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的鼻子底突然传来一阵无花果的味道,那是夏天成熟的浆果刚刚折断,泌出乳白色的汁液时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如果说有一种气味是形容初恋的,那应该就是这种味道。青青红红的果子,总是在熟透后不久就会走向腐烂,就像人炙热的情感,过了头就变得不堪。
那是一株长在旧便池的无花果树,在无数个等待穆昂的夏天,那气味便直钻鼻孔,穆昂是伴随着野蔷薇,星河还有躁动的寂寞出现的,在很多年后,那些开在各种废弃物重新利用做成的花盆里的花朵,总是会不自禁的摇曳在依然的梦里,半蒙半昧间是穆昂戏谑的笑容。
年轻的男孩子总是学不会谦逊,但他们也自有自己的朝气和魅力。如果说什么是世界上最美的情话,那应该是少年深思熟虑之后说出来的自以为震天动地实际则傻的令人发笑的诺言:“我会喜欢你一辈子,如果有一天,我先死了,我就会变成鬼一直跟着你,看着你绝不走掉,你别想丢掉我。”
年轻人很少做戏,但说的话却比戏还天真。如今依然已经嫁做人妇,却仍然有时候会想起这些傻话。
究竟是什么使两个人在一场洪流中相识,那时候,依然像一个流浪的孤儿,在家中没有属于她的房间,她那不顾家庭,成日花天酒地的父亲,彼时显然陷入了一段忘年热恋,会长时间躲在卫生间里发讯息,活像一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青春期,那真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你保不准什么时候那被压抑的热情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直至将身边的人炸的粉碎,很显然,依然那位只知道煮饭洗衣的母亲就是一个残酷的牺牲品。她像一件合衬的外衣一样被人轻易的买下,因为家中经济的拮据,依然的父亲甚至只付了一只鸭子的钱。有人曾将这过时的爱情称之为高尚及伟大,但谁知道呢,母亲嫁过来以后只是被作为一个机器,不停的生,妹妹依如甚至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家中没有丝毫存在感,她们两姐妹挤在阳台封成的一个小房间里,有一次依如发烧40℃,家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半瘫死在床上,裹着数张棉被,全靠着幸运,最终安然无恙。还有两个女孩,因为某种先进的手段以及两封红包,彻底的消失了,最终母亲因为生育了弟弟新赐而使她的肚皮逃过一劫。但这一切远没有结束,生育孩子并不代表着不再需要劳动,母亲变得更加暴躁易怒,敏感而刻薄。
依然觉得女人天生的就恨女人,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女儿,这种恨非但不会减少,反而因为时时刻刻的面对而变得更加剧烈,她不敢要求新的衣服,因为那会使母亲觉得她是个不值钱的婊子,会令她联想到那些不干活整天涂脂抹粉将指甲镶嵌的老长的女人,那个藏在爸爸手机里秋波流转的女人。母亲看见女人就来气,看见女儿青春的体态,丰盈的胸部,闻着那无所畏惧,散发着的勾人馨香,以及感受到那种不自知不自觉的天真就觉得生气和嫉恨。而对于她辛辛苦苦躺在产床上声嘶力竭,几番周折生出来的儿子也只是一时的新鲜,只不过她的心里对这儿子充满了一种畏惧,这种畏惧随着儿子的喉结的突起而越扎越深。
很难讲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但依然知道女人天生是没有家的动物,被娘家人像垃圾一样赶到夫家,然后除了任劳任怨的干活,没完没了的生孩子,似乎没有了其他存在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依然从妈妈的旧衣箱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旧相片,那是一个俊秀的男孩子,穿着打补丁的破烂中山装,带着帽子,一脸的学生稚气,背后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高中毕业,特赠秀芬,留作纪念。
汪洋
