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面面观》这本书,我初读以后有些惊讶,因为这样一本既深刻,又有趣的书,我居然现在才看!为了证明这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评价,两周后我又把这本书再看了一遍。然后……我就决定写这篇推荐了。
先说下这本书的成书背景。
小说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1879——1970)于1926年时收到了一份邀请——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邀请福斯特去主持1927年的克拉克讲座,并就英语文学方面的一个题目发表八次演讲。
这邀请让福斯特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个讲座久负盛名,这次演讲的酬金也报酬不菲,如果福斯特演讲成功,那么他必将声名大噪,名利双收;忧的是福斯特本人虽然之前已经发表了七部小说,但他在文学评论方面却鲜有涉猎,这次要去给无数专家做演讲,如果不能拿出些足够深刻的见解,势必出乖露丑,为同行所笑。
考虑再三,福斯特还是接受了邀请,并立刻着手准备起来——他系统地阅读了十八世纪以来所有重要的小说,写下了详细的读书笔记,并请朋友们为自己开列一张又一张书单,从而进一步查漏补缺。
最终,福斯特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演讲大获成功。讲座的帷幕刚落,立即好评潮涌。鉴于这样轰动的反响,福斯特决定把讲稿整理成文,予以出版,这就是这一本《小说面面观》。
此书中,福斯特总结了小说具有的七个方面——故事,人物,情节,幻想,预言,模式,节奏,再一 一进行了评论。
在下文里,我将简要介绍一下书中的内容。
不局限于英语,不拘泥于年代
我们知道,主办方给出的演讲题目是“18世纪后的英语小说”。演讲伊始,福斯特就对这个题目的约束表达了反对意见。
首先,福斯特表示,评论小说不应该局限于英语小说。因为,福斯特不无心酸地表示,最有代表性的几本小说都不是用英语写的啊。
没有哪个英语小说家能像托尔斯泰那样就人生的两个方面——家庭生活和英雄气概——描绘出一幅像他的作品那么完整的图画来。没有一个英语小说家对人的心灵探索得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深刻。没有哪个地方的小说家能够对现代意识分析得像马塞尔·普鲁斯特那么成功。在这些辉煌的成就面前,我们只能自叹弗如。
我觉得,福斯特的这一段话,还是说得挺中肯的。
接着,福斯特表示,如果我们局限于英语而对这些小说视而不见,那就犯了心胸偏狭的错误。
在论证完自己的演讲何以不局限于英语小说后,福斯特又开始论证自己的演讲何以不拘泥于年代。
他先对那种喜欢根据各种条条框框来对小说分类的学术研究倾向狠狠嘲笑了一番。
这是一本名叫《小说的材料和技巧》的文学手册。其作者姓名,姑且隐而不提。他是一位伪学者,而且是一位挺不错的伪学者。他按照小说的写作日期、长度、地点、作者的性别、观点把小说分类,其名堂之多,令人觉得好像再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名目可供他作为分类的依据了。可是,不然。他在袖子里还藏着“天气”这个法宝没有派上用场。而且,当他将其拿出来时,它赫然竟有九个条目之多。
这些琐细的分类之所以滑稽可笑,因为它们毫无意义,既不能揭示小说与小说间的区别,也不能加深我们对不同小说的认识。
相隔几百年的人,完全可能写出在笔法、气质、主题上都很相似的小说。福斯特接着举了三对这样的例子。所以,如果根据年代而把这些小说一刀划开,那不是很武断的做法吗?
