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四合院里度过的,父母平日上班辛苦,那几年里,外公外婆是唯一陪伴我的亲人。外公是个文化人,退休前是国企的工程师,相貌堂堂,能言善文。外婆是个文盲,不爱讲话,个子不到一米五,驼背,丑陋。他们的婚姻是包办的。外公不爱外婆,嫌弃了她一辈子,家里其他亲戚也就欺负了她一辈子。
记忆中,外公整日抱着我在院子里喝茶、讲故事、猜谜语、读书写字。那是美好的四年,春日里有漫天柳絮,夏日里有啾啾蝉鸣,秋日里有墙角金菊,冬日里有玉兰如雪。我的记忆里只有外公的笑,外公的好。外婆呢,只记得那每日厨房中切菜的查查声和洗碗的刷刷声。
四年后,外公去世,外婆终于被一生的委屈和辛劳压垮,她疯了。
母亲把外婆关进了厨房边的小房间。每天,路过四合院的人都能听到外婆歇斯底里的叫骂,听不清她骂谁,可谁都觉得她骂的是自己。
春节前的一天,母亲外出上班,留我一个人看家。害怕去厨房,害怕那小房间里的目光,我干脆跑到舅婆家里蹭午饭。吃着吃着,一个邻居冲进来,叫我们快去看看,疯子外婆跑出来了。
跟着一帮人追赶着,我看见了她,我的外婆。她是赤身裸体的,衣服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苍老而畸形的身体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松弛的肌肉层叠着搭在胸脯、肚子上、背上。她站在水田里,满脚的泥。我突然想,她这样不冷吗?
外婆看见我,哇哇叫着冲了过来,生产队里的小伙子们马上摆开阵势。外婆抓住我的手,其他人也抓住了她。我只记得胳膊一阵生疼,外婆灰白如枯草一般的头发被别人楸住,她冲我笑,我却怕得想哭。
母亲赶回家来的时候,外婆已经被成功制服,她没闹了,安静地像只兔子,任凭母亲给她擦身体、穿衣服。
夜里,母亲突然把我叫醒,说是外婆想见我。父亲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们嘀咕了些什么,父亲也就不争了,陪着一旁,保护着。
外婆在房间里等着,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她圈着腿坐在床上,把我放在圈里,拿出一把木梳子,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完了还扎个麻花辫子。
母亲站在旁边,一直流泪。
扎完头发,父亲将我抱走,母亲留下来陪着外婆。走的时候回头望,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满眼慈祥。
第二天早上,外婆去世了。
几日后,生产队请了两个木匠帮着修理机具,哪家都说腾不出住房,父亲打着讨好生产队领导的小算盘,将厨房边的小屋租给两个木匠,母亲对此忧心忡忡。
一天,木匠领着生产队长来谈话了,说是半夜里厨房老有动静,有人在切菜烧火,还有锅里咕噜噜烧开水的声音,间或能听到几声咳嗽。母亲和父亲不知所措,生产队长建议他们敬一敬神。
恰逢外婆“三七”,母亲在家里摆开了阵势,院子的几个角都挂上纸条,她同父亲在院子里烧纸钱,给我安了个凳子放在堂屋门边,叮嘱不许四处走动。那天的景象至今深深印在脑海深处:四合院的屋顶勾勒出一片四方形的天空,伴着昏黄的底色,灰黑的纸灰从火盆中升起,一片片散开、漂浮、旋转——沉入天际。
之后,我们搬出了那个院子,暂居在学校旁的一个小区。
十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母亲说应该去还个愿,向祖先们报喜,通报小孙女出息了。于是全家又回到了破败的四合院。整个白天就是各种的摆酒摆肉,烧纸钱,放鞭炮。晚上母亲简单收拾了一下,住在以前的卧室,我跟母亲一个房间,父亲一个房间。
夜里我总是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母亲在旁边,没有声响,睡得沉静。
半夜,厨房里传出了声响。有人在切菜做饭,查查的切割声、刷刷的洗碗声,夹杂着断断续续、苍老的咳嗽。
我想,那许是外婆吧,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每天重复着习惯的动作,期盼着我们的归来。
回忆里,外婆佝偻着腰,趴在灶台上切菜。因为身材矮小,每一次切下的动作都伴随着脚跟的踮起与落下。干枯的灰白的头发被橡皮圈使劲扎拢,却拦不住额前碎发胡乱地遮眉蔽眼。外婆反应很慢,放下刀要想一想才记得下一步该干什么。她每天就在这个昏暗的厨房里烧水、做饭、洗碗,整个人都是灰色调的,一如她的人生。灶台上方有一扇小窗,照映出的光景明亮而美好,那里面是她的丈夫,高大俊秀,还有个小孙女,可爱聪慧。祖孙俩读文论字,打闹逗趣,满满的天伦之乐。厨房是外婆的人生,也是她的囚牢,小窗里的景象是囚房墙上的一幅画,是她唯一的快乐与安慰。
外婆的快乐里有我,我的快乐里却没有她。在那共同生活过的四年里,我们没有亲吻,甚至没有拥抱。外婆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家人,我们却欠了她一生。
清晨,母亲醒来,发现我还在梦里哭泣,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