那少年的笑容甚是清朗,被一堆杂物旧衣包裹,装在一个旧箱里藏在依然依如床下,被她们俩好奇翻出来,因为她们的冒失莽撞,家中掀起了好大一阵腥风血雨,依然和依如翻完照片随手忘记收起,对于七岁和五岁的小女孩,尚不明白以上内容的含义,就算换到今天,依然也只觉得那只是一种友情的见证罢了,但大人的世界是难以捉摸的。她们正穿着妈妈年轻时穿的旧纱裙扮戏,就听到爸爸回家的开门声,依然和依如看见爸爸喝的烂醉回家,那还只是下午六点,他就已经喝醉了,他喝醉有很多理由,什么教育局来领导了,同学家长请客了,毕业生回校看望了,总之只要是没有课的时候,他总是能找到理由喝酒。幸好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学校的副科老师,教的学生也是全校最不入流的那些,所以,他就是醉醺醺的去上课,也暂时能保得住他那份工作。看见散落一地的东西,爸爸起初没有在意,而依然和依如两个却像做错事的猫习惯性的缩着脖子,爸爸喝了酒,这绝对是一件极坏极坏的事情。
“你妈呢,死哪儿去了,妈的,一天到晚饭也不做,不知道去哪儿鬼混去了。”爸爸一边脱着鞋,两只鞋子四仰八叉,谁也不靠着谁,但这些事情爸爸是不会在意的,他只在意那些他觉得重要的事情。
依如躲在姐姐身后,她向来是不会主动说话的那一个,姐姐因为从小读书比较乖,还能得到爸爸的几分笑脸,依然低声回答:弟弟发烧了,妈妈带他去打针。”
也不知道他是听见还是没听见:“还不去给我倒杯水,跟你妈一个德行,这搞得什么,一天到晚妖异邪法的,迟早是个沙货。”说完他就瘫在沙发上,依然倒了水战战兢兢地递给他。依如则悄悄的挪着自己的脚步,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弟弟生病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不晓得一天到黑在搞什么。”爸爸显然怒气未消,眼睛开始找能供他发作一番的物品,他看见地上那散乱一堆的东西,那张照片在其中显得格外刺眼。他一下子踩在那些零零杂杂的东西上将它捡了出来。脸上的神情又是惊讶,又是不屑,再看之下便只有极大的愤怒,两只眼睛好像要将那张照片撕碎一般,但很快他便将这种怒气收藏起来,将照片放进了口袋。一转眼看见依如在沙发角玩着一根头发绳,一步跨过去,对着依如就是一脚:“妈的,晦气玩意儿,还不收好这堆破烂,看我出来怎么收拾你们。”
依如一下子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但很快她就收声了,因为爸爸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终于,他累了,也无暇撒气在两个女儿身上,他要将他的怒气和不满留着给孩子们的妈妈,他走进了房间,拉上了门,依旧是那么大声地砰的一响。很快房间内就传来了他的鼾声。
也许他真的有很多理由对两个女儿以及自己的妻子有诸多的不满吧,有时候依然也会想,如果不是生了自己,生了妹妹,最后又偷生了弟弟,也许爸爸能保住自己在大学的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好的大学,但做一个高校的教授和一个最不入流的私校初中副科老师,应该还是差的很远吧,就连这份工作,据说还是爷爷托熟人介绍来的。更不用说因为超生所付的罚款,更是将本不富裕的家庭变得更为拮据。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呢,这很难解释,是因为三代单传不可以在爸爸这里断了根,因为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像爸爸一样的大学生,不可以将这份家族的荣誉传承下去的话就会很可惜。总之女孩子是没有用的,即使是上了大学,做了有钱人,也都是属于别人家的。女人就像一条狗,生了崽子就跑不了。这是爷爷对爸爸说的。一条生了崽子的狗,只会关心崽子,和原来养育她的家庭基本就没关系了。就像一只母鸡,不管你对它多好,给它多优渥的待遇,但你要是碰一下它的崽子,准啄得你流血。
所以没有男人是不可以的,女人始终都是靠不住的。
就在依然以为今天可以平安度过的时候,妈妈带着弟弟回来了。幸好,家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否则妈妈一定会毫不留情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砍脑袋的,一天就知道乱搞,家里也不收拾。真是成世欠你们的。把我累死了你们就开心了。”但是爸爸在的时候她是不会说的,因为那又会引起一段摔锅摔碗骂娘的争吵。
弟弟新赐还在睡,这个男孩子,惯以欺负姐姐取乐,抢她们的东西,搞坏她们的玩具,虽然那些玩具都是路边捡的破烂玩意儿,可是是姐姐的就是要比自己的好。妈妈将他放在房间的床上,让依然进厨房帮忙煮饭,依如则依旧被当作看不见一样,实际上她的裤子早就尿湿了,但这对每个人都不重要,她也已经习惯了,其实她不是傻,只是,每次紧张的时候就会尿裤子,这个情况一直到上了小学一年级才好一点。
