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01
八月初八。
凉州城北,人们口中向来为富不仁的豪绅金天宝宴请百余桌宾客,庆贺自己六十大寿。金府上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欢声笑语荡漾在整个凉州城上空。下人们手忙脚乱,一刻都无法停歇。
凉州城南,平素日行一善的寡居老妇人朱桂英缓缓睁开眼,艰难地移动浑浊的眸子,望向泄在窗台上的日光,光影中空空荡荡的,只有些许灰尘。她足足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牵动嘴角的皱纹,让自己脸上漾出些微笑意,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刚从南山下来体验人间生活的月婵目睹了一切,她虽只是区区蝉妖,在三界之中微不足道,好歹听了无数精怪口口相传的仁义道德几百年,耳濡目染出一颗正直的心。此时此刻,她义愤填膺,不自觉紧握拳头,冲着金府的方向骂骂咧咧:“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下一刻,月婵下定决心:人间事,人间了。她要混入金府,搜集金天宝为非作歹的证据,让官府来惩治这个恶人。这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吧,一定有助于自己修行,她如是想。
不曾想,她这一去,才发觉自己所见种种,不过置身五里雾。人世间有太多事,太多人,她看不透,只能云里雾里。
可悲的是,到头来连假装糊涂都不能。
02
八月十五,月婵签了卖身契,成功进入金府,当了个烧火丫头。
厨房重地,虽烟熏火燎,但那些个儿买菜切菜的大婶儿们,着实是宝藏,总有讲不完的金府秘闻。月婵充分展现自己身为知了的话痨本性,深得大婶们喜爱,不到一个时辰就成功打入金府话痨团内部。
可两个时辰过去,月婵说得口干舌燥,探听来的不过是金老爷的几个娇妻美妾如何争风吃醋的后院琐事,至于金天宝本人的为人处世、喜好等,她一无所获。
最让她恼火的是,无论她怎么见缝插针地提问,大婶们总能把话题转移到主厨楚亦身上。
“小姑娘啊,咱金府的厨师楚亦跟你一样,年轻着呢。长得嘛,”胖胖的朱大婶上下打量月婵一番,颇为得意道,“比你好看一百倍。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花容月貌!”又矮又黑的李大婶接茬道,眼里不住地冒小星星。
壮实的牛大婶撸起袖子剁肉,白她们一眼:“放屁,明明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
月婵尴尬地笑笑:“这些词儿,都是形容女子的。他若真长得那么好看,咱可以说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貌比潘安、英俊潇洒……“
月婵嘴上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却咕噜噜直冒泡:就一个厨子,成日里油盐酱醋的,能好看到哪里去?自己是照着画壁上的仙子幻化的人形,这个厨子能比自己好看才有鬼呢!
“新来的小丫头,你是在说俺吗?”不知何时,楚亦已走到人群中间,俯身在月婵耳侧。
月婵脑袋“嗡”的一声,猛地扭头,唇畔擦过楚亦的鼻梁,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仰得老远。
几位大婶儿恶狠狠地瞪了月婵一眼,堆起灿笑:“小楚,那些词语哪里能形容出你的风华绝代呀。”
“哎呦喂,婶婶们又学会了一个新成语,不错不错。”楚亦没有理会月婵的尴尬,倒是与大婶儿们熟稔地聊起天来。
月婵捧着自己红得滴胭脂的脸,麻溜地滚到灶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灶里扔柴火,眼角余光偷偷瞥向楚亦。
他穿着水蓝色的绸缎衣衫,头发高高束起,浅笑的眸子里流光溢彩,明明是半蹲的姿态,却有一种莫名和谐的儒雅之感,让忍移不开眼。月婵想起小狐狸玉笑犯花痴时常念叨的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厨子?还是一个带着点东北口音的厨子!月婵纳闷。
03
