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文学

这是多年前的一篇旧作了。正如文中所说,是在阅读了博尔赫斯随笔《梦魇》之后产生的奇思妙想。记得这篇文章最初发布到了《榕树下》。现在,榕树下还安在吗?还得特别声明,在本文的第四段,我差不多了作了一回文抄公,那是博尔赫斯的描写。

当我走过阴郁的查理大桥时,在冷风中我看见一只甲虫,可怜地贴在桥头的栏杆上,瑟瑟发抖。无聊的时候时光最难消磨,所以我对这只渺小的爬虫突然生了兴趣。我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它。我不习惯去注视哪一个人,但当我这样凝视着这只爬虫时,却没感到任何的不安。它披着沉重的壳,很笨拙的样子。因为石栏杆才经过秋雨的洗刷,很润滑。它胆怯地贴伏在上面,一动不动。似乎害怕跌下来,摔坏它的硬壳。我不明白它为何会爬到这上面,莫非它已经厌倦了地上的卑微生活?但它为何显出畏缩的神态?我这样专心地注视着它,不知它是否能看见我?但我却觉得看着它,好象是在看镜中的我自己。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厌倦这样的注视了,我甚至讨厌看见它如此的胆怯,却要蹲伏在伟大的查理大桥上。于是我两指一扣,轻轻一弹,象掸去帽沿的灰尘一样。这爬虫应指而落,不哼一声,坠落桥下,消失在滚滚的浊流中。我并不在意我谋杀了一条生命,我想,它也不在意自己渺小而微末的生命吧!我很自然地走了,穿过布拉格的重重古堡。转眼就忘了。深夜,我安然睡下,但我的灵魂恐怕并未饶恕我自己,或者是它,一只甲虫也学会了睚龇必报,居然阴魂不散地缠入我梦中。我梦见,不,其实是我清晰地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就象我经过查理大桥时看到的那样,背着坚硬像铁甲一般的外壳。我稍稍抬起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行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我无可奈何地舞动着脚,使劲地蹬着,却怎么也翻不过身。我很害怕,更极端憎恨现在这副模样,努力想甩掉它,可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在与我作对,压迫我,使我无法动弹。

“卡夫卡做了这样一个可怖的梦。他醒来后,仔细回忆梦中的情形,突然启发他看见了现实血淋淋的真相。于是,他就用这个颠倒荒唐的恶梦来描述无情的现实,这比用现实来描述现实显得更其巧妙和动人。”

“于是,他因此而写下了不朽名著《变形记》?”你说,脸上挂着嘲弄的笑颜。

“是呀!”我厌恶她嘲弄的笑。--这有什么可笑?

“可文学史上却不这样写呀?”你拿起《变形记》,装着很在意地翻了翻。我觉得她很世故,这种姿态!

“这有什么奇怪?文学史都是死板的教条。”我不理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扔给她一句话:“这就是梦的文学!你知道么?”

几千年前的一天,庄周,那时候还是漆园吏,因为思考人生的一个哲学问题,遇到了障碍,故而步出自己的小屋到园子里走走。园里繁花灿烂,五彩的蝴蝶翩翩飞舞其间。他背负双手,来回的踱着,直到青草淹没的石径都留下了他纷乱的足迹。他感到倦了,于是就地跌坐,打算在清风拂来馥郁香气的花丛中打个盹儿。其实他并非憩息,而是在沉思。每当他遇到疑惑难解的时候,总是如此。庄周并不习惯对着瞬息万变的天空去思考伟大的人生哲理。他觉得闭上眼,使自己陷入一种假想的黑暗中,更能清醒自己蒙昧的心灵。

我觉得我甚至看不清自己了。我不是最淡泊名利么,为何又常常心生怨怼,好象很不甘的样子。我竭精殆虑地写文章,究竟是想传播我的思想,还是潜意识希望青史上载下我的名声?唉,我真弄不清自己在干些什么了。看看我这些缤纷的文字,斐然的文采,使我觉得自己是个浮华的人。以前我只是不停的思索人生的问题,如今却本末倒置,常常为一个词语的不当而绞尽脑汁。是呀,就连诗人也写不出这样的锦绣文章,我有这份自信。但就是这种得意扰乱了我曾经不波的心灵。我看厌了那些蠢人的嘴脸,深以自己深邃的智慧和高洁的思想为荣。如今怕是要丢失这份藐视人间的高傲了。难道我就不能如一株古木,藏于无人迹的森林,从而换来自在的欢乐么?真正的思想家是缄默无言的。庄周呀,庄周,你真是堕落了。

