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苏一边愉快地拆着快递盒,一边问我,“妙莲,你喜欢用钢笔吗?”
我正弯着腰卷着瑜伽垫,它又大又厚,摸起来肥肥软软的,像一块巨大的Q弹的面包片,要卷得紧装到网兜里确实有些费力。梅小苏的话,让我一下子愣住了,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两年前的一个片段。
那是2015年年中,我从一家NGO直接跨界到了创业公司,刚进入一个全新又苦逼的圈子,加上我这个人干起活来过于认真,每天神经紧张地加班到半夜,苦闷无处发泄。有天林师兄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约了另外两个师兄一起大家好久没见了,一起吃顿饭,地点定在我们朝外的一家素食餐厅。那阵子每天忙得没白天黑夜,像小黑屋突然照进了阳光,我很痛快地应允了。偌大的帝都大家凑在一起见个面并不太容易。开席前才知道,那天是我生日,林师兄在网上提前定了素蛋糕,一只粉红色的小猪坐在白色奶油和鲜艳的水果当中,十足的可爱。在我印象中林师兄向来很重视生日,他的生日在我后面几天,几乎每年都嚷嚷着要一起过,我自然是不同意能在自己独领风骚的日子还有其他人分享寿星的光芒,因为创业事大,终于被他得逞了一回。其他两位师兄被弄得措手不及,临到跟前了才知道今天相约的主题,尴尬得在包里好一顿找,找出一支英雄钢笔,欢天喜地递给我说,快,知道你喜欢钢笔,收下吧,还是新的!
我以为我是擅忘的人,尤其是最近这一年,常常是不走心地经历,下一秒就跟新的一样。前阵子流行断舍离,我积极地把林师兄送我的几件东西通通断掉了。说实话,我觉得他挺没品味的,送的东西都老土得不行,留着是占用房子的空间,我喜欢房间清清爽爽的洒脱感,就像我自己。日本整理教主麻理惠说,物件常伴随着情绪,你处理掉它们,就是与旧日的心情作别。如此甚好,我把那些我不喜欢的几乎都处理得一件不留了。不知道是那晚的烛光太闪耀,小猪粉嘟嘟得可爱,还是师兄们难得的相聚拯救了我苦逼创业狗,总之不是仅凭一只钢笔,可是这个隔空传来的问话,毫不费力地让我停顿下来,听不到梅小苏接下来在说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梅小苏正在大声宣布,我知道啦,你不喜欢钢笔。我有点蒙,于是迟疑缓慢地问,为什么?因为你犹豫了两秒钟!她非常笃定,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我继续卷着肥厚的瑜伽垫,越发感到吃力了。
林师兄最初是从朋友圈里消失的。4个月前,我给他发了条消息,问他在不在。等了两天没见回复,这不太像他的风格,通常他就算有事没有及时回复,也会第一时间婆婆妈妈地解释为什么没有及时回复消息,大男人性格像小女子,又够我鄙夷一阵了。可是这次已经过去两天了,没有任何动静。平时傲娇惯了的我这回怎么也坐不住了,瞅着周末有空,直接打过去兴师问罪。了不起是吧,找了女朋友就可以厚颜无耻地忘了我们这帮师兄么?!