“小丫头,火太大了,锅里温的茶粥要糊了!”月婵正神游天外,措不及防被楚亦在额头上重重一弹,吃痛回神。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知理亏,只好强忍着怒气,从灶里抽出一些柴火,直接用一飘水浇灭。偌大的厨房顿时烟雾弥漫,月婵被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断,心里还忍不住感慨原来烧火是个技术活。
朦胧中,楚亦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门口。朱大婶骂骂咧咧地把熄灭的木柴插入灰土中,李大婶和牛大婶忙不迭打开窗户通风。
“你弄啥嘞?想呛死俺们大家?”楚亦黑着脸低声呵斥月婵,突然又哈哈笑起来,眸子里的荧光点点发亮。
月婵被他弄得不明所以,只管用手抹眼角的泪花。楚亦笑得更厉害了,叉着腰乐呵呵地盯着她,毫无形象可言,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月婵在心里默念:我收回先前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小丫头,去洗把脸再回来吧。俺得再去熬一碗粥,不然待会老爷会发火嘞。”楚亦笑够了,转身回厨房忙活。
月婵到井旁打了盆清水准备洗脸,刹时双目圆睁,气血上涌,恨不得找片树叶藏起来。盆中倒影的脸上黑白斑驳,发丝凌乱,模样滑稽到极点。方才被嘲笑如此之久,自己竟然毫无察觉,一瞬间,月婵觉得自己这五百年白修炼了。
傍晚时分,圆月初升。
楚亦招呼月婵端着茶粥,领着她去花园。穿过月洞门,又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还未到家宴之地。月婵心里还在为先前的窘迫恼怒,也不跟楚亦说话。楚亦白捡一个新劳力,心里乐呵得很,一路上见谁都笑吟吟的,搞得丫鬟们羞红了脸。
又到一个月洞门,楚亦转身接过月婵手里的托盘,摆摆手示意她回去。月婵的视线越过他,穿过重重树影,见到卖力表演的舞姬正扭动腰肢。
待楚亦走后,月婵蹑手蹑脚折回来,借一株银杏挡住身形,窥视园中宴会。
庭院中间是舞姬,两侧各有四张案桌,左侧坐的都是眉目如画的美人儿,想来是金老爷的女人们;右侧坐的都是疏朗俊逸的少年郎,应该是金家四少。他们个个穿金戴银,手上十指皆有各色宝石戒指,看起来十足是为富不仁的暴发户。
主位设在凉亭里,正对着舞姬。月婵望过去,只见金天宝穿着金丝锦服,单手撑着下巴,在那儿打盹儿。灰白的头发寥寥无几,却用拇指粗的金簪穿金冠束起,颇像挂在枝头的干葫芦。但他整个人瘦瘦巴巴的,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倒让月婵吃了一惊。人们都说金老爷鱼肉百姓,大腹便便,像头猪,如今看来,却是妄言。
楚亦径直走到金老爷案前,躬身双手将茶粥放在案上,便端立在金老爷身后。金老爷喝了几口粥,来了精神,继续欣赏院中的歌舞。
月婵观察许久,自觉没趣,加上凉意袭来,便打算回房。正在此时,原本目不斜视的楚亦突然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宛若翠竹轻摇。月华如练,月婵看得真切,愣在原地。风曳动竹林,有浅浅风声入耳,反应过来自己被发现,月婵落荒而逃。
回房后,月婵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明月,思考金老爷的事。但月亮里面,全是楚亦的笑容,让她很是烦闷。最后索性关了窗,蒙头呼呼大睡。
中秋佳节,别人都在聚会赏月,独独月婵早早会周公。三更时分,楚亦拿了月饼过来,在门外就听到如雷鼾声,哑然失笑,将月饼放在门口,踱步离开。
04
次日清晨,月婵伸着懒腰推开门,正好将装月饼的食盒撞倒,顺着台阶滚下去,里面两个小小的月饼滚了老远,沾满带着雾气的泥土。
“谁这么缺德?乱放食盒。”她小跑过去,捡起月饼,用手拍了拍,发现月饼已脏得不能吃了。
等月婵到厨房时,楚亦已准备好金老爷的早膳,见她杵在门口,开口道:“小丫头,你初来乍到的,可能不懂规矩。等你起来烧火,金家上下怕都成饿死鬼了!下次再这样,俺可告诉管家扣你工钱了。”
月婵撇撇嘴:“也不晓得是哪个杀千刀的,大清早在我门口放个食盒,挡住我的路了,不然我早就过来了。”
“噗!”楚亦的手抖了抖,面上却笑得欢乐,“你是多娇小啊,连个食盒都可以挡住你的路?”
