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宣宗大中十年,由于推举他的御史大夫柳仲郢被罢,李商隐也随之从盐铁推官的位置上去职。这年他四十六岁,从十六岁以《才论》、《圣论》而名动洛阳,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来的宦海浮沉,起起落落,所得的不知是麻木,还是豁达。
李商隐少年丧父,作为家中长子,他必须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所以,李商隐的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佣书贩舂中度过。直到十六岁那年,他携《才论》、《圣论》前往拜谒时任东都留守的名相令狐楚,同样才思俊丽的令狐楚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和他的文章一见倾心,不仅将李商隐留在自己府中和他的儿子们一起读书,更将自己的骈文技巧倾囊相授。
这时的李商隐是惬意的、是愉悦的,更是对未来满怀憧憬的。但很多事情,只有在日后回首之时,才明白这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许多年后,也许当李商隐深陷于牛李党争的旋涡而无力自拔,仕途飘零之时,他才会回想,与令狐楚的这次相遇,整整改变了他的一生。
唐文宗大和六年,二十岁的李商隐在令狐楚的资助下离开洛阳,前往长安应考,这时的他是高昂的,是自恃的,他还不曾见过官场当中的诡谲和阴暗,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便能一展抱负。但科举的结果却让李商隐失望不已,由于没有提前谒见主持科举的贾餗而名落孙山。面对这次遭遇,李商隐在后来的书信中只用了: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八个字来概括。这短短八个字,既有那一份自矜和自持,也含着隐隐与这腐朽制度对抗的决心。但在随后的五年里,李商隐数次应考,均以失败告终。
直到唐文宗开成二年,李商隐才在令狐楚的帮助下中举,这与他首次应考,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期间还经历了短暂的崔戎幕府生涯以及和宋华阳没有结果的爱恋、以及震惊朝野的“甘露之变”。对于孤傲自矜的李商隐来说,这次进士及第,让他百味陈杂,任自己胸负万丈之才,却仍然离不开令狐楚父子的帮助,他心中所秉持的那一份孤傲,再一次被重重锤击。
但无论如何,及第后的喜悦仍然是占据李商隐的内心的,中举后不久,他便前往兴元拜见恩师令狐楚。短短1月之后,令狐楚病逝,怀着巨大的悲痛,李商隐随着令狐綯兄弟护送令狐楚的灵柩返回长安,但让李商隐没有想到的是,令狐楚的去世,才是他悲剧人生的开端。这位慧眼识才的慈爱老人飘然离世,让李商隐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只能在晚唐阴暗的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不久之后,李商隐正式卷入了困扰他一生的旋涡:牛李党争。
令狐楚去世后的第二年,李商隐到了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当中担任幕僚,爱惜李商隐才华的王茂元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他。新婚的这段时间是李商隐一生中最为欢愉的时刻,那种喜悦是难言的,突如其来的,是生来残缺的生命,被弥补的欢畅。是“分曹射覆蜡灯红”;是“背灯读共余香语”;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新婚后不久,李商隐再次来到长安,参加博学鸿词考试,此时的他已经26岁,新婚燕尔,才能先后被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等当朝名臣所认可,踌躇满志的李商隐认为,此时是时候开创一番功业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凭借自己的才华通过了初试,却在复审时,轻易就被一位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的“中书长者”抹去了名字。
对于很多诗人和作家来说,他们往往认为才华是行走这个世界最好的通行证,但现实却会一次又一次无情地对他们进行嘲弄。为了不“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黯然离开长安;不忿“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白居易,数度被贬。真正的文人,永远不会向世俗污秽低头,哪怕是头破血流,也依然会保持自己的傲岸和风骨,独自前行。也正是如此,才有千百年来,不朽的文章和诗篇。