电话里聊了好一阵,那边声音一直有气无力。我以为他肝病又犯了,便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喝酒了?林师兄与我是同年戒师兄,认识他以来便滴酒不沾,我搞不懂当时为什么冒出了这么一个白痴的问题。那个声音说,我是他的弟弟。我追问道,那他人呢?怎么不接电话?那个声音传过来,我哥他不在了……我没明白他想说什么,又问,你说什么?那个声音疲惫地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今年1月份的事儿。我的大脑突然被一连串白线流穿过,与外界联络的信号突然中断了。我像是一只找不到重心的绝缘体,又像是掉进海里的秤铊,盲目又急速地往下坠。我听见我自己举着电话对着枯黄遍野毫无生气又一望无边的农田大声喊,我跟他说让他不要那么累那么辛苦,他就是不听……无数个记忆的碎片波涛汹涌地向我砸过来,来北京后的这些年他开着车鞍前马后的帮我捣腾搬家,在北京城区和密云和怀柔着穿梭的身影,还有萎黄着一张脸给师兄们送清晨最新鲜的豆浆,各种扛东西,烙好吃的红糖饼。
五年前,我把自己捣腾进北京的郊区怀柔,想借钟灵毓秀的碧水青山长养心身,于是定下来这个小院,租期五年。林师兄还有一大群朋友热热闹闹地帮我搬家暖居,被房东冷落了几年的小院一时间门庭若市。不到一年光景,母上大人实在忍不住了找我谈话,说,年轻人不应该这么早避世,应该趁年轻多为社会贡献点力量,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几次相劝之后见我无动于衷,便采取了极端高压措施,逼得我只好重出江湖刷脸混饭。后面这些年,小院成了我周末用来安顿身心的后花园,一躲进山里便觉无限清凉,点根香,读一本经,风把蓝色的纱帘轻轻卷起,淳厚的红茶暗香满室,远山若隐若现。最喜欢四下寂静的夜里,在漫天的星空下,打开一本经,和经文里的每一个字抵达灵魂深处的接触,我感到我的生命既轻柔又震撼。
这次,我是来跟房子告别的,也是来跟记忆告别。五年的最后一天,当我再一次踏足半年未进院子,竟然和当初搬进来时一样透着没有人气的、萧瑟的味道,杂草丛生。房东的爹,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因为年久受潮的破床朝我嚷开了,老头蛮横地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下意识的,我准备拿生命捍卫尊严。老流氓见硬的吓唬不了我,便换了其他招术,把上衣一掀,露出肥硕的身子,说,来啊,打啊,我有病。碰瓷?你他妈有病,我还有病呢,我拍着桌子喊。房东见状连忙把我们拉扯开,又扯了些别的事,言下之意你得赔,另外隔壁他大舅妈想要借用这院子,我得答应。我站起来说,今天叫我来原来是为这事,耍这么大阵仗吗?一群人见未得逞抱着哭嗓的小孩闹轰地走远,小院又恢复了萧条的宁静,我跌坐在长椅上,望望蓝天和游丝般的云,觉摸出来半丝委屈,瘪瘪嘴偷偷抹了把眼泪。
傲娇如我,怎么可能让流氓看到我的眼泪呢?林师兄就在这时从我眼前飞快地闪过,暖居搬家吃饭喝茶聊天谈经论道,他来了多少次我已记不清,如今满院的杂草荒凉,掩埋了五年间的物是人非。他的老家在密云小唐庄村,相识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去过,得知他不在了的第二天,我却去了。我对他的家庭的了解,全是从他口中听来的。七十岁的瞎了只眼晴的老父亲,靠起早贪黑地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养大他们哥俩,他跟前妻离异后带着孩子和弟弟弟媳老父老母一起生活,他开了家装潢公司,生意不太好,到他离开人世还有50袋涂浆存货积压……他的弟弟告诉我,林师兄就是他家的顶梁柱,他却不在了,他的父亲坐在我左侧,右手搭在桌上,微垂着头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恨不能替他去啊……我留下些钱,仓皇逃离,这个地方,我不敢再去第二次。
林师兄像是一阵风,他在我心里粗鲁蛮横地弹了一首五味杂陈的曲子,如今风静弦止,我哼不出那曲子确切的曲调,只握着风曾带来的叶子,在几个不成调的单音节里思考他留给我的一个无法断舍离的谜题:什么是生死。
佛说,人这一世会遭遇八种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忧悲恼。又说,生死乃无明妄念,看破“我”便看破这生死。肉身为四大假合,法无生灭进退,人世如同镜花水月,梦中道场。我孤魂般的夜里游荡到望京SoHo的水池边,望着那水中微微晃动的倒影,想起佛慈悲的开示,又想起风一样来去的林师兄,想起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人和事,又抬头见那黑暗与灯光交织着投影在路边的树上,我看到那叶子和花蕊泛起了奇怪的黄,它们好像在告诉我什么,我感到答案卡在眼前呼之欲出,却还差那么一口气。
跟老流氓打了一架回来北京,我便把那生死的谜思放在一边,一边检讨自己的过失,又肯定了自己的正直勇敢,又暗自想,不管人生是真是假,如今是好是歹是福是祸,全得靠自己淌过这条河。不如下半年再学个跆拳道吧。
PS:王佩老师和简叔前几日相继打赏点赞,鼓励我继续写下去,我便借着这阳光开了染坊继续写。3个多月,100天来,我几次欲提笔写这段故事,却又放下,千言万语汇不成一句像样的话,借着老师们的鼓励,正逢后院起火乱作一团,便借着这疯劲一鼓作气写完它,以祭我师兄在天之灵。我早晚会破了这谜,以告慰林师兄。
再及PS:如果你真的喜欢,可以帮我点一下左下角的红心吗?我想当简书的签约作者,将来有机会也留点有价值的文字在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