庄周静坐于花地里沉思。思绪象野马一般奔驰,留下一溜杂乱的痕迹。今天的他好象尤为不安。他自己也觉察了,却没想明白原因。他真是累了,嗅着清新的花香,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轻了,两臂变成了羽衣一般美丽的翅膀。两只脚好象也收了起来,似乎是蜕化了,再也无力在地上行走。于是他“ 腾”地一跳,很轻盈地浮在空中。他不自觉扇了扇翅膀,四周的风和空气很柔和,与他的身体浑然一体,再也没有隔阂。他飞起来了,一点也不费力,就象呼吸一般的自然。他突然忆起花蜜的甜香,像想起童年的天真烂漫那样令他无法忘怀。当他飞过如镜子一般澄静的湖水时,看见了自己美丽而轻盈的姿影。--他看见自己变作了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这个印象很清晰,就像与生俱来就铭刻在他的脑海中。所以当他醒来时,看见眼前艳丽的花丛以及俏立枝头的蝴蝶,竟然不敢相信刚才是在梦中。他摸了摸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头顶明净的天空,仍然很迷茫,弄不清自己是醒转来了,还是依然在梦中。梦成了现实的一部分,现实反而朦胧如梦了。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庄周梦蝶?”你不相信。

我讨厌她的嘲弄,更憎恨这种不信任的态度。索性不理她。

“‘庄生晓梦迷蝴蝶’,真是一段令人如痴如醉的传奇!”我悠然神往。“什么时候,庄周曾梦过的蝴蝶,会带着花香,翩翩飞入我的梦中呢?”

你一跺脚,转身跑去捉花园中飞舞的蝴蝶。

黄昏,我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残破的城墙下。我感到很困惑,为什么我会到了这里。我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但似乎曾经有记忆,告诉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将来还要在这里经历黑暗的死亡。它还告诉我这是阿根廷的首都,一座伟大的城市。我如一个陌生人般观赏着街边的风景,然而一切又那么熟悉,就象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我想努力发掘过往的痕迹,但失去的记忆却再也无法回来了。从长街的罅口吹来凛冽的寒风,空气是那么的清新,使我颓废的精神为之一振。刹那间我坦然了,收起苦恼的心情,休闲地赏玩异国的风情--就暂且当是异国的风情吧。这时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人,裸露着双足,拄着拐杖,向我走来。他虽然面容苍老,布满岁月的沧桑,但精神矍烁,有着孩子的天真;虽然双目失明,不能视物,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让我想起雅典城的苏格拉底,睿智而时时告白自己的一无所知。

“年轻人,你是否在寻找梦的文学?”他的声音苍老而神秘,好象穿越了好几个世纪,然而缓慢而有力,仿佛狂风的呼啸也无法掩盖他听来微细的余音。

我愕然,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的梦想和抱负。

“不用诧异,年轻人!梦只是一种重演,在时间的剧场里,你曾经作为一名寻找‘梦的文学’的主角,而我,却碰巧导演了这场梦中的戏剧。”

“哦!”我更茫然了,搜索过去经历的每一片段,却无法回忆起我曾经拥有这份荣耀。怎么了,我?难道我已经彻底抛弃了所有的过去,生活在未知的未来里?

“不用费神去回忆。也许你只把它当作是一场梦,醒来后你已经忘却了。也许你还能梦到,但那是在未来的梦中,而不是眼前你我相遇的老塞拉诺大街。

你不如张耳聆听我的叙述吧。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梦。我梦到了诗歌极力称颂的利剑,和充满智慧的警句格言。我梦到了信仰,梦到了有过或梦中见过的幸福。梦到了黑暗前的黎明和一面照出我自己容颜的镜子。我梦到了月亮和在月亮上行走的人。梦到了神灵和玫瑰的馨香。我梦到了已经逝去的古人,梦到了哈姆雷特,而在梦中我还听见夜莺的啼叫。我还梦见尤利西斯看不懂的地图,而我看懂了。因为我梦到了大海和眼泪,梦到水,梦到有人梦见了自己。我还梦见莫测的未来,梦见比现实更真切的梦境。接着我梦见时间,象走不完的迷宫,我迷失在永恒里。我在梦中絮叨不幸的世界和真实的我,当我醒来,叙述梦中的苦难和欢乐时,却发觉找不到听众,因为他们说我唠叨,说我生活在无知的虚幻中。但我想你不会拒绝吧!我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而你却是一个寻找梦的文学的青年。

