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神经质背后,那些妖孽童年,阴魂不散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是写给孩子们的。我的孩子。有一天,骨灰入江,立碑安葬,这世上再无我这个人,若他们之中有一颗半颗心要追寻,不至于无途无迹。

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家门口的阳台。爸爸对栽种略有兴趣,我大概遗传他。遗传他的其实有很多,是至今才肯放手承认。阳台在四楼,望下去,多少年,多少青春少年,从这里看脚下的世界,头上的天,对面的人。

生命初期肉身过丑恶的人种,长成后大概永远是扭曲的。即便伪装完美的直立,也能轻易退到阴暗里萎缩缠绕。只隔一出触发性质的事件。质疑毁灭一切美好。回到最初认识的伤和恶,才好叹一口满足的气,有安全感,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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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记性极差的人。没有七岁之前的任何记忆。会遗忘一个月内的琐事。34年的人生,尽是支离的记忆碎片。偶尔能拼凑出一些因果意义,通常是互不关联地存在着,在特定时刻地点因为情景重现会被突然调动,于是旧人旧事犹如鬼魅缠身,几日魂不守舍挥舞不去,直至不耐折磨,开始在现实里追随旧的人事而去,企图找到记忆重现的意义。只是重现多数时候并无意义,所以追随不果,极偶尔地能修补旧的缘分,或认识更完整清晰的自己。人生仿佛是一次次回忆,追随,至或更失落或更完整的轮回。

七岁那年,父亲在当地的酿酒厂工作到一定年份,修成正果,分到职工宿舍,是至今未曾离迁的老家。母亲一直念念不忘自行设计的白色双层天花板,和嵌入式厨房壁柜横亘一面墙宽。言辞间,直至今天,对自己艺术装潢天分的骄傲和扼腕仍清晰可辨。我却总记得很多个年幼无眠的夜晚,从那优雅现代的天花板另一端,传来的各类不明碎步极速的爬行噪音,在幽兰月光下,配合母亲反应过度欲盖弥彰的“嘘嘘,不要管不要听,什么都没有”的徒劳安慰声里,越发诡异恐怖。母亲总是这样,患有典型的综合禁忌症。什么都可怕什么都是禁忌。老鼠不能叫老鼠叫尖嘴。路过点着烛烧着香的地王灶不要看。路过殡仪馆不要看。小孩子别问为什么。就是大人说的这样。那一副虔诚传统的愚昧和恐惧,至今不能忘。

搬家之前,一直住在酿酒厂的简易工棚内。破旧积尘的木板梯通到厂里大院的二楼。隐约记得两次午夜大火。母亲披着旧毛毯,拖拽着年幼昏睡的我,颤抖地逃出大院。我记得头顶她方寸全乱的呼吸,配合着许久才记得微弱地喊“皇天皇天 又烧了又烧了”,有一种天地全塌的末日绝望。隐约记得我不慎从二楼滚下梯,头硬生撞在大院没有任何给予力的水泥地上的痛不欲生,那一阵金星闪耀的黑,虚弱中恍惚有母亲的体温,恍惚被摇晃,恍惚天边有熟悉的“皇天皇天啊”。可是一切都微弱遥远。就像父亲的身影,在这些记忆碎片里从不曾出现。

家族里有孜孜不倦的传言。说父亲得了女儿,毫无惊喜地失望。从出生一直视我如烫手山芋,能躲就躲,不见不烦。至每每被迫需要抱我片刻,便暗中使力偷偷掐我,到我嚎啕,便能一脸无辜地转身跟母亲说“你看你看,她怎么都不要我”。我到今天,对中国式传言的真实程度已经完全丧失信心和兴趣。中国人对于各种琐事的添油加醋,从来都有不惊天地不泣鬼神不肯罢手的骇人毅力。不是我和父亲之间有何种信任。我们之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有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们的婚姻是错,生我或许也是错,却风雨里一直坚定地错下去,涕泪纵横,青紫斑斓,血流成河,不敢放手。就因为,怕放手后,在人言可畏里,轻易被埋葬。

怕,说的是母亲。生命里这个伟大又可怜的人。那么聪慧骄傲,却敌不过家境贫困弟妹成群,读书不到小学二年仓促收场。终生伶牙俐齿也败给目不识丁的命运。清秀一脸仪态万千,也扛不起大龄剩女的各种口水斜眼。30岁那年,仓促相亲,与父亲一面之缘,见他面目并不狰狞,自己不再是可挑剔年纪,便狼狈盖棺成亲,长叹一口气,误会从此可以安详渡完余生。父亲,从始至终,自称文化人。70年代的大专院校读完,在瑞安这样的小县城,自觉可以昂首挺胸,低收入高姿态也不妨碍他指手画脚,拼命唾弃母亲的鱼丸铺到地摊健美裤到童装小店面。诡计多端的狡诈商人,我们文化人与之无法沟通。他总是说。不厌其烦。这是他终生的信仰。母亲是粗人,只知赚钱,赚钱的多会骗钱,没有档次。他有档次,他是人民教师,一会数学一会书法,出口成章,说学逗唱,体体面面。

