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五月,洛阳亲友邀我端午相聚,寄来一张DIY明信片。画面上,碧空凝蓝,青山滴翠;峻峰刺天,云海漫流;画栋飞甍,金阁压顶。所谓仙山琼阁、天上人间,正此之谓也。
陶醉间,我不禁疑惑,世间竟有此山?
更诧异的是,我竟不知此为何山。
翻至背面,一排行草笔走龙蛇——“何处问道又求仙?河南洛阳老君山!”老……君……山……老君山?
天下九州,名山巨岳、洞天福地不胜枚举,似乎从未听说此山之名。
洛阳之地,东依嵩岳,西望太华,北拥邙山,皆所熟也。就连白居易埋身洛水之南的小小香山,我也曾登临凭吊。但这老君山,却生平第一次听得。
唐诗几万首,记不起那一句曾提起过老君山。“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一生游迹纵横,先后四下洛阳,寓居龙门,隐迹颖水,高歌将进酒。明朝旅行家王士性遍游五岳,饱览河山,广事搜访,一篇雨后登封上嵩岳写得笔气峥嵘。徐霞客万水千山走遍,登临雄厉称尊的太室山后,“履险观奇”而上少室山大寨并登连天峰,留下“嵩山天下奥,少室险奇特,不到三皇寨,不算少林客”的深切体验。
但是,他们似乎都没到访过老君山,徐霞客游记中的老君山,乃属滇游,与洛阳无干。即使老君山的旧名——景室山,也同样少见记载。
不过,太行山八陉,秦岭七十二峪,伏牛山八百里、昆仑山五千仞,黄河、长江、长城均绵延万里,天下谁人不是管中窥豹,几人能得遍览?当真是获品评热捧的名山有多少,被遗漏忽略的名山就同样有多少。这种现象,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北京的香山了。小学语文课本上杨朔的一篇“香山红叶”,使得北京西山500多米高的香炉峰从此成为国人心目中的必游之地,其声名远远超过石门、剑壁、笋峰、苍崖、龙岩、孤山壮阔交错的太行山北京十渡,超过八大处、凤凰岭。
世之名山,如黄山者,因盛名稍晚,辄有人为其不平——“方域之内, 岳有五, 封有十二, 黄山不得一焉”,有人为之抚慰——“世或不知有此山, 或闻其名而不得至其域, 如蓬菜、方壶,可想象仿佛, 信乎非此险不足保此奇也……故岳者也, 吾不为黄山屑, 而为黄山虑也”。然而,老君山至今仍静默如始。尽管它就在那里,作为“伏牛之巅,中原极顶”已经绵亘矗立几千年,且早就传为老子归隐处。
于是,我迫不及待要登老君山。
正是端阳日,我们从洛阳南下,越过伊河。
一路上,山连着山,岭傍着岭。穿行在重峦叠嶂之间,黛眉山、白云山、老君山、天河大峡谷的路标不时映入眼帘,一路经九龙山、凤凰台、重渡沟、磨盘山、黄柏岭、杏虎崖、养子沟,赫然来到鸾州大道。
一眼就望见,群山怀抱中的栾川县城,城南一箭之地就是老君山。
烈日下,硕大金黄的老子铜像背依同河岭,巍然而立。老子一指天道,一手握卷,袖纳乾坤,道袍飘飘,俯瞰众生来朝。右上中鼎山,如鸾鸟展翅,恰待神仙坐骑而下。这“青山黄老”之体量、色彩、姿态和气势,立时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寻仙问道的急迫冲动。
走进汉阙天一门,迤逦穿过众妙门、得一门、上善池。“上善若水,厚德载物”“、“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厚德凝钟声赫赫,春阳耀鼓势滔滔””、“修德悟道生一生二生万物,明志清心论天论地法自然”,寥寥数联,天地之道、人生智慧已然充塞心内身外。