对于这样的遭遇,李商隐由巨大的悲愤和不甘中,生出了数度笑意:归自惊笑。面对仅仅一句:此人不堪,便被除名的遭遇。李商隐写到:乃大快乐,此乐不能知东西左右。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他的才华、他的抱负,在权贵之前,能轻易的被一言而弊之。洋洋洒洒的万字雄文,抵不过一句扭扭捏捏的“此人不堪”。但他或许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肮脏的、腐朽的权势,会偏偏找上自己,而又同时,曾经的挚友令狐綯,开始对自己慢慢疏远冷淡。
而这一切,都归结于他的恩师令狐楚和岳父王茂元。牛李党争自宪宗朝起,于宣宗朝终止,夹在其中的文宗、武宗二朝,正是牛李党争最为激烈之时,也贯穿了李商隐的一生。
所谓党争,皆由政见之争,最终演变为意气之争,因私愤而相互攻讦排斥。党争一旦形成,就往往会失去理性的判断,进而夹杂大量的情绪。他们并不需要客观的分析情况,因为排斥的情绪已经根植于内心。在争执当中,原本不属于两派之间的无辜人员亦被卷入,黑与白之间不能允许有意见的存在,界限这个词在朋党心中清晰不已:但凡不是我张三党之人,就一定是李四党,则张三党必群起而攻之。
李商隐的恩师令狐楚属于牛党,而他却娶了属于李党的王茂元的女儿。他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便是依附于李党。在这样的荒唐推断下,李商隐尚未进入朝堂,便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了李党的帽子。而他既然是李党,便是对属于牛党的恩师的背叛,是为人所不齿的“背家恩”。故而,所有牛党的人,都将他视为仇眦,而不遗余力的排挤。于是便有了中书长者的此人不堪,于是便有了令狐綯认为的“放利偷合”。
更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在这个旋涡中,李商隐没有选择。漂泊、酸楚、误解,离别。这些沉痛的字眼,完完全全地贯穿了他的后半生。
一年后,李商隐怀着爱妻的叮嘱和岳父的嘱托,再度去往长安赴考。这次的李商隐,终于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正式地步入了他梦寐以求的朝堂。可是命运向来就是如此地残忍,就在李商隐还未能消化这份喜悦之时,便得知他被外放于弘农尉。深究这一切,无非仍然是朋党之争,在牛党当政之时,被牢牢贴上李党标签的李商隐,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黯然离开长安。此时距离他被授官,不过短短四个月。
在弘农尉任上,李商隐因得罪了观察使孙简,愤而去职。在去职之前,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在晦涩而难解的义山诗中,这首诗却显出了李商隐少有的凌冽。那是数度被针对、数度被压制后,最为激烈的一次爆发,也是孤介而近乎偏执的性格体现:“吾自性分不可易,非畏人知也。”
诚然,李商隐是有极重的入世之心的,不然他不会数度赴考,经历数十年幕府生涯而渴望一展抱负。但是不能不承认的是,即使渴望着被认同和理解,被赏识,但这份孤介,却一直存在于李商隐的心中,未曾离去。
大唐开成五年,文宗皇帝驾崩,武宗即位。牛党之人被尽数贬谪,朝中李党得势,李商隐的生活迎来了些许的转机,并在武宗会昌二年进入秘书省,担任正字。此时距离他首次入职秘书省,又过去了三年,三十而立的李商隐,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原点。
唐武宗会昌二年,在一片大雪当中,李商隐的母亲去世,来年开春,他的岳父王茂元去世。一年之中失去了两位最重要的亲人,其中的悲痛溢于言表,而同时,李商隐也离开长安,前往郑州,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守丧。此时的武宗朝以锐意进取的李党当政,相对清明,正是李商隐施展抱负的时机,却无奈再次错过。
在守丧期间,李商隐在爱妻的陪伴下度过了两年田园生活,但这样的平淡生活,却无法掩抑他那颗熊熊的匡世之心,此时的他才33岁,仍然满怀抱负。在他因为守孝而错过的三年里,朝堂发生了诸多大事,武宗皇帝灭佛削藩,诸多有能力的人都得到了提拔和重用,但就在李商隐收拾行囊重返长安,准备干一番事业之时,武宗皇帝因为服食长生不老药驾崩,皇太叔李枕在宦官的拥立下即位,是为唐宣宗。
一向厌恶李党的宣宗皇帝登基之初就将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全部贬斥,李德裕随后病死,李党彻底失败。这一年李商隐三十四岁,儿子刚刚出生。他将面对的,不仅仅是重新得势的牛党,还有高拜相位的令狐綯。
