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宁First青年影展,一座搭在青年电影人独立首作与商业电影市场之间的桥梁。
自2006年以来,十三年间First影展培养、发现了一大批各具特色的青年导演,以及大量充满自由、灵感、复苏、锋利、真诚气质的独立作品。
比如豆瓣红人“饭叔”的《四个春天》、即将上映的《旺扎的雨靴》等,都是从First影展上走出去的。
而下面这部电影,获得了第10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奖,而发掘它的人,正是评委王家卫。
《喜丧》
墨镜王给这部作品的评价可以说是相当之高:
“1953年,小津安二郎拍出《东京物语》,全世界看到了一位非常有尊严的父亲,今年,一位中国导演回应了她,中国母亲非常坚强。”
《喜丧》中的故事,相比于《东京物语》,更加残忍尖锐。
所谓“喜丧”,是指老人满八九十岁后,家族人丁兴旺,自然老死,满足“全福、全寿、全终”这三个条件,方可称之为“喜丧”。
简而言之,就是寿终正寝。
如果是这种,儿孙便不会过度悲伤,家中也会停灵三至五日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
不过很多时候,许多老人去世时只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年满八九十岁,但也会被子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归为“喜丧”。
比如影片中这位老太太,林郭氏。
她在86岁这年死去,被子孙后代们张罗打鼓地大操大办了一场白事。但她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自己服老鼠药自杀的。
老太太一共有六个子女,两个女儿,四个儿子,四代同堂,算得上是家族人丁兴旺。
但片中能看见的只有三个子女,另外三个始终没有露面,只能从类似“大哥寄钱来了”这样的对话中得知他们的存在。
老人35岁时便守了寡,靠讨饭把六个孩子拉扯大。
在老太太身体尚好、能照顾自己时,一切还算相安无事,日子也称得上是顺遂。
每天晚上,她都会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诚心祈祷:菩萨保佑孩子们都平平安安。
这是108分钟的电影里,老太太说过最多的话,其他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沉默的。
转折是从一次摔跤开始。
老人不小心摔了一跤,离她最近的三位子女照顾了一段时间后便怨声载道,商量着要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去。
美其名曰“养老院”,其实只是一个提供食宿,去世时能被及时发现的地方。
一开始老太太不同意,但架不住子女轮番上阵说服,老二更是狠狠表态“定金都交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陷入两难的老太太只好同意了。
不过现在养老院因为太抢手还没有床位,只能等一个病危的老人去世才能搬进去。
等待的过程中,她先后去了三个孩子家住,在这期间受尽了委屈和羞辱。
先去的是二儿子家,刚到没几天,孙媳妇就说要出去打工,想把孩子托付给爸妈。
于是,二儿媳妇就开始话里有话地抱怨自己上要照顾老的,下面刚断奶的孩子又在旁边哭哭啼啼,哪忙得过来。
老太太一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清楚,二儿子家是待不下去了。
第二站,城里老三家。
老三家日子过得不错,在城里买了房子,还有一辆小车代步,家里只有一个闺女。
但经济条件跟人心不挂钩,老三媳妇对于老太太这次来,心里非常不爽,嘴上不说,动作里都是嫌弃。
老人带来的包袱没有拿上楼就直接被放到了隔间里。
还在沙发上专门铺了一白毛巾作为老太太的“专座”。
吃饭也是单独准备的碗筷,跟他们一家三口的餐具不放在一块。
老人洗完的手帕,老三媳妇不用手拿,用木架子夹着,扔到了老人卧室的窗台上。
一举一动都是嫌弃。
唯独家里的孙女,帮老人洗头发,直接坐在她妈为奶奶准备的专座上,还在饭桌上说了一句大实话——
“俺奶奶也不自私,生了一大帮孩子到头来老了却被扔进养老院里不管不问。”
老人离开后,老三媳妇还没等人走远,就慌忙把她用过的白毛巾和碗筷、床具扔进了垃圾桶。
第三站,小女儿家。
小女儿家开了一个小卖部,一家五口人窝在一个小破屋里。
有人跟小女婿说:七十不过夜,八十不留宿,这么大年纪就像熟透的瓜,不知道哪天就到头来。你也小心点,别吃不了兜着走,被大舅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民间智慧真是精妙,短短一句话,有理,但又充满心酸和残忍。
客人的话还没说多久,老人就生病了。
这病也很奇怪,是笑病,老人会控制不住地开始大笑。
“笑病”的设置,是《喜丧》中的神来之笔。用笑来趁苦,便愈苦愈讽刺,与本片英文名——Langhing to die相呼应。
女儿问她:“娘,你说你临老得这个病,儿孙都不来看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她笑。
女婿被人抢,她笑。
孙子开卡车出车祸死了,她还是笑。
小女儿又问,娘,你想死不。
她回,不想死也得死。
离开小女儿家之前,她把自己的银镯子送给了刚守寡的孙媳妇,对她说:一个人的日子不容易,你还年轻,再找一个吧,日子比你想象的还长呢。
这话里的心酸,老太太再清楚不过来。守寡的这51年里,她把自己全部献给了孩子,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当老人再度回到二儿子家时,那控制不住的笑声,成了遭人嫌弃的借口。
二儿媳妇嫌她笑得瘆人,把她赶到了牛棚里住。
二儿子嫌家里吵,砸了她的观音像。
在要搬进养老院的前一天晚上,二儿子哭着问老人:娘,你恨我不?
老太太又笑了起来:哎,净说憨话。
接着把一直在绣的鞋垫子交到儿子手里,让他分给几个孩子。
又把玉镯子给了二儿媳妇,老二媳妇第一次对老人笑了起来,问她:还有什么好的,再给我点。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太太起身,从水壶里到了点水,洗了把脸,又用梳子把一头银发梳齐。
接着,拿出一张黑白全家福看了又看,又拜了菩萨,整整说了三遍,菩萨保佑孩子们都平平安安。
接着打开一包老鼠药,吞了下去。
办丧礼那天,只有两个孩子来了,其他依旧是“寄钱来了”。
台上,穿着暴露的女子跳着艳舞,跟光着上身的男人调着情。
台下,在白花花的大腿之间,老太太那张笑着的遗像盯着这一切,好一出荒诞大戏。
老太太这条尊严逐渐被剥落,直至荡然无存的“养儿防老”之路终于结束了。
在片中,导演总是有意设置一些镜子,这镜子照着老人,照着中年人,也照着少年。
那一面面或是肮脏,或是破碎的镜像,也许是所有人最终的下场。
就像电影结尾时,二儿媳妇的晕倒在地,意味着她也将要踏上一条与老太太一样的路,谁又能从死亡和衰老里逃脱?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自杀的老人,外出打工的孙媳妇、在奶奶怀中酣睡着成为留守儿童的孩子、前往杭州皮鞋厂打工的孙女、出车祸后只留给微薄抚恤金的大孙子、踏上寻母之路的小孙子......
《喜丧》和《东京物语》一样,注视着从老人到儿童各个群体的状况,但后者讲述的是人生的本质,前者是人生的残酷。
在皮哥看来,或许《喜丧》更像今村昌平的那部《楢山节考》,活到70岁的老人就要被长子背到楢山上丢弃,直至饿死。
人生之苦,人心之恶,人世之残酷,谁都别想背过身去,谁也别想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