在经过一番论证,挣脱了语言和年代这两重束缚后,福斯特才开始了对小说的七个面的论述。
故事
本书这一章非常精彩,是那种可以入选教科书的精彩。福斯特生动活泼、犀利幽默的演讲风格在这一章体现得淋漓尽致。
福斯特首先问道:“小说是什么?”然后他自己设想了三种回答。
你若问第一种人:“小说是干什么的?”他会心平气和地回答你道:“这个嘛——我不知道——你这个问题好像问得有点怪——小说就是小说嘛——。呃,我不知道——我想,可以这么说——小说好像是讲故事的吧。”这个人脾气很好,讲起话来含糊其辞。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也许还在驾驶一辆公共汽车。因此,对于文学,他只能给予它所值得的这么一点关心。
另外一个人——我想象他当时正在高尔夫球场上打球——他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辛辣尖刻。他会回答说:“小说是干什么的?怎么,当然是讲故事的呗。要是不讲故事,它对我就一点用处没有。我喜欢听故事。当然喽,我的趣味是够差的,可我就爱听听故事。而且记住:我要听得是讲得像个故事的故事。”
第三个人则以有点消沉和惋惜的口吻说道:“是的——呃,哎呀,是的——小说嘛,它是讲故事的。”
福斯特随后总结道:
我尊敬并赞赏第一个人。第二个使我感到厌恶和害怕。而第三个则是我自己。
小说家面对“讲故事是小说赖以存在的基本面”这一事实时,心情常常是不无惋惜的。为什么小说最基础的部分是故事呢,为什么不能是一些更崇高的东西呢?比如巧妙的结构,高深的思想,这些不都显得比“故事”更高贵吗?
故事这东西,我们越审视它就越觉得它低级而原始。我们石器时代的祖先就已经在听故事了。他们白天和野兽搏斗,晚上则围在篝火前听故事,听得目瞪口呆、晕头晕脑。我们两三岁的小孩子也喜欢听故事。听毕一个睡前故事才肯乖乖睡觉。
而现在,小说仍然得靠“讲故事”来作为自己存在的基础。
可不可以不这样呢?小说能不能脱离开故事而仍然存在呢?
福斯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他先把日常生活分为了两类:以时间来衡量的生活,和以价值为衡量的生活。故事,作为对一些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所进行的叙述,它反映的是以时间来衡量的生活。
但一部高明的小说,它要重点反映的是以价值为衡量的生活。尽管如此,以时间来衡量的生活依然不能舍弃,因为舍此以后,价值就无从表现。
一些小说家在作品中会试图淡化小说中的时间。福斯特举了些例子。
艾米丽·勃朗特在她的《呼啸山庄》中就试图把她的时钟隐藏起来。在《特里斯川·项迪传》里,斯泰恩曾把他的时钟倒了个个儿。马塞尔·普鲁斯特更是别出心裁。他不断地拨动时钟的指针,因此他的男主人公在同一时间里既可以设宴款待他的情妇,又能陪他的护士在公园里打球(这里指的是小说《追忆逝水年华》)。
但是,不管如何淡化时间,小说的故事时间线仍然存在,你仍然可以把以上的每部小说还原为一个按时间叙述的故事。
也就是说,在这些小说里,故事仍然是小说的基础。
也有作家想在这个问题上走得更远,福斯特举了格屈鲁德·斯坦因的例子。她不仅仅想在小说里淡化时间,她要更进一步,彻底摒弃时间,也摒弃存在于时间线上的故事。
她之所以这么干,倒不是因为她生来就喜欢调皮捣蛋,而是由于她有一个崇高的动机,希望自己能够把小说从时间的桎梏里解放出来,从而使小说只表现以价值衡量的生活。她失败了,因为一旦小说从时间的桎梏里彻底解放出来,就变得什么都无法表现了。
对于福斯特在本章的观点,我愿意这样总结:故事就像一些支架,而小说中那些有价值的部分则是蔓生植物的花朵,蔓生植物得沿着那些支架攀援而上。故事,从文学的角度看虽然并不重要,但如何没有了它,那些花朵就会无所依附,委落一地。
所以,不管小说家有多大的宏愿,有多少价值想要书写,首先,他在小说里仍得老老实实讲个故事。最后,福斯特这样给本章结尾: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们使用完全正确的语气来复述我在这个演讲开始时说过的那句话的原因。不要像一个公共汽车司机那样把它说得含含糊糊、和和气气,因为你们没有这个权利。不要像一个玩高尔夫球的家伙那样说得辛辣尖刻,咄咄逼人,因为你们比他高明。你们说的时候要带一点忧郁的口气,这样就对了。是的——呃,哎呀,是的——小说嘛,它是讲故事的。
人物
在谈论完故事——这个小说中简单基本的一面之后,福斯特开始谈论小说中另外一个重要而有趣的一面——人物。
福斯特在本章的观点是颇为新颖而深刻的。
有一种看法认为,小说家要想创作出鲜活的人物,平时现实生活中就得多注意观察各色人物,然后像画家临摹一般把这些人物写进作品。