所以我要给你讲一个梦,我认为最完美,也是文学上最精彩的梦。然而不是我的。当诗人华兹华斯从海边的一个岩洞中醒来后,他将梦中的一切告诉了我,现在我再转告你吧。”

我坐在面临大海的一个岩洞里。这里阒静无声,只有海风的呼啸,象是在世界最遥远的尽头。瓦蓝的天宇没有一片云,如一个浑然的整体笼罩这无边的大海。海水深蓝,似与碧空的颜色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当你睁眼细看,仍然会发现在海天相接处,有一根平整的细线,虽不分明,但当我分辨清楚的时候,却给予我灵魂深处的震撼。岩洞隐藏在直立海岸的峭壁中,近处没有海水,只有金黄色的细沙,一直平铺到海水中,艳黄与蔚蓝在色泽上形成极具反差的效果。此时,我正在读塞万提斯写的一本有关游侠骑士堂吉珂德的故事。但因为过于寂静的缘故,我反而不能专心于书的描写了。我想起了科学与艺术的问题,这令我产生难以平静的烦恼。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逐渐显示出它的威力。阳光直射到眼前的一片沙滩和海面上,又各自反射回来,交错闪烁。光线作着嬉戏的游戏,呈露出生机盎然的动人活力与妩媚。然而我却渐渐无法睁开疲惫的双眼,睡意把我笼住,我走进了梦乡。

这是在哪里?周围一片黄沙,在地面画出柔和而壮观的曲线。天地是那么的宽广,而我正好处在沙漠的中心。对了,是撒哈拉沙漠吧,只有它才有如此的伟大,以无与伦比的威严君临整个沙的世界。我抬头望天,在一刹那间我却看见一片黑暗。是夜色淹没了阳光、空气、水和周围的黄沙?不,我锐利的双眼仍然能看见红的太阳、白的云和蔚蓝的天,也就是说,我仍然看得见光明,只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顿时染成了黢黑的颜色,如黑色的幽灵,包围着我。我害怕极了,心想怎样才能逃离这茫茫大漠。没有水,没有大海,更没有方向,无论我的奔跑是多么的迅捷,却总也跑不出这黑色撒哈拉的中心。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他象是瞬间闪现出来,又仿佛天地般亘古存在。他骑着骆驼,右手拿着一支长矛,左臂下夹着一块石头,手中拿着一个号角。这位沙漠的骑士面带倔傲的神情,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向我说到:“我是阿拉伯贝督因部落的使者,我来此的使命就是拯救濒临危机的艺术与科学。”我很诧异。而他却翻身下了骆驼,不,他并没有做这个动作,似乎是我感觉他下来了,他就下来了,中间并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间隔。--是的,我不能说清楚这种感受。但你要知道,我是在梦中,虽然我相信这其实不是一个梦。--他把号角凑近我的耳朵,我看见他的号角精致而漂亮,我至今仍能描绘出号角的美丽形状和刻于其上的细腻花纹。他用一种我不认识的语言向我诉说他的预言,以一种激情横溢的颂歌似的语调,预言着地球正要被暴怒的上帝唤来的洪水摧毁。这个阿拉伯人对我说,洪水真的要来了,所以神指派他来拯救艺术与科学。说也奇怪,我的耳朵虽然不能听懂,我的心灵却读懂了骑士的预言。他又拿出石头展示给我看。我看见那石头上居然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接着他给我看号角,那号角也是一本书:正是告诉我那些可怕事情的那本书。那精致的号角同时也是全世界不朽的诗句,我看见了荷马、莎士比亚、弥尔顿……。天哪!我居然看见了我的诗歌!我正惊讶,这个贝督因人却说:“我必须拯救这两样东西,石头和号角!”说到这时,他突然向后转过脸去。我看见他的脸骤然变色,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一道强光,从天边射出,仿佛一把犀利的剑。剑光铺天盖地,倏忽间就吞没了半个黑色沙漠。这正是即将摧毁地球的洪水发出的那道强光。阿拉伯人骑着骆驼走了,但不如他出现时那样突然。他缓慢地走着,留下愈远愈小的堂吉珂德的背影,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我突然产生一种天地即将倾覆的恐惧,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却发觉曾经在明媚阳光照射下倍显艳丽的沙滩,已经被海水淹没。大水已经追上我栖身的岩洞,追上我沉于梦中的身躯。