没有人敢去叫爸爸起床吃饭,妈妈也不会,况且大概率他也已经吃饱了。沉默的晚饭正要进行到尾声,爸爸出来了,睡眼惺忪,他松着裤腰带还来不及整理,就冲到了餐桌旁,一把将那张照片按在妈妈的面前:“臭婊子,这是什么,早就听说你跟我结婚前就和个野男人不清不楚的。这下被我抓到了吧。”
妈妈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随即又涨的通红:“你想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还给我。”妈妈想抽走那张照片,结果被爸爸一把抓起了头发,从餐椅上直接拖进了房间,随之是骂骂咧咧的争吵和女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尖叫。
衣柜撞头的声音,床头柜翻倒的声音,灯碎的声音。
“臭婊子,贱人。叫你偷人。”是爸爸的声音。
“神经病,你放开我”妈妈大叫的声音“啊,我要杀了你。”
在七岁的依然心中这种闹剧已经从令人心战变得乏味无聊,甚至是稀松平常的了。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可能是要更严重一点儿,因为第二天妈妈去诊所包扎了头,或许也并没有,因为最终也是从一场野兽般的交合中收场,当痛苦的尖叫最终变为女人意味不明的呻吟,依然知道,这场闹剧迎来了谢幕。依然收拾好碗筷,转身看看妹妹,她拿着勺子满眼惊悚,又尿湿了裤子。
也许是这一次打的真的太凶了,妈妈头一次回了娘家,当然只带了弟弟,但是被舅舅以及舅妈的好言相劝劝回了家,妈妈带着弟弟回来的时候不过是晚上,甚至还能赶上做晚饭。不知道是不是家人的劝解产生了奇妙的作用,从那件事以后,妈妈再也没有回过一句嘴。一切就好像被定格了,定格在依然为她开门的那一刻,妈妈的脸灰蒙蒙的,头上包着纱布,眼神空洞,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就好像她的灵魂和那些血一起流走了一样,她只是凭着本能抱着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子的眼睛却闪着一种野兽般的光彩。
游荡少年的光辉时代
青春时代的穆昂应该是相当闪光的吧,时间就是有这种奇妙的能力,将一个成日光着屁股在江边玩耍的黑皮男孩下一子变得挺拔阳光,深邃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似乎在宣布着自己身体内撺涌的力量,那力量将对衰老腐朽的一切形成强有力的威慑。当穆昂将正准备对母亲动手的父亲一下子摁在墙上的时候,这种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展示。那曾经终日在街头游荡的男人,为了一句兄弟的义气就可以拖着刀满街走,但多坚固的友谊无论如何还是抵挡不过人到中年各自成家的一拍两散,最后剩下的是混的不三不四的那几个,聚在一起靠着几瓶劣质酒,几个浓妆艳抹的寡妇妓女,强撑起落魄潦倒的门面。但一切都是没有用的,懦弱和乏味会像耳边的白发一样生出来,此刻穆昂的爸爸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恐,还有陌生。他认识到自己已然苍老,从那以后,只要儿子在场,他收敛了不少对老婆的嚣张气焰。
“其实,你别看我爸爸平时不着调,但是他从没对我妈动过手。”穆昂将头埋在依然的胸前,闻着她头发的清新味道,声音沙沙的说,他很难过,赢了一场不想发生的战争,初为男人的少年此刻褪出尖甲,变成了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争吵,捂住耳朵躲在角落的小男孩。
“我是不是做错了,”穆昂抬起头看着依然的脸,依然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她只是抚摸着那些硬硬的头发,摇了摇头。“我爸爸出轨了,他们才吵架的。”穆昂低声说。
有时候依然会觉得人生就是一种无尽的轮回,儿子重复老子的,女儿重复妈妈的,每次在婚姻生活的鸡零狗碎中无法喘息的时候,依然就会这样想,当听到穆昂爸爸出轨的事的时候,她在想:“他会一辈子爱我吗?”不知道从什么书上看到的,不幸的家庭是一个魔咒,孩子们会不停地照搬父母的相处模式,然后会收获毫无意外的重复的痛苦。痛苦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看不见,却毫不留情地压下来一次又一次。
穆昂本来应该和依然的生活毫无交集,他大她几岁,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重复着他父亲的命运,在街上鬼混,曾经他也想过好好学习,在努力了一个学期之后终于不用坐在最后一个考场考试,可是成绩出来之后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询问他是否作弊。从这件事之后,他就变得十分消沉,好像故意和老师作对似的,再也不将心思放在读书上了。
