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不仅眼瞎了，连心都瞎了。
一
我很穷，穷到……
我唯一的儿子连晚牛肉面都吃不了;我婆娘过个节连件合身的衣裳都没有;还有我爹娘，十年前死了，我连买坟的钱都凑不出来。
再说我么……
讨饭的说不定挣的都比我多。
想想还蛮惨的。
不过庆幸的是，几年前我至少眼睛没瞎。卖个眼角膜也能让我儿子吃个一年半载牛肉面了吧？
整个工地上，就数我的眼睛顶顶的好，有什么精细巧巧的活儿，都能让我上，偶尔也能加几分工钱，好让我给家里的崽子加碗饭。
工地上不能说完全安全，那些瘪三就是怕，不敢徒手爬个几层楼，非得说老子的眼睛亮，让我来。
不就是吐口唾沫跳上去的事儿？一群怂货！
大概也是初生牛犊，我在工地上干活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到如今得意忘形。
也不能说我不顾家，在外头不顾自己死活。
我要是顾了自己的死活，我婆娘和我儿子就得少一碗饭吃了。
这怎么能行呢。
做老子的得让小子吃饱，女人安心，对吧。
那我还是骂骂工地的头儿吧。
因为我从上头摔下去了，眼睛磕了一下。
操。
我看不见了。
工地不给赔，拿了几盒连个商标都没用的保健品搪塞我，说我个人失误，算不得工伤。
算不得工伤。
平时看包头工人模人样的，也说的出这种没良心的话？
这下好了，我还进了医院。
不知道小子几天没吃过饱饭了，我听着婆娘坐在病房里头，一边哭，一边给别人打电话，到头来，只借到了一千块。
哦，还有三块八毛，用来买我们三个人今天的晚饭。
我必须得治好我的眼睛。
我没了眼睛，这个家就算完了。
于是三天后，我婆娘手里死死地攥着高利贷借来的钱，把我送进了手术室。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我瞪着手术室上头的灯，仓皇失措。
二
我眼睛上的纱布终于拆掉了。
可为什么，我看到的一切，都模糊的不成样子？
我的眼睛……
我和瞎了没有区别。
三
我婆娘跑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四
他们来追债了，来医院大吵大闹。
高利贷都还没来，他们有什么好急的。
老子这不还没死吗？
五
不知道怎么，小子这几天回来都奇奇怪怪的，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
后来还是病房里的老哥告诉我，
“你儿子不对劲，受欺负了吧？每次回来鼻青脸肿的！”
啊……
我看不见，
我看不见。
我什么都看不见。
六
医药费都上万了，病房我也住不起了。
我该怎么办。
七
我想回工地。
我打电话给包工头。
他说我是个废人，干不了活。
他不要我，没有地方要我。
谁会让一个瞎子去工地干活？这不是浪费保健品吗。
八
医生说，
我不可能完全恢复视力了。
九
医生说，
他尽力了。
十
医生说，
也有办法能让我再恢复的好一些，不过手术费很贵，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十一
医生说……
十二
医生说……
十三
医生说……
十四
别说了，别说了。
我手心里攥着前一天藏好的美工刀，狠狠的刺了过去。
十五
为什么！
连我的眼睛都治不好？为什么！
我付了钱！！！
十六
血好像流了很多……
人也很多……
越来越吵了……
好吵……
“爸！”一声尖叫在我耳边炸响，我迟钝的抬起头，看到我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形。
趔趄几步，我被推到在地上。
“我恨你！爸！我恨死你了！”
……儿子。
十七
“你说，这什么人啊！医生做错了什么？”
“这种人活该瞎，就该瞎一辈子！”
“吴医生发现他们借高利贷，还特地自掏了腰包补齐了他剩下的医药费，真是好心没好报！”
“是啊，吴医生太可怜了。”
“我看这种人，不仅眼睛瞎了，连心都瞎了！”
“看不见医生的好，就知道自己，自私！”
“黑心鬼！呸！！”
十八
他们在说什么啊……
我倒地，沾血的美工刀在我眼睛前，冷冽的寒光险些刺瞎我的双眼。
我顿时后悔了。
我错了……
我错了……
我想要眼睛……
对不起……
十九
我坐在法院里。
起诉我的人是那个医生的家属。
二十
我迷糊的看见，他们想冲上来打我的。
但是被拦下了。
“他不过是个医生！”
“他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对老人的儿子！”
他们在喊。
我感觉我最近眼睛越发的看不清了，也有些听不清了。
是啊，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医生罢了。
是我对不起他。
二十一
原来高利贷没有找上门来，是因为医药费是医生帮我出的。
二十二
我的狱友告诉我，那个医生死了。
怎么会死呢？那里就是医院……
都是医生啊……
二十三
我的狱友嗤笑，绘声绘色：“你知道自己捅了他哪里嘛！”
“这儿。”他皲裂的手指着自己的心脏，指甲戳着皮肉。
“嘿，这里。”他笑道，“心脏！”
他又笑：“不治身亡。”
二十四
我被判死刑了。
理所应当。
对吧。
二十五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光彩越来越淡。
“爸爸……”
“爸爸。”
儿子……
……
对不起啊。
你下次想吃牛肉面的时候……
谁来给你买啊……
对不起……你今天还饿着吗……
二十六
我发现我回到儿子身边了。
不过他看不见我，毕竟我已经死了。
好啦，十年都过去了。
我的儿子。
别说是牛肉面，他连牛场都买的起。
我小子可比老子厉害多了。
也许是为了偿还我犯下的罪吧，我的儿子他……
做了一名医生。
专治啥来着？
反正很厉害！
二十七
我陪着他走过一年又一年，
看着他做过78小时的手术，
看过他为了想出一个好方案废寝忘食，
看着他因为没有救回病人而痛哭，
看着他拿着手术刀，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把一个动作练上万遍，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成为一个好医生。
二十八
我看着他，努力去做却收效甚微。
看着他被患者责骂，
看着他被家属控诉指责。
也看着他，被一把菜刀砍到血肉模糊。
二十七
那么大的一把刀，一下砍向他手上，他用身子挡。
护着手，
死死的护着手。
拿手术刀的手。
二十八
是报应吗？
我好像看见那么久之前的自己，双眼无神的拿着刀。
直直的插进我儿子的胸膛。
“他不过是个医生！！！”我失声。
二十九
我儿子死了。
三十
他要是肯用手挡一下。
他要是肯……
要是……他肯………
我踩在孩子的血迹上，泣不成声。
是我瞎。
是我瞎了。
不仅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文/祁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