“那是,我娇小得很!”身为知了,月婵本来就十分娇小。
“切!”楚亦白她一眼,“洗洗手,跟俺去送早膳。”
等月婵和楚亦把一桌子早膳摆放妥当后,金老爷一家人才慢悠悠走出来。月婵本来想退下的,却得了楚亦的示意静立在角落,等候他们吃完好收拾碗筷。
“老爷,城南的朱桂英没了,租给她的那块地,我们可以收回来了吧?”说话的人雍容华贵,虽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正是金家主母。
“嗯”金天宝点点头,头上的金簪跟着晃了晃,差点闪瞎月婵的双眼。
人才刚死,这群人就想着收回土地,当真不是好人!月婵盯着金天宝头上的金簪发呆。
“你,过来,给我夹菜!”小少爷瞥见角落里的月婵两眼放光,便勾手让她近身伺候,全然不顾长辈在场。
月婵回神,心里鄙夷道:“这金家少爷,果然如外界所说,徒有其表,好看的皮囊下藏着肮脏的灵魂。“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躬身为小少爷盛了一碗瘦肉粥。
小少爷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也不伸手去接:“你喂我!”
月婵舀了一汤匙粥,送到他嘴边,他笑嘻嘻地看着她,张嘴。“哎呦,你个死丫头,烫死老子了!”小少爷一推搡,一碗热腾腾的粥全数倒在月婵胸口,疼得她嘶嘶倒抽凉气。
楚亦径直过去,一脚踢到月婵膝盖窝,厉声道:“还不跪下给小少爷道歉!|“
“够了,大清早的,金世展你闹够了没?”金天宝将碗筷重重拍在桌上,拂袖而去。众人见状,也起身离去。唯独金夫人留在厅内,她看着金元展,摇摇头,珠钗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掩盖不了沉沉的叹息声。
“你们下去吧。”金夫人没有看月婵,话是对着楚亦说的。
当楚亦伸手去扶月婵时,被她躲了。月婵憋着泪,自己爬起来一阵小跑回房。她蒙头哭了许久,心里也明白楚亦是在保护自己,可他那一脚委实太重,自己噗通跪地,膝盖现在还疼得紧。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气楚,一个才认识一日的男人而已。这才是让她最为难过的。
午间时,月婵顶着通红的眼眶开门,去了厨房,一反常态的安静,独自蹲在那儿添柴。朱大婶拍拍她的肩膀:“小少爷平时人挺好的,你就是倒霉了点,今儿遇上他心情不好,故意气老爷哩。”
楚亦一边飞速切菜,一边偷偷往这边瞟,竖起耳朵听动静,见月婵回了朱大婶一个呆滞的微笑,他也呆呆地笑了。
“好看,真好看!”李大婶捧着脸犯花痴,哈喇子流了满手。
月婵晚间回房时,在门口发现一瓶烫伤膏。睡前关窗时,又在窗台上捡到一瓶烫伤膏。
05
之后几日,月婵都没跟楚亦说话,楚亦也没有拉着她当免费劳力。月婵每天除了在厨房烧火,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那日,她听闻朱桂英的儿子上门来闹事,便偷偷去前院看热闹。月婵老远就听到家丁们的呵斥声:“滚,滚远点!”
大户人家的下人,惯会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月婵加快了步伐。
“没天理呀,没人性啊!我娘一死,你们就来把土地收走,我吃啥喝啥?你们是要活活饿死我呀,可怜啊……“月婵转过回廊,远远就看见一个满身肥肉的光膀子汉子坐在金府门槛上哭天抢地,门外还有几个看热闹的老百姓。
家丁们拿着棍子驱赶他,还未靠近,汉子就哇哇大叫:“打人啦,金老爷打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门外的人指指点点,都在说金老爷仗势欺人。
有个家丁实在忍不下去了,拿棍子敲他:“去去去,一个大老爷们,哭成大花脸,丢不丢人呐?”
“哎呦,打人啦,打人啦……”汉子叫得更厉害了,下巴的肉一颠一颠的。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东西!”小少爷不知何时出来了,在院子里挑眉盯着汉子。
家丁们闻言,一哄而上,汉子抱头挨了几棍子,嘴里还不忘喊叫:”快报官去,金家打人啦,要出人命了!“
门外有人闻声跑开。月婵见汉子生生挨了几棍,痛得龇牙咧嘴,她心生怜悯,捻指捏决,准备帮他一把,却被从身后冒出来的楚亦拉走。
“你放开我,放开我!”月婵边走边挣扎,奈何楚亦力大无穷,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任凭她百般挣扎,也无法挣脱。
“厨房之外的事,你都不要管!”楚亦越走越快,月婵小跑才能跟上。
“干你何事?你拦我作甚?”月婵耳力好,听见门口汉子的惨叫声,心急如焚,“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小少爷会处理的,你别管。”楚亦脚下并不停。
“处理?杀人灭口还是?”
