师毕业后,跳出农门不用干重活。他的祖父我见过,穿着蓝布长衫,像个前清遗老,面色红润,蓄着白色的山羊胡子,吸着长杆的烟斗,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在全村男性中创了长寿之最。杨老师叔祖孙三代的耳朵,面相都极为相似。有了其祖父的长寿基因,他的父亲也活到了八十几岁。
杨老师体质文弱,干重活方面不能跟同是做老师的秀珊叔比。他的妻子也是农民,也属于“一头沉”的家庭。跟秀珊叔一样,他也是生育了两女一儿。但他对农活和吃穿方面,和秀珊叔比,刚好反过来。他舍得买好的菜吃,重活儿基本不干,也不去想购屋地。他只起好一院两层的水泥楼房,就好好过日子了,奇怪的是,他的儿子却知柴米贵,肯刻苦读书,没有中途而废,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杨老师在我读初三那年,做了我们班的班主任。他平时不苟言笑,所以学生们都怕他。在临近中考时,我和同宿舍的同学秀禄对前程感到茫然,没有信心考上。曾有一晚,下了晚自习后,十点多钟了,全校的内宿生都要睡觉了,可我和邻铺的同村同学计划着如果考不上上一级学校后就去水库养鸭,觉得养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致富项目,说到兴奋处,似乎第二天就真的养上一群产蛋的鸭子,不肯停下话题,不肯闭嘴。
我们不知道杨老师此时在巡夜,他也许在窗外听了蛮久我们的谈话了。他没有敲我们的窗玻璃提醒我们安心睡觉,而是在窗外打了一下他常用的煤油打火机,啪啪地点了一支烟。我们听到他打火机打火的声音,全宿舍刚才还说着话的人马上意识到班主任在警示我们了。他就在窗外。于是,舍友们个个噤若寒蝉,各自睡去。
那时做老师的威严,对于学生来说,比官老爷还大啊。如今时代变了,打老师的学生也有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实施,素质教育的提倡,使一些老师管不住学生了,也不敢管学生了,甚至怕学生了。
由于老师诲人不倦,学生们也算争气,一九九五年夏季的中考,我们镇中初三年级两个班的毕业生通过中考,考上中师和中专、高中的人数之多,创有史以来之最。镇里的教委办为了激励老师,将杨老师调到了镇教委办上班。后来,因为机构改革等原因,镇教委办人数超编,他就只好回到小学去任教,一教就到如今。真是福祸相倚,原本以为受到奖赏从中学上调镇教委办的杨老师进了管理层,不用拿粉笔了,到头来时局一变,反而连中学也回不去了。
有人的场合,就有人事,而人事往往是复杂而微妙的,当然也少不了姓氏间的勾心斗角。曾听说杨老师在教小学时不是很称心如意,甚至有点被欺负的委屈。我有时想帮而帮不来,也不方便太出面帮,只能心里为他着急,好在,他已五十多岁了,也快退休了。平安退休是没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