此时的李商隐面临着抉择,是留在长安,向牛党潜身示好,还是跟随被贬斥的郑亚,出幕桂州。可是,在这十年的仕宦生涯中,他是曾目睹过很多事情的。那些曾高高在上掌握着权利的大人物们,是如此的让人不齿,如白敏中、牛僧孺之流,李商隐在内心,是不屑与他们同立于一个朝堂之上的,即使此时的令狐綯,曾多次给予他暗示。
即使此时的李党已经彻底失势,当李商隐仍然做出了自己心中,认为对的选择。他的悲剧来源于牛李党争夺,也来源于他傲岸的性格。
夕阳西下,李商隐告别了妻儿,看着曾一次又一次放逐自己的长安,转身随着郑亚,前往桂林。去往桂林的李商隐引起了令狐綯的震怒,他去书严厉斥责了李商隐,认为他不该如此不识时务,一意孤行地跟随李党。而紧随着令狐綯书信到来的,是朝廷贬谪郑亚的文书,他被从桂林,贬往了循州。
千里之外,不闻妻儿的音信,李商隐黯然地收拾好了行装,回到了让他无数次伤心失望的长安,而这时的令狐綯已经身居高位,李商隐站在长安城外,想到了穷途之哭的阮籍。
曾经的李商隐,是将令狐綯引为知己的,甚至在给他的书信中,写出了:一日相从,百年见肝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语。但对于党争旋涡中的令狐綯而言,李商隐的所作所为,既为他不解,亦为他所痛恨。《旧唐书》中曾言:时令狐楚已卒,子綯为员外郎,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而《新唐书》中则称:綯以为背家恩,放利偷合,谢不通。
可是,这样的朋友,其实不要也罢吧。李商隐在意的,是对方是否识得自己的才华,是否意气相投。而诸如令狐綯等人所在意的的,却只是李商隐的背后隐隐刻着的,是牛党,还是李党。
在牛党的排斥和打压下,李商隐在长安仅仅待了不到一年。唐宣宗大中三年,在卢弘正的邀请下,李商隐前往徐州出任节度判官,在严寒的冬日,他和妻子执手作别,叮嘱归期。但李商隐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去,却成了永别。
大中五年,极为赏识和推崇李商隐的卢弘正病逝,李商隐被迫返回长安,但就在他即将到达长安之时,他的妻子已经因病去世,两人最终未能见得最后一面。有时我会想象,那个风尘仆仆,一袭青衫的男人昼夜兼程,盼望着相见的时刻,但那个最爱的人,却已经离他而去。
从新婚到去世,王氏与李商隐共相伴十三年,但相聚的时间,前后不过四五年而已。巨大的悲伤淹没了李商隐,他的人生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悲苦。这巨大的悲伤积累起来,一定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吧。
此时距离李商隐去世还有七年,为了摆脱无处不在的伤痛,李商隐把儿子托付给亲友,跟随柳仲郢前往东川,五年后返回长安。在这五年中,他流连于佛道之间,寄希望于此中之间,找到超脱之道。但实际上,李商隐的偏执、自矜而又多情的性格,注定了他无法找到解脱。在余生的这些年里,生命中种种悲伤、漂泊、不甘、思念时刻缠绕着他,在漫漫长夜,突然梦回,不知他想到的,是那个毕生都在等待他的女子,还是那些未曾敞开的襟抱。
在人生中最后一次被罢官后,李商隐未在长安久留,而是返回了郑州。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写下了自己最为著名的《无题》诸作。这些深艳的、凄迷的、哀婉而又迷人的《无题》,成为千百年以后李商隐最负盛名也最让人难以解读的代表作。无数人都曾做过解读,也得出过无数个答案。
这是他在遍历坎坷波折,凄凉悲苦后,在人生这片荒芜的废墟中,开出的绝美之花。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也许隐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这一年间,李商隐不再入幕,而是常常于庭院当中徘徊踱步。“多情却被无情恼”,这无情的世界,一次又一次的辜负了他的盛情,让他迷惘,也带给他痛苦。
他看不穿这朝堂,也参不透这人生,更无法得到解脱。
在反复的痛苦、悲伤和迷惘当中,他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五十载转头成空,梦中之蝶、啼血杜鹃、沧海明月、良玉生烟。这一系列斑斓而纷杂的意象不断涌来,李商隐的人生百味,就彷如这些后人难解的《锦瑟》一般,如虚如梦、如梦如真。梦醒之后,只有淡淡的惘然。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李商隐病逝于河南郑州,时年四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