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眠梦中恍然惊醒,目光所及,是缄默的黑夜。
墙面上的挂钟细数时间轻羽,每一声厚重的余音,触目惊心。
从窗口窥探世界一隅,万家灯火却深显寥落。
岁月从白日奔向暮色,从春秋跨越寒冬,庄重又分明,不留丝毫余地。
我不禁想,人一生空茫,在时间的送葬里,彼此对饮着失落与欢喜,而荒凉的万里征途,究竟谓何?
01
人与自然交织的洪流,自风月伊始,即潮起难落。
忆往昔,尚为孩提之时,便为银河的星光献上虔诚,为纷舞的蝴蝶心生萌动。
人是自然的产物,生灵的幼童。
诗人是缥缈的夜色,看似触手可及,却“只抓回一掌冷雾”。
可大多思维广袤的诗人,都置身皎洁的童心中,与自然相合。
寻觅光明的少年呓语:“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我们站着,不说话,也十分美好。”
风的言语、草的气息,便悠然构成了顾城生命的彩图。
一生启程,却恍若静待童年;世间动荡,只孤身退居纯真。
别离康桥的倦客畅想:“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
生性热切的徐志摩,即使承载悲哀,同阴郁会面,也眼底藏着缱绻温柔,心尘盈着满怀真挚。
生命是一列通向墓地的列车,起初浮世喧嚣,灯影恢宏,越往远方行进,便只见苍茫暮色,枯萎流云,悲凉难耐。
可心境却可以随性脱轨,若与自己和解,与童真相携,即使到了幽暗的路口,也心有辉煌,不戚戚焉。
可事实上,永远活在启程之处的人,不过寥寥。
大部分人,饱尝孤独。
02
常常深思,人为群居生物,为何却总是避开旁人,在夜深人静时,逃向自己垒造的洞口,舔舐孤独。
狼的孤独在荒原上,人的孤独在人群里。
时而心炉生起,冒着孤独的热气,滋滋作响,身处拥挤而断裂的社区之中,外界愈加热闹,却更伤感自己的渺若微光。
想那孤独的源头,大抵是对留下生命痕迹的妄念。
有些人的孤独,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有些人的孤独,是“高山流水,难觅江湖知音”;
更多的人则是混迹于庸庸碌碌的时间里,看不见边际,寻不见出口。
张爱玲为爱而卑微至尘埃,绣口一吐,却终究只换来半身旗袍的虱子。
萧红搭载命运的行舟,在反复颠簸的海潮里作呕,一生奔波,几近混沌。
在我们看来,她们的孤独是才华和现实的冲突,是作品广为人世却自身不得美满的惋惜,这只是读者看完血淋淋的故事后轻浅的回味。
于她们自己而言,孤独远比此厚重。
半世流离辗转,在情场,在仕途。
为何孤独?因为执念。
张爱玲遣词造句,满纸情爱,洞察入微令世人折服,明明心间通透,却还心存执念,妄想找到交心又忠诚的情郎,而当世事偶有偏差,便深感现实与幻想的巨大沟壑,沉抑消迷,越陷越深,却又不断地自我怀疑,终不过换来与青灯为伴的结局。
为何孤独?还是因为执念。
陆游主张抗金,收复失地,却不得皇心,身处荒唐乱世,却还心存执念,想要凭借臣子的忠诚,感化天子,拉拢朝堂,一辈子游走于不同政见的折磨下,死去元知万事空,仍深念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们是否想过放下执念,做个无知的庸碌常人,尽观闲云野鹤,独赏艳阳阴雨。
我想也许答案是肯定,可禀性难更,对情感的眷恋,对家国的深念,便造成了这般孤独却有味道的人。
他们的孤独穿越时空,经久不息,留人品咂。
想我们芸芸众生,时而深感孤独,顷刻却又烟消云散,不过是偶尔迷惑和心绪乏味,给日子加点佐料,便又重迎欢喜。
此般孤独,大抵是浮于表面的孤独,不是看透之后无法接纳现实的孤独,而是暂时困于迷雾之间,没有看清路径的孤独。
人必然孤独,许是短暂片刻的孤独,许是长时永恒的孤独;许是肤浅自扰个体的孤独,许是裹挟整个时代众生的孤独。
人类的悲欢本不相通,野风不仁,以万物为芥子。
我们皆如羊走迷,众人偏行己路。
既然征途四处氤氲孤独,无法逃离,便只能正视。
周国平说无聊是人的宿命,我要说孤独是生命的音韵,也许自斟自酌,仰望圆月方可排解,也许与友狂欢,言笑晏晏方可忘却,孤独是情绪,而非注定的命劫。
人,总要找到解救自己的方式。
03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怀有恐惧,越恐惧,越失了直面的勇气。
死亡是人类生命里最大的恐惧。
客观去看,其实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是灵床前众人的哭嚎,葬礼时庄重的仪式,将死亡渲染,化为一场悲戚浓烈的盛大宴席。
我曾想,如若将这些除去,死亡不过是一个生命疲惫地在终点下车,向来时路的方向慢腾腾的走去,没有人知道他要走向哪里,但都是魂归故里。
刘亮程当好友冯四离世时在《一个人的村庄》写到:
“现在他走了,走的不远,偶尔还听到些许他的消息。我迟早也走。迟早我也会搁荒一块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几个亲人。我和冯四一样,完成着一辈子。冯四先完工了。我一辈子的一幢墙,还没垒好,透着阳光和风。”
几笔白描勾画,道尽死亡。
虽笔力荒凉,却暗含他不俗的眼界和对终局的云淡风轻。
原来征途多么纷繁与喧嚣,终归于平寂。
人从出生开始,便一直走在一条路上,通往死亡的路。
地和荒野尽头是另外的村庄和荒野,人的尽头是永远走不出的时间和命途。
人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所谓生命,不过是一场孤独的万里征途,数过万里,便要起身作别。
而这沿途的风月,自是馈赠你一生的礼物。
道阻且长,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