“金家不是你想的那样!”楚亦蓦地停步,害得月婵重重撞在他背上。
“好硬!你是铁做的吗?”月婵摸着自己瞬间红肿的鼻尖,没好气地冲楚亦吼。
”金老爷是个好人“,楚亦的声音响在头顶,月婵抬首,见他很是严肃,连平常光华闪耀的眸子此刻都敛了光华,”那个人得了二百两银子,几天就输光了,这才又来了。“
见月婵不信,楚亦便拉着她从后门出府,去了城南外的小山坡。深秋时节,落叶堆满地,盖在枯草上,跟黄土一个色。小小的山坡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土包,前面立着墨迹斑斑的木牌,原来都是坟冢。
他们面前,有一片松软的泥土,上面的枯叶开始腐烂,虫子们爬来爬去。
“这就是朱阿婆的坟。”楚亦的声音变得清冷,全然不复平时逗弄月婵时的欢喜。
月婵看着这个平坦的土堆,就是把一个坑勉强填平,连个土堆都算不上,也没有木牌,比周围那些坟包还要简陋,简陋得不像安葬逝者的坟地。
“那块地本就是金老爷租给朱阿婆谋生的,但多年来一直未收取分文。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天天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就连金老爷给他的安葬费,都拿去挥霍了……”
06
“可人们都说金老爷为富不仁,你也看到家丁打人了……”月婵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觉得他不该打?如此不孝之人,让他活着都是便宜了他。”楚亦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里带着些许愤怒,弄得月婵心里发毛。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人世事,岂是复杂二字可以概括的?你所见到的许多事,许多人,不过五里雾而已。”回城路上,楚亦给月婵讲了很多金府的事,听得月婵目瞪口呆,最后只剩佩服。
凉州城的水渠沟壑官道,都是金家出资修建的。城南许多人种的土地,也是金家租给他们的,租金收取很少甚至不收。还有百里外的楚家村,曾经闹瘟疫,全靠金家施舍草药和请大夫,不然整个村子都没了……金家家大业大,财富不计其数,做过的好事也不计其数。
当楚亦讲完时,二人刚好到后门。月婵挠头,踟蹰着不进去。楚亦见她欲言又止的扭捏样子,突然笑了:“居然有你说不出口的话!”
“哪有!"月婵瞪他一眼,自己只是过于震惊而已,"这样的大好人,如何会成为众人眼中为富不仁的乡绅?"
“人间有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有句话,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楚亦说完,推门进府,”饿了吧,俺给你做好吃的。“
一回府,楚亦又成了那个带着东北口音的神仙厨子,月婵屁颠屁颠跟上去。
见楚亦又要做好吃的,几位大婶都来帮忙,她们争抢着告诉月婵:小少爷打了朱阿婆的儿子后,又自己去了官府,赔了一百两银子,让壮汉立下字据,此生不再来金府闹事。
“哈哈哈,花钱打那不孝子一顿,痛快!”楚亦听了,忍不住大笑。
几位大婶也点点头,朱大婶继续道:“小少爷之前就想收拾他,被老爷阻止了,老爷还施舍了一百两银子给那混小子。“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那小子就是无底洞啊,咱老爷,就是太善良了。“牛大婶感慨道。
月婵想起那个像干葫芦一样瘦瘦巴巴的金老爷,倒确实慈眉善目的。
楚亦做了荷包鸡,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扯了鸡腿递给月婵。后者浑然不觉几位大婶杀人的眼神,乐呵呵接过去大快朵颐,还不忘嘟囔:“好烫,好烫!好香,好香!”
看着月婵对自己竖起油腻腻的大拇指,楚亦眸子里盛满笑意,心里默念:“你想吃,我就一直做给你吃。”
晚饭后,楚亦送月婵回房,临走时递给她一个食盒:“上次的事,是俺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进入深秋,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将月光吹散。月婵缩了缩脖子,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便关了门。
楚亦转身后,月婵又偷偷从门缝里看他,月光拉长的影子有些模糊,终究渐渐消失在阴影里,她突然有些失落。
打开食盒,发现里面有两个晶莹剔透的月饼,月婵方知楚亦就是那个“杀千刀的”,捧着月饼不由自主笑出猪叫声。
07
待在金府久了,月婵才发现,金家的人,确实都不赖。妻妾们争风吃醋,但绝不暗地里使阴招,几个少爷各自掌管着家里的一些商铺,多少有些能力。曾经欺负过月婵的小少爷,当晚就送了烫伤膏给她,就是窗台上那瓶。
失去潜伏目标的月婵本想偷了卖身契,悄悄溜走的,可又舍不得楚亦每日变着花样做的美食。来金府三月余,月婵足足胖了十斤。她时常捏着自己的圆脸,对天发誓,再也不吃楚亦做的食物。可每每锅里飘出香味时,月婵总是忍不住偷吃几口。
“小丫头,今天俺做了冰丝豆腐,你可得好好尝尝。”雪花纷扬的冬日里,楚亦的口中呼出团团白雾。
月婵揉着飘进眼里的雪花,将雪花揉成了水,挂在睫毛上一颤一颤的。楚亦见状,连忙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关切道:“小丫头,你哭啥?俺哪里又招惹你了?”