早见白墙红柱黑漆匾额的崇玄馆,馆前置十二根龙柱,朴素庄重,而又轻灵静雅。馆内塑老子、庄子、列子、文子、庚桑子等坐像,道像一反老庄“五色令人目盲”和“散五彩”的主张,青赤黄白黑间杂错落,多彩而明丽,层次分明而搭配和谐,隐隐有勃勃生机。环顾四周,工笔线描的《老子八十一化》壁画仿佛要脱壁而出,将老子托身尘世、拜师学道、创世济人、指迷引路、惩恶戒烦、神圣交往、渡人成仙的传说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其中,第五十二化《天地数》“太上老君居景室山(即洛阳老君山)”,与崆峒山老君楼中的“住崆峒”一般,将老子归隐老君山凿成“铁证”。
推开崇玄馆厚重的木门,拾级而上,至“萃老君山魂、塑道之德体”的老子铜像脚下。塑像高59米、重360吨,厚重而磅礴,庄严而可亲。像基大书“大道行天下”,围墙环以圣哲降生、孔子问礼、紫气东来、函谷著经、归隐景室等老子生平故事浮雕,外墙再环以沈鹏等书法名家联袂书写的《道德经》经文。尊道贵德、上善若水、大成若缺、有无相生、为而不争等名句警语随处刻石,仿佛从天穹山顶洒落,抑或从远古的历史潮头浮荡而来。
俯视青松翠竹,仰观云山在天。已入景室山坳,更有千峰万岭。暂息人间烟火,未抵金顶仙境,此际正宜默诵冥思道经、德经至理,调息静意。
离了老子文化苑,绕开盘山公路和中灵索道,我们一头钻进追梦谷。
转过几个弯儿,就开始觉到了凉意。趣苑弄溪处,踏上悟道岛,水流纵横,杂树交柯,青木滴翠,曲径蜿蜒。
无尽的油松林沿着山势生长,浓密交错,遮天蔽日。偶过林木疏朗处,一束束阳光照射着流泉雪瀑。水珠如玉,在散落的鹅卵石上滚流而过。一片片阳光、一点点水波、一块块碎石,点缀在美丽的珍珠滩上。
沿小径而上,渐渐人迹罕至,而水声不绝于耳,可真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长。山林静默而攀高,溪瀑喧唱而冲下,若情侣胶瑟相偕,又似友人琴箫合奏,箫声如山,圆融柔升,琴音似水,轻脆流淌。一时间,高山流水之意顿起。
游览老君山,与登临其他名山不同。在泰山,古今权要名流,齐来品评,一松一石,移步换景,绮丽共赏。在追梦谷,惟见林木苍翠,或古老粗壮,或年轻纤细,皆根深叶茂,随风动而成姿,伴水落而高扬,映日照而凝色。水则跳动无居,或流溪或凝泉,或飞瀑或深潭,时而在碎石间汩汩流动,时而从岩壁上冲决而下。那轻盈挂在崖畔的水瀑,若秀女长发衣踞之飘摇一握。那磅礴漫过堤坝的溪瀑,则如银河倒泄雪浪滔滔。那停留在深潭里的山泉,又清澈幽幽,寒烟凝碧。
山不在高,有水则灵。水依山势,山借水气。水势无常,山成万相。山性阳刚,水意阴柔。山高峻厚重,水柔弱纤细,然而,山能载水,水亦能环群山而曲弯出其怀。人只说海纳百川,却不见山蓄万泉……
噫,这老君河的水呀,流淌着的是美,是道,是禅,是至理无限……
就这样,一路观清流激石,听幽谷蛙鸣,望翠竹生风,迤逦走过仙浴潭、珍珠潭、碧玉潭、乐天潭,这一串串的幽谷深潭犹如绿珠翠玉,镶嵌在飞瀑流泉和秀峰奇山之间。
渐渐地,山势开始盘旋上升,好不容易登完很远一段陡峭的山路,刚转过山,又是一段曲折向上的石阶,如是再三。于是,疲累喘息之际,只剩下登山的毅力和韧性了,而再无寻仙问道之余力。
然而,就在担心幽林追梦要成漫道苦行的时候,蓦见崖畔老树一干数枝、独木成林,掩映着窄小的山路。此树并不高大,其林也就不如银杏、松柏那样荫森,反而有疏朗秀巧之韵。忙走近前,依稀见得旧悬木板上“树龄:1000年”、“玉兰吐香”字样。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原来,窗前路旁再普通不过的报春玉兰也能生长在高山之巅,也能轮回生长千年,也能独木成林。难以想象,春风初起时这一树的玉兰盛放,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遥想此树,最初或是在宋时,由人栽植,或飞鸟衔来,老君山尚且淹没于历史云烟,古玉兰之身世自然也难于查考。
