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苦难旅程
我和哥哥相依为命近两年半,这段幸福的时光里,妈妈难得来打扰——因为她的能力还不能深入打扰我们。再说,她来一趟也不容易。坐车时,她个子矮小,坚持买儿童的半票,但她却长了一张满是沧桑的老太太脸,司机和卖票的觉得她不吉利,并不欢迎她乘车,所以她不买全票司机就不让她坐车。为了买票的事,她每来一次都纠结发狂。
她到哥哥的出租屋,煤气灶不会用,菜也不知道去哪里买,所以她来到后什么都不能干,还净给我们添乱。她通常在这里搭地铺住一晚。
哥哥天黑才下班,劳动一天累得臭死,回来有气无力。但妈妈却要给我们开会。她开会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算计家里这段时间的开支——这个我们不感兴趣。第二个步骤她开始哭穷,数落着自从哥哥离家后,米不够吃,钱不够用,亲戚来往花了多少钱。她让哥哥交钱。哥哥生气地说:“我有多少钱啊?一发工资你就来拿钱。我每月挣这几千块,给妮子交学费书费作业费;我们的生活费;我们两个买生活用品和置办衣服……这都要钱啊。我每月三千块,只能剩一千块。可是你每次都要一千五,我们不够花……”
不等哥哥说完,妈妈苍老的声音就打断他:“既然妮子花钱那么多,干脆不让她上学了。这样每月还能省出来几百块……”
哥哥一听就恼怒地瞪着她说:“我要是不住在学校旁,到死也不知道上学,考上大学有多好!看到别人考上山大科技大的名校,我希望那是我妹妹。可是你跟爸爸,不帮忙不说,还拉后腿。以前妹妹回家拿饭,你骂她;现在我挣钱供她吃饭上学,你还不支持?”
妈妈被哥哥怼得无言以对,但还是顽固不化地坚持让我退学。我刚开始听了很难受,但习惯了,也麻木了。她说她的,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反正在这个家里,哥哥的话语权越来越强大,大有超越妈妈的希望。我想,只要哥哥支持,我就一定坚持把高中读完,争取考上好大学。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哥哥争口气。
我努力读书,优异的成绩回报了我的汗水。哥哥努力干活,不但练出坚实的肌肉,还得到工头的信任,收入也提高了不少。我从他交来的生活费里节省出一部分,悄悄存起来,想给他娶媳妇时用。
但所有的努力在一个午后被打破。那天我还没放学,一个民工打扮的年轻人到学校找我。我被数学老师叫出来,在楼道里,那人神色严峻地说:“你是杜富贵的妹妹吧?你哥哥从五楼掉下来,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
犹如晴天霹雳,我几乎吓懵了。我的心脏紧张地几乎停止了跳动,不安地问:“怎么会这样?”
他平静地说:“五楼正在施工,我们项目上缺少一部分安全网,你哥哥推着小车,失足从楼顶跌落……”
我的眼泪哗哗流。五楼啊,肉体从十五米高处跌落,不但要承受地心引力,还要承受自身重力。哥哥少说也一百五十斤重,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能摔不坏吗?我疯狂地吼着:“为什么不做好安全措施?为什么草菅人命?如果出了事,我杀了你全家!”
那人有些尴尬道:“我只是一个打工的,平时和你哥哥走的近,所以才想着通知你一声。”
我这才知道发火没找对人。原来他仅仅是哥哥的工友啊,都是拿身子换钱的可怜人。知道自己无理,但我也没心思给他道歉,匆匆道:“麻烦带我去见哥哥……”
话说了半句,我已是哽咽难成句子。我感觉天旋地转,一切景物都不再真实。我内心只有一个执拗的想法:哥哥,他没事吧?
那人用摩托车载我去了县医院。我可怜的哥哥在重症监护室抢救,门外只有两个农民工在长椅上坐等。他们身上粘满哥哥的血迹。他们和带我来的民工是一起送哥哥来的。我一见他们工头没出现,气不打一处来。我脸色铁青地问:“你们几个能代表项目部的意见吗?”
他们被我的气势吓到,以为我被吓傻了。但我说得有道理,让他们心有感触。如果今天躺在抢救室病床上的不是哥哥,而是他们自己,会怎么样呢?家属除了孤苦无助,无非歇斯底里地闹。生命在安全事故面前,根本脆弱如蝼蚁。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紧闭,隔断了我们的信息。我不知道哥哥究竟怎么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我不敢想象家中父母听说后该有多么绝望!我脆弱如枝头鸟巢的家啊,承受不了一点点风浪。
但我却不能坐以待毙,放任工头欺负我们。我问送哥哥来的民工:“报警了吗?警察怎么说?”