月婵一把拍开他的猪蹄,恶狠狠道:“人模狗样的,作甚吃我豆腐?”
“姑奶奶,俺可不敢吃你豆腐,俺的豆腐给你吃。”楚亦将手里的食盒提得老高,“诺,给你吃豆腐。”
月婵一把夺过食盒,顺势坐在廊下就大快朵颐起来,边吃边牙齿打颤:“冰天雪地的,做这么冷的东西,你成心想冻坏我的牙吧?”
“冷吗?那俺给你揉揉。”楚亦屈身,作势就要去捏月婵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吓得她赶紧往后挪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在柱子上。
楚亦的手滞在半空,眼里的华光黯淡了些许,苦笑一声,还是坐了下来。二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月婵自顾自吃美食,楚亦凝视着她,若有所思,都不说话。
良久,楚亦打破沉默:“月婵儿,我日日给你做吃食,你欢喜吗?”
一口冰丝噎在喉头,憋得月婵面颊绯红,老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欢,欢喜。“
“那你欢喜俺吗?”
月婵扭头,发现楚亦的眸子里只有自己,他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突然很想问问小狐狸玉笑,楚亦这副痴呆模样,是否就是凡间男子动心时候的样子?可她的心飞快地支配嘴巴做出回答,甚至不愿意经过大脑同意:“欢喜。“
得到肯定的回答,楚亦激动不已,一把揽过月婵,紧紧扣在怀里:“俺也欢喜你,月婵儿,从第一次见你开始,俺就欢喜你。你很可爱,又单纯,心思纯良……“
楚亦一激动,话比月婵还多几倍,简直是话痨中的极品,把月婵从里到外夸得天花乱坠,让她很是受用。
等楚亦倾诉完自己的一腔衷情后,月婵终于问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你生得如此好看,厨艺又这般高超,为何会屈居金府做一个厨子?“
“一为报恩,二为寻药。”原来,楚亦就是先前闹瘟疫的楚家村幸存下来的人,他是村长的儿子,受过金家施药之恩。五年前,金老爷患了厌食症,楚亦得知消息后,苦心专研厨艺,主动上门为金老爷当厨子,日日不重样地为他做吃食,倒渐渐治好了这个病。也是五年前,楚亦的娘亲生了一场怪病,自此卧床不起,楚亦遍寻名医却不得治,后有高人指点,言她的病需要一种奇特的药材辅助治疗,而这种药材,恰好金府就有。
“昨日,俺已向老爷求得此药,明日就启程回家。”
“我陪你回去。”不等楚亦询问,月婵脱口而出。
楚亦闻言,眸中迅速浮起一层水雾,掩藏住了一些月婵看不明白的情绪。在她看来,眼前的少年郎正为自己的贴心懂事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人间情爱,大抵就是这般心甘情愿地付出,不问将来吧。
08
次日,月婵与楚亦是从后门离开的。朱大婶紧紧攥着月婵的手:“我给我闺女看上的女婿,就这样被你拐跑了,你呀,真是个狐狸精。”
李大婶挪动矮胖的身子,将朱大婶挤到一旁:“就算没有月婵儿,楚亦也是我的女婿,哪里轮得到你?”