穆昂就读的初中就是依然爸爸所在的学校,原本依然的爸爸也想她读那所学校的高中部,但依然坚决不去,为了这件事依然第一次和父亲起了正面冲突,但最终以依然用优异的成绩拿到了另一所高中的录取通知单而结束,严格来说。穆昂是她初中的高两级的学长,因为篮球场上的骁勇身姿以及每年校园晚会上迷人的歌喉,在他们学校很有些人气。依然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操场,他和一班男生走过,依然身边的女同学激动不已:“看,那是穆昂!”,只是很轻的一瞥,并未留下多深的印象,以至于,后面第一次见面,依然完全没有见过的记忆。
那十四五岁的少年,是如此的光彩熠熠,就算在台球厅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穆昂周围总是围着大大小小的观众,一杆清台的帅气操作总是能收获很多的喝彩,诸多的喝彩就像迷幻的海洋将他包裹,这一切却没有使他变得骄傲,反而还让他在局促中多了一丝谦逊的可爱,依然不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有女孩子曾经为他折纸星星整夜,但他却不理解这种执着是为了什么,在不小心弄撒了之后还好心劝慰她别捡了。他也有偷偷爱慕过其他人,一个长头发斯斯文文的美丽女孩子,家境优渥,他爱慕她的方式就是省出自己的零花钱请对方喝奶茶,然后自己假装潇洒的说,不喜欢喝这玩意。
他不是富二代,虽然家中曾经可能也富过一阵,他还带着那种傲气,心里面似乎看不惯很多东西,不屑于用一些过于低级的方式来赢得胜利,比如那个他请喝奶茶的女孩,最终因为他一个好朋友的甜言蜜语以及对他的诽谤赢得了美人的芳心,这种天真的自矜使他看起来干净而自信。
但这个昂扬的少年,会给喜欢的女孩子讲冷笑话,会执着于一件自以为很酷的针织衫,到冬天也决不肯穿秋裤的男孩,却有着最细腻最柔软的内心。他爱的莽撞而直接,热烈又急迫。在面对真正在乎的人时,他总是那么谦逊,这是其他和他同样优秀迷人的男孩子所不曾拥有的。他看不见自己的好,自以为做多少都是不够的,这种全身心的奉献治愈了依然孤独而敏感的内心,当他递过来一只完全剥去了虾壳的虾肉,为她擦掉嘴边的食物,整理她的睡乱的头发,甚至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为她穿衣服的时候,依然沉溺了,她的世界如此残酷冰冷和荒芜,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温柔来对待过她。
她就像一株贪婪的藤曼,焦急的吸吮着他的汁液,绞杀般的缠绕着他的躯体,在他的滋润下颤颤巍巍的初吐芳华,肆意的青春就像急不可耐膨满的胸部一样,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住,全然的美丽绽放在依然的面容上,娇艳无比,却隐隐有不长久的感觉。
厮打的小猫在初春的城墙根下哎哎叫唤,空气中充满了躁动的气息,桃花樱花飘零一地,穆昂和依然手牵着手漫步在芳草萋萋的护城河边,看见前面路过的一对老人,依然将身体倚靠在穆昂身上,有肉无骨地说:“真希望我们老了以后,也可以这样。”
穆昂不置可否,只是攥紧了手作为回应。
这是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依然和穆昂无数次逃课约会的地方之一。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依然的爸爸就从她不断下滑的成绩中嗅出了危险的味道,那是他在那个家里为数不多关心的东西。有一次,依然挽着穆昂的手在小吃街买煎饺,忽然就看见了那个顶着油腻的头发,穿着那件几乎腻住的黑色皮夹外套的男人的身影,那一刻依然感觉心跳似乎漏了半拍,整个人从穆昂身边弹开,几乎是触电一样的,脸色变得死灰一样白。
她惊恐的眼神立刻让穆昂明白了,于是两个人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但是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那个她人生中永远不能忘记的晚上终于是来了。她回到家,看到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部撒在客厅,赫然还有一枚避孕套,母亲怨毒的眼神盯着她,脸上还有指痕,几乎是刚一开门,父亲便杀红眼一般,揪着依然的头发往地上扔去,接着是衣架,木棍,皮带,几乎打坏了所有一切便于拿到的东西。依然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掉了。突然之间,一股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鲜血从依然的下腹部流出,这种几尽撕裂的痛苦让她连鲜血从头发上像蚯蚓一样流下来都不觉得,直到眼睛被一片红色的幻影盖住。