可是,体面的人,却从来没往家里给过一分钱。可能那个家,在他眼里,和他妻子一样,不够体面。他体体面面地酗酒抽烟赌博,偌大一个小县城,体体面面地四处欠下赌债,夜不归宿,不敢归宿,有时候是情不自禁地在公园某张长椅上醉成一摊烂泥。铁门拳声擂动,夹杂各种愤怒谩骂威胁,宛若贝式交响乐,

雄浑悲壮。无数个夜晚。和母亲黑暗里蹑手蹑脚回家,火速开门锁门,不敢开灯,一室漆黑里陪着她跪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慢慢地抹去一天积累下来的灰尘,大气不敢出。湿重的脏抹布入水,拎起,缓缓拧干;水滴回桶,铿锵沉重,掷地有声。黑暗中慢慢认清手腕的轮廓,贴地旋转, 一圈又一圈,直至轻轻坚定地抓住,并不知有无脏物,虔诚地放回水桶,机械地重复上一步。她偶尔停顿,像电源突然被人恶意拔掉,双手双膝贴地,低首含胸,纹丝不动。沉默像一株妖娆的罌粟,夜风徐徐,瞬间倍数自播种,艳丽邪恶地在整个厨房蔓延成毒,直至饱和,蜿蜒侵入两颗心脏。我茫然不懂。却生生记得那鼻间辛辣舌尖苦涩胸腔饱胀呼吸艰难。

这是安静躲避的那些夜晚。

并不是每晚,都那样受恩赐。他也有忘记我们不体面,宠幸归宿的时候。门外钥匙叮当,门把被烦躁地胡乱上下拉扯,心惊胆战又强装不波不浪。母亲总会狠狠用力抓住我,无论当时我们身处哪个房间,条件反射地说“没关系 不怕”。多年后,我知道,那一句,说给自己听不亚于给我。隔着房间,能闻到酒精的猖獗气味。他呼吸沉重,口齿不清,但永远不会忘记用最凶狠的劲说一句开场白“他妈的给我过来“。母亲会妥妥地把我放在小卧室让我别出来,昂首挺胸地迈步向前,娇小脆弱的身躯,一字一句地应“你想怎样”。然后是没有悬念的对白结束。只有脚踢肉身,肉身撞地,偶尔的惨叫,不间断的独白谩骂,那些肢体碰撞,时而清脆时而闷钝。每一声。每一声。每一声。都是一把烈火。烧在我年幼惨白的心胞里,烧到红透滚烫,烧到蒸发最后一滴恐惧,烧到我整个身体,变成一场火灾。

夜复一夜。

然后门重新在怒骂声中被重重甩上。很多年。那一声甩门,是恩赐。代表卸装舔舐。中场休息。母亲会回到小卧室,双眼红肿,机械地微笑拥抱我坐她腿上,虚弱地说妈妈没关系。不要哭。又不是冲着你。妈妈怎样都没关系。你不要理。我始终泣不成声。我接过她手里洗过的湿毛巾,帮她擦脸。手停不住颤抖。我从她腿上爬下来,轰轰烈烈地哭丧着数她腿上手臂上身上脸上青紫斑斓的伤口。直到有一天,我慢慢厌倦这种悲情。我不再关着卧室门。我在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后第一个肢体碰撞中完全疯癫。长啸一声冲进厨房奔向灶台菜刀放置的方向。我双眼见红我想在那个贱人身上见到红。我不知道母亲怎么拉得住我。我脑子里只有刀入胸腔的痛快要追求。母亲也疯了,他应该也疯了。第一次,突然停手。母亲第一次在他面前嚎啕大哭,所有力气用尽从后面抱着我往卧室拖,说不要这样雪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我接近可以伤害她的边缘挣扎。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妈你放开我!我挣脱。操起卧室门边的厚重实木边桌奔向他。用力对准。狠狠砸上去。他往后拼命退。我冲上肉搏。我已经不用活。我怎样都可以。就是要他知道,这种凌辱,从今天开始,到此为止。我要他再不敢碰我。和我妈。我要他记住。我已不是我。从此亭亭玉立平分秋色势不两立。

那一晚。他仓皇逃窜。妈坐在床上我边上,已自觉不能再抱我。她语重心长:长大后,要记得。谁都靠不住,男人最靠不住。无论如何。你只有自己。

她用她的婚姻,汇成这样一句诅咒。妥妥的我,化茧成蝶,化蝶成茧。拔地而起,轰然倒塌。

很多年后,我后来的先生第一次在照片和视频里见我,吞下一句没说的话,是:好阴郁黑暗怨愤满满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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