“你们这话说得,月婵儿收了楚亦,他就不是我们的女婿了?”牛大婶往二人中间插进去。
三人对视一眼,咧嘴大笑:“哈哈哈,都是,都是我们的女婿。月婵儿,好看的男人花花肠子多,你可得好好管管,别被他红杏出墙了去。”
"嘻嘻,婶子们厉害,都会说红杏出墙了!“月婵与她们一一拥抱,她们又嘱咐了月婵许多琐碎事情,彼此才挥手告别。
马车飞驰在山间的道路上,四处凸起的石子咯着车轮,造成马车剧烈摇晃。月婵儿左摇右晃,胃里翻江倒海,眉头紧皱,楚亦将她箍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辛苦你了。”
月婵儿揽着他的腰,嗅着他水蓝色衣服上茴香的味道,觉得心满意足,渐渐昏昏沉沉地睡去。
“月婵儿,你想家吗?”楚亦想说些话分散月婵的注意力,低头瞥见怀里的小人儿已会了周公,眉头却依旧皱着,便伸手替她抚平眉梢,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手背上,烫得他心里千疮百孔。
“月婵儿,对不起。”
月婵感觉自己坠入了无间地狱,身上被黄泉岩浆烫得冒烟,伸手五指已然是森森白骨,连骨头缝都在痛。
“楚亦,楚亦!”她奋力在黄泉里挣扎,强忍着疼痛四处寻找楚亦。
眼皮千钧重,月婵挣扎许久,才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五尺高的黄色符咒,密密麻麻围绕着自己,一丈开外的地方,香案后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念念有词,正在施法。
她明白过来,自己正处在阵眼里,恐怕难逃此劫了。可楚亦呢?月婵被绑在阵中的铁架上,从脖子到脚,全部捆着手臂粗的精铁链子,眼见着符火从阵边燃起,她转动眼珠,四处逡巡,却未见楚亦的影子。楚亦一介凡人,那道士难道也不肯放过他?怪只怪自己睡得太沉,导致与楚亦双双落入这妖道的圈套。
“对不起。“月婵绝望地闭上眼,朦胧中却隐约看见一抹水蓝色往道士身旁靠近,可她来不及看真切了,红色的符火从四面八方吞噬了她,这一次,她感觉连骨头都不剩了。失去意识前,她咽了咽口水,大概是想起了楚亦为她做过的美食。
符火骤然熄灭,偌大的符阵瞬间陷入漆黑,凛冽北风呼啸而过,紧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尖锐,最后恍如夏日的惊雷阵阵。周围不明所以的村民,都说奇了,寒冬腊月里,深更半夜突然万蝉齐鸣,真是百年难遇的异象,也不知是福是祸。
阵中,楚亦捡起被道士强行炼回蝉壳状态的月婵,泪流满面,他辜负了月婵的真心与信任。月婵至死都未起疑,自己有法力傍身,怎会晕车?怎会被抓而不知?她日日欢欢喜喜吃下的心上人亲手做的美食,一点一点将她的法力损耗,她该有所察觉的,可她没有。
“快些把她煎了药吧,你娘快要熬不住了。”道士叹息一声孽缘啊,便消失在黑夜里。
09
药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响,楚亦的心跟着噼里啪啦燃烧,最后化为灰烬。火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在窗棱处折了下,便投入窗外的黑暗中。他想安慰自己,明明提醒过月婵,莫要轻信于人,可她太笨,不会辨别人心,这怪不得他。可他终究无法自欺欺人,泪无声地落下,无休无止,由清澈变得浑浊,再变血红。
楚亦的母亲喝了药,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均匀,不多时便苏醒过来,容光焕发,还自己下了床。
“亦儿?亦儿?”
推开房门,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对着自己,长发如雪,顿时泪雨滂沱。
“娘。”楚亦转身,两只眼睛都成了血窟窿,汩汨往外冒血水,满脸的沟壑里都填着血痂,胸前的衣衫已被染成暗红色。
楚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母子二人相拥而泣:“亦儿,你怎么了?我的亦儿啊……“
道士曾告诉楚亦,他母亲的病需要蝉壳为药引,还必须是修炼得道后又动了情的蝉妖的壳才行。如今,他母亲起死回生,他却病了,再也不会痊愈。
后来,牛家村的小孩说,村里有个瞎子,脾气怪得很。他在屋前种了几株梧桐树,夏秋的时候许多知了停在上面叫个不停。瞎子也不觉得吵,每天端着不同的食物放在树下,跪在树下一直念叨“对不起,对不起……”
年年如此,日日如是。
五年后的一个秋天,牛家村起了五里雾,楚亦看不见,只觉得那天格外的凉。
他像往常一样,将一碗冰丝豆腐放在树下,蝉还没叫,他已开始重复那句“对不起“。
“没关系。”
雾气沾在发丝上,凝成水珠滑进耳中,冰冰凉凉的,激得他冷不丁一哆嗦,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端之上,狐狸玉笑捧着一只知了:“你是想告诉他这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