福斯特却明确地指出,小说中的人物,和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有根本的区别。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从来不能互相了解。我们既不能明察秋毫,又不能对人倾吐衷曲。我们用外表的种种形迹使彼此大致有所认识,而且这些形迹足以用来让人们作为彼此社交往来、甚至亲密相处的基础了。
但是小说中的人物——只要小说家想要这么做——就能够让读者彻底地了解。不但他的外在的生活,而且还有他内心的世界,都可以毫无保留地被作者揭示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往往比历史人物、甚至比我们自己的朋友,都更加轮廓清晰、形象生动。
和小说中的人物相关的一切能够被人知道的事情,我们都可以知道。即使他们并不完美,并不真实,但是他们并不包含任何秘密。而生活中的我们呢?朋友之间有所隐瞒,而且必须有所隐瞒——彼此隐瞒乃系人们在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之一。
原谅我在这里进行了大段的引用。我当然可以用概括来替代引用,但我无意于此。因为这几段话写得太好。
在指出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的根本区别——在于小说人物并不向读者保留任何秘密后,福斯特又从人生中的几个重大方面——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对比分析了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是多么不同。
至此,我们可以下结论说,既然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有这样大的区别,那么所谓小说人物的真实,也并非因为他像现实中的人物。
那么,小说中的人物,是如何让我们感到真实的呢?
福斯特这样回答道:
一部小说是一件艺术品,它有自己的规律。这些规律不同于现实生活里的规律。小说里的人物符合这些规律时,这人物就真实可信。
或许觉得这个解释太抽象了,于是福斯特随后又这样补充道:
只有当小说家对他笔下人物的一切情况彻底了解的时候,那人物才是真实的。小说家也许并不打算把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也许都被作者隐去不提,但是他会使我们觉得,尽管某个人物未经作者详细说明,他也是可以让人了解得一清二楚的,我们可以从中获得现实生活里得不到的某种真实之感。
因此,小说家要想让自己笔下的人物真实可信,首要的是,提笔前就要对小说中的人物思考很多。从这个意义上讲,观察力虽然必不可少——如果一点不从现实生活观察,那就将缺乏必要的素材——但对小说创作更重要的,还是想象力。
前面福斯特声称,小说家应对自己笔下人物的一切情况彻底了解。难免有读者会质疑,一切情况?那得了解多少啊?小说家对每个人物都要这样处理,那还不得累死?
这种质疑是混淆了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现实人物的“一切情况”,那当然包含了很多东西;但小说人物的“一切情况”,则要单纯得多。
那么,小说人物的“一切情况”,具体包含哪些维度呢?
福斯特接着将小说人物分为了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这是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的一大创见。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所包含的维度有根本的不同,那究竟是哪些不同呢?容我在这里留个悬念,我希望你能自己到这本书中去找到答案。
这本书后面还讲了情节、幻想、预言、模式、节奏这五个小说的“面”,如果我这里一 一介绍,那我这篇文章就太长了。我觉得这本书中,《故事》《人物》《预言》这三章尤其精彩,另外四章就稍微逊色一些。不知你看了这本书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结语
有一点我想强调一下,很多人对文学评论存在误解,觉得这是文艺工作者才应该接触的东西。但是,我认为文学评论的主要作用并不在于指导创作——事实上,我觉得创作时最好少一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文学评论的作用主要在于指导我们更好地进行鉴别和欣赏。
所以,普通人了解一些文学评论,也不是什么坏事。而读《小说面面观》就是了解文学评论的一个很恰当的开始,这本书既对新手友好,所讲的内容也并不浅陋。
另外,福斯特在本书中评点了很多西方近代小说。所以,如果你想系统阅读西方近代小说的话,这本书也能给你足够的指引。
我这次的荐书,就到此为止了吧。
荐书系列第二:
《小说面面观》(爱德华·摩根·福斯特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