当老人向我描述华兹华斯几百年前做过的梦时,面容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辉光,神秘而圣洁,我恍惚觉得他就是那位沙漠中的预言者。我虔诚地记载下老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我想要继续向他请教梦的文学时,他却缄默了,神情肃然,闭上双眼,沉入千年的寂静之中。我不敢打扰他,只好默默离开,同时离开了一个令我眩目沉迷的幻梦。此时,西方的残阳还未完全坠落,就是这将落未落的时刻,景色最为迷人。夕阳的光芒拂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染上了艳艳的颜色。天边的云、巍峨的殿堂、高耸的屋顶、残坡的城墙、街上的行人,都缀满霞光,因为光线的明暗而铺垫出浓淡各异的色泽和不同的影子。我转过头,看见那位白衣老人,在斜阳的余辉中,静立不动,如一尊凝固了的雕像。我忽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因为我所寻找的每一个梦,都令我迷惘,以至于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分界?我好象被抛弃了,如一个孤独的过客,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园。我低头沉思,看见自己黑色的影子。我就觉得奇怪了,这黑色影子没有眉目,没有脸庞,也没有衣服的鲜洁和落寞的神情,怎么我一眼就知道它是我的?我再抬头看看街上的行人,他们也各自有着自己的影子,也是那样,没有眉目,没有脸庞,但我知道那是他们的。是每个人的影子都与自己的脚相连的缘故罢!遂想起梦也是这样的,朦胧而不真切,但每个人却清晰知道这个梦是属于自己的。梦原来是黑暗和睡眠照射人生投出的一段影子,但它却同时照出了光明和我们的另一种人生。或者,我们才是影子的影子,而现实是梦中的梦。我这样一来思索着,越来越糊涂了,呆立在街的中心,忘记了落日已经被夜晚吞没,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已经黑尽了。

“喂!”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吃了一惊,茫然地回过头,却看见你站在那里,半嗔半喜地望着我。

“你怎么来了?”我很高兴,好象找到了我的灵魂。

“你在做什么?”

“我刚才遇见了一位身着白袍的老人,他告诉了我一个关于的梦的故事。咦,那位老人呢?”我四处寻找那位智者,却再也见不到他神秘的身影。

“我看你又在做梦了。哪有什么人!”

“那你……”我突然感到好迷茫,连近在咫尺的她的容貌都看不真切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梦呀!我和你一起梦见卡夫卡变成甲虫,庄子梦蝶,梦见博尔赫斯向你讲述梦的哲学,啊,还有华兹华斯见到沙漠中的预言者的故事呢。你怎么忘了?”你语带怨意,有些气愤我的健忘。

我更疑惑了,“可我看得见你的容貌,听得见你的声音,你怎会是我的梦?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确乎记得我曾经寻求的梦的文学,都有她的影子。

突然,天地一片明亮,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白昼,但我却看不见她了。“喂,你在哪儿?” 我焦急地喊着,在街上四处寻找。街上的行人千奇百怪,奇装异服,好像来自不同的国家。我逢人便问:“你看见我的梦了么?你看见她了么?”没人理我,我像走在荒漠中,没有同行的人,连影子也背弃了我。我内心浮起激流似的惊恐,一种恐惧的声音自下而上被强迫性的呕吐出来。

“啊--!”我满头大汗,从床上跳起,手中拿的博尔赫斯的散文也随之掉在地下,书页却仍然停留在我睡前看的《梦魇》那一页。

“唉,每天都做同样的怪梦!看来我得去看看医生,治治我这神经衰弱症!”我一边嘀咕着,穿好衣服,慵懒地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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