这时,像是求生一般的, 一个声音从她的喉咙中冲出,却像羽箭轻飘飘跌落在地,这个念头从深埋的心底飞到嘴边已耗光了所有的势能,于是变得几乎没有重量。依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让…我…死…”还没说完这句话,她就昏了过去。母亲的哭喊,父亲的愤怒,在依然的世界里,一切都消解成一片空白。
母亲报警了,警察来了,医院的急救车也来了,所有人都知道了。知道依然失去了童贞,是个和混混搞在一起的烂货了。
随之而来的是暗无天日的禁闭,依然永远忘不了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医生和护士同情又鄙夷的眼光,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在这个不算多人的小城市,早恋的女儿被父亲打进医院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新闻也都算得上一件不错的饭后谈资。
依然看着手腕上的血管被一滴滴注入药物,真希望那是毒药。
“去死吧。”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着。她住在住院部的第五楼。只要狠狠心。一切就不用再面对了。
母亲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慑懦起来,好像做错事情的人不是依然,而是她自己。
从她醒来后,她的爸爸一次也没有来过医院,他不敢来,还是他觉得丢人?依然不知道。依然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她没有关系了。连恨都变得毫无重量。
妈妈始终不敢将她的病例报告给她看,可是始终还是瞒不住的,依然从医生护士那怯怯的私语中,那同情又鄙夷的眼光中隐约觉察出了一些不安的味道。
“太可惜了,毕竟还这么年轻。”
“是啊,好歹是自己孩子呢,下手也太狠了。”
“哎,不过现在的女学生也太乱了。”
“是我的小孩,我也受不了。”
一天,依然的妈妈,在家里给她的弟弟新赐准备秋游用的吃的喝的,那些大多数是亲戚朋友来探望依然,送给她,家里又觉得她用不完吃不上的东西。所以没有来给依然送饭。
依然拜托隔壁阿姨的护工去护士站取餐,结果阿姨回来的时候顺便带来了放在护士台的检查报告。
接过报告的时候,依然的手抖的不像话,有些东西她虽然有所预料,但也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病例报告上赫然写着,全身软组织多处挫伤,胃部,脾脏,散见出血点,肋骨骨折,头顶骨裂伤,右耳膜穿孔,而最后一行字是:宫内胎儿因暴力致流产不全,伴见子宫出血,已做子宫摘除处理。
流产,子宫摘除这几个大字,就像几只巨大的黑色的乌鸦。沉重的翅膀压下来,让人感觉到耳鸣和透不过气。
“我们的孩子没了,穆昂。”
“这辈子,我都不会有孩子了。”
原来小腹上的伤疤是这么来的,那里现在变得空空落落的,再也孕育不了生命的肉体就像再也没有希望的人生一样,不至于要去死,但还寻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穆昂一直等着依然的电话,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把手机还给了依然,几乎是一种补偿的心态,这可能也是父亲默许的。那个使她终身背负着枷锁的男人不会得到任何惩罚,他还可以做老师,在那些学生面前摆弄架子,还可以继续他的生活,也许某一刻面对女儿陌生的冷漠的眼神时会感到一丝愧疚和不安,但很快就被烟酒女人所麻痹。
依然打开手机,看到了数不清的未接来电和短信留言,看到的时候她的第一感受是委屈,那种洪水被强行拦截,但又突然找到一丝出口之后的那种委屈,不仅是因为他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释放的人,也因为,某种意义上,他们几乎要成为亲人。
她不知道,恶魔是否能够被战胜,那个无畏闪光的勇士能否斩断囚禁女孩的牢笼,但是她直至现在,深刻了解了,任何人走进她的生活,无异于走进恶潭,她的一生已注定要被恶梦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