就这一棵玉兰,又重燃起逐景追梦的游兴。不想,这仙风道香钟毓千年的玉兰果有报春之兆。
刚攀过两段石阶,就望见一瀑飞崖,长龙骄夭,玉珠垂壁,正是老子饮牛处之老君瀑。一脉冲流之下,雪涛拥浪,震耳欲聋;瀑聚成湖,水纹粼粼,波光清浅。
至此处,老君山山体大开,清风习习,望来时路,翠叶虬干,林木森森;举目而上,山势回旋,群崖环列。
老君瀑往上,山路陡峭,一级级台阶或铁链被拉的很长,颇有冲顶之意,也就不断登上几座高峰。然而,几番攀越之后,似乎进入另外的山坳之中,山势平缓,台级短小,峰顶隐匿。四望惟远山环抱,真切地没有了一丁点儿暑气。日色渐白,天光渐淡。长长的山路上人迹全无,惟有一声声鸟鸣回旋在山谷之中。
打叠心情,继续拾级而上,缓步走在老君山追梦谷中。两岸相伴只有青木翠叶,和冲流不绝的水瀑,还有轻轻流动其间的清风,拂过脸颊,透过双腿,有一种在指间穿流的感觉,让人总忍不住四处张望,奢望着能看到山林间流动的轻风。
噫,老君山的风啊,那么轻,似乎缓缓托在脚底,让人步履轻松;又那么柔,在面孔上反复地抚摸;还那么细,仿佛一丝丝地渗入人的肌肤毛孔。
蜿蜒回转的山路总是个不到头儿,便让人难免有些心慌,于是我们加快脚步。但让人绝望的是,追梦谷似乎无穷无尽,不断见到很多山顶,然而此山登上去,那山却更高。
于是,寻仙问道之意顿敛,品胜赏景之兴大减,天黑之前问顶老君山成了焦急的目标,这便心和脚一起急慌慌地攀登,攀登,无声地攀登。
就在这默默的登攀时分,山间开始发生变化。前方不知何时飘动着一团云气,刹那而生,倏忽来去,在对面的峰顶飘移穿梭,时而阵列一般挪移,时而蒸融一般升腾。
正自翘首,思忖着要不要去追逐。不知怎地,脚下已然漫起云雾,仙气顿生,叫人惊喜。这便急匆匆、兴冲冲起来,攀上一座高峰,两山对峙,天门顿开,山风摇撼。
很快,雾气弥漫,刹那流转,追上我们,漫过我们,裹挟我们。刹那间,我们和群山都隐入云雾之中,直至什物不见。
初时,这云雾真招人喜欢。人说西湖,晴湖不如雨湖,其实,青山亦如斯,云海雾气可说就是山最秀丽的披巾,远较晴朗天宇下单调的山石树木更契人心。但置身山腰,这愈来愈浓的云雾却让人更加心慌——还不知山顶多远哩,不知天黑前能否登顶哩!
老君山的追梦谷里,与黄山泰山处处题刻不同,总老半天见不着一处路标。因此,当太白坡的木牌终于出现时,我们心头一阵欢呼。同时也开始看到了一些人,身体不支的,攀登不动的,带着孩子的,都在太白坡的木台上休息。可惜,在漫天的云雾裹挟中,太白坡是赏不出什么细致的意味来的。总算见到了路标,分别指向马鬃岭和十里峰林,但在云雾弥漫之际,峰林画廊是无法得见的了。
我们便取道马鬃岭,继续向上。
云气愈浓,湿润欲滴,不断凝集在窄径两旁的油松林上。不大会儿,松针上便缀满了晶莹的露珠,晃漾着,滴落着。有时风过,有时松鼠跳跃,或是人不小心碰着了松枝,那便雨点般扑簌簌洒下一地清露。
我起了童心,取出杯子,将杯口对准松针上盈盈欲滴的露珠,一滴一滴收集,满心期待着一饮甘露。谁知,集来集去总也不过浅浅的一口两口罢了,倒是有着一丝丝的甘芬,也算是经验一番仙家们“饮露餐英”的超俗了。
这样子,很快就到了马鬃岭。不巧的是,无论凭栏玻璃观景平台,抑或瞭望无为亭中,惟见雾气缭绕,“西瞻秦岭东望龙门百里平川堪跃马,南极武当北收熊耳群峰胜景似伏牛”、“岭界南北兮,水分两川;南通汉江兮,北发伊源;中汇河洛兮,一脉中贯;呼啸入海兮,浩波荡烟”的胜境,此刻全都淹没在云烟之中。
这,难道就是我们穿越无穷无尽的追梦谷、终于登顶老君山的结果!?
那些内心底积累并不断加强的“一览众山小”、“峰林列画屏”、和“游仙逍遥行”等全付阙如,让人多么地失望和不甘啊,一如五年前我登顶嵩山三皇寨时的遭遇。
于是,只好在心底做了留宿山顶的准备,期冀着明日拂晓后得能一览群山真面目。
迈过险峻的南天门,“画栋飞甍,仙山琼阁”的建筑群在云雾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遂再登玉皇顶,居高临下,俯瞰群峰。
震风席卷处,惟见雾气弥漫,云烟恣肆,万山静默。
良久,蓦见马鬃岭、中鼎山上方,云雾拍崖。然后,在风和雾的缝隙之间,忽然就露出一点翠绿的山体来,风一卷,青山缓缓褪去云纱,时浓时淡,如书字之磨墨,如丹青之着色,如红颜之点妆,煞是惊艳。云纱挪移之际,明丽的绿,暗淡的绿,清新的翠绿,活波的嫩绿,层次错落地铺陈在一起,织成一张色调柔美的绿毯。
慢慢地,偶尔头顶会露出圆圆的白日抑或一方蓝天,有时候就能够看到云峦日影。白日浮沉之际,一抹阳光照射在金殿、亮宝台和玉皇顶上,一片流金溢彩耀人眼目。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期盼着能有云海涌来。
风更大了,抱起大团大团的雾气横移竖抛。观“中鼎云涌”,白色的雾气有时腾腾而上,有时则如遭重击一般在山岭上散开,露出碧翠欲滴的青山来,有时则如同蒸腾的热气一般将炼丹峰的峰顶烘托出来,在雾海朦胧中,如出浴一般,山温润起来。然而,片刻之间,漫溢过来的云烟只一下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只留下风和云烟,在群山之间呼啸奔突。
刹那,天光乍泄,只见万千云峦摧折崩塌。白日仅一轮,却仿佛不断高叫着,与天云搏斗,时而露出云峦黑暗峥嵘的面目,时而刺破黑云高蹈而出。
云被激怒了,翻江倒海,风驰电掣,东西来去,上下翻卷。于是,八百里伏牛山上,九万里云峦翻卷,犹若万马奔腾。
那片刻间获得夕照的金顶楼台,及时地露出欣喜的容颜,焕发出灿烂的荣光。一时间,仙山琼阁,海市蜃楼,恍在天上。
群山也起了豪气,千峰万岭你追我赶,连起推涌翻卷的无尽云峦,在白云横亘、雾气缭绕间,刹那挪移。
心都到了嗓子眼,不敢张口,眼睛更是不够用了。就在那一分钟或三分钟之间,东西南北,上下左右,连番美景,争奇斗艳。
远近处,三二十个游人,不断地传来尖叫声和呼喊声。这才看清,马鬃岭的悬空玻璃处人头攒动,亮宝台和玉皇顶则各有五七八个人。
忽听得亮宝台上有人喊道“快看金殿”,眼球便不由自主转过去看金殿,在座下青翠山峰、上映澄蓝天宇、腰系洁白绵云之际,金殿绝美得仿佛成了个姑娘,喜不自胜着,而又羞羞答答。又见数游人在玉皇顶上手指东北,眼睛也便顺势跟去观瞧,则见云海漫溢,如波如流,云瀑缓缓流淌,滑落山巅。
此刻,换个方位,就变个乾坤。
于是,便飞快地跑向不同的地方去观瞧。
云海雾浪,峰林岭江。忽而,又一下子掩卷,全都吞没在奔流不息的雾海之中,反复印证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上善若水、道行天下等至理。
在云烟弥漫、白日隐匿使人担心云海落幕之际,狂风又忽地一下掀开马鬃岭的雾纱,云气缭绕间慢慢露出峰尖,青翠峭拔的峰顶落落而出。云纱挪移,顺势露出碧绿青翠的山体,云裳平铺坠落,折叠曲弯的峰林宛如赫然展开的巨幅山水。雾气时浓时淡,画屏徐徐展卷,犹如作画时涂颜抹色的功夫,更兼云日之变,这画便由淡到明,着色迅速而变幻莫测,让人拍案。
如是反复。可惜的是,每一次时间都那么短,而且一次比一次力度小,夕照也越来越没有了光辉。那种白云堆积的云海始终没能填满山峦峰林,嵩山三皇寨那般刹那挪移乾坤逆转的体验终是难得一遇了。然而,此际已觉“天下美景,无逾老君山”,可说是“不到河南老君山,登遍名山也枉然”。
渐渐地,夜落下,墨云压顶,星月不见。
终于,亮宝台没了人影,玉皇顶上只剩下了寒冷,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下去寻找夜宿之地。
是夜,我躺在老君山的怀抱里,老君山躺在我的美梦里。
梦中的老君山,忽一刻雨漫群峰,再一刻雪落层峦;忽一刻日照万云,再一刻月映千山。
恍惚间,老君山丹霞流光,紫云泛溢,朱砂漫鼎,青鸾鸣翔,老子或骑牛出函关,或天瀑饮青牛,或罡气振衣,或手握金符,或悟道水畔,或浮游云海。更见峰顶松摇间,赤松子随风雨而上下;中鼎云涌处,黄帝偕容成子、浮丘公炼丹飞升;亮宝台老子讲道演太极,玉皇顶吴道子带同八十七神仙列队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