他们迷糊地看着我,不解地说:“这种事在施工企业很平常,从来没有一个人报警。要说解决无非就是给伤者赔点钱,对工头来说影响不大。”
我心头的悲愤无以言表。一条鲜活的生命啊,健康的肉体,一旦被摧残,仅仅赔些钱就了事?不行,我要替哥哥出头,替我们风雨飘摇的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一问才知道原来项目部根本没当回事,以为赔点医药费就算了。哥哥是临时工,没签合同,但是他已经在这个项目部干了两年半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我不能白白让哥哥吃亏。
心里打定主意,我借了民工的手机拨通110报警电话。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警干脆利落的声音时:“您好,这里是平邑110报警服务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如泛滥的江海。我声音哽咽着说:“警察姐姐,我要报警……”
我一边哭诉,一边流泪。本来那三个民工来送哥哥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没想到出事对工友家庭的影响如此巨大。正所谓杀鸡儆猴,唇寒齿亡,他们也是脑袋别裤腰带上挣钱的人,心里怎么没有同理心呢?看我对着110电话那头哭诉,他们都悄悄背转身子抹眼泪。
直到警车开进项目部,工头才慌了神。项目经理叫郭思海,他施工十五年,死在他手中的民工有四五个,给家属一点钱就买断一条命。在他工地摔断胳膊摔断腿的好几个,算个工伤,项目上赔点钱也就算了。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农民工永远处于社会最底层,受迫害也无力反抗。但我想,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啊?哥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就全完了。我窝囊无能的父母,除了呼天抢地哭,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读了十几年书,一定要为家庭,为哥哥做些什么。
抢救工作进行了八小时,哥哥的命保住了,但胳膊和右腿却是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乍闻此噩耗,我心如刀绞,第一个想法就是:我对不起爸爸妈妈,没能守护好哥哥!
哥哥苏醒后,我穿上一身消毒衣服去看望他。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脸上罩着氧气罩,胳膊和腿都被牢牢捆绑着,固定在架子上。一看见他悲惨的样子,我的眼泪哗哗流。我在心里无声地向苍天呼喊:“老天爷啊,你睁睁眼,我哥哥是好人啊!你为何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看我哭得稀里哗啦,哥哥的眼泪也滚落面颊。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却被氧气罩罩着,不能开口。我慌忙擦干眼泪,握着他露在纱布外面的手说:“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能轻饶了他们。你安心养病,其他事交给我。”
哥哥不安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耽误你上学吧?”
我轻声说:“放心吧,我可以带书来医院学习。”
哥哥生气地轻轻摇头。我忙说:“放心啦,同学借给我笔记看,在哪里学习都一样。”
第二天,项目经理郭思海亲自来医院看望哥哥。我知道警方已经把事故呈报安全部门,他的项目部被勒令停工整顿。他心里气闷,打听到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处理这事,所以打算糊弄我,用一点小钱打发我。我拿定主意,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我们的利益。
当郭思海笑容满面地说:“对不住妹子,你哥哥出现这种事,也是我们项目部不愿意看到的。对此,我深表同情。我今天代表我们项目部过来探望杜富贵同志,并希望尽快解决此次事故。小妹妹,你看我们应该赔你家多少钱?如果你说话不管用,那我们直接给你父母说吧?”
一提起我父母,我几乎崩溃。我想如果我父母来了,估计郭思海给一万两万块,他们就会同意。一来他们没出过门,没和“公家人”打过交道,心理自卑,容易被糊弄;二来他们格局太小,不懂法律,容易吃亏。既然哥哥搭上半条命,那我一定要给他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不能哭,不能软弱,一定要坚强理性地处理这事。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最大化地保全哥哥的利益,灵光一闪说:“我父母下午过来。你下午两点钟过来谈谈吧!”
郭思海很高兴,说下午两点半过来。看他要走,我说:“医药费不多了,你先预缴十万块吧。”
他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十万块?十万块我能买一条命!你哥哥不是还没死吗?”
我冷笑着:“是啊,还没死。因为没死才要交医药费啊?我已经拨打了市长热线,反映到市里去了。市里的领导说,一定责成咱们县有关部门尽快处理这事。这阵子全市都严打黑恶分子,安全事故要杜绝,你知道的吧?我哥哥是家中独子,我们岂能善罢甘休?”
他倒抽一口凉气,哈哈冷笑着说:“小姑娘,说大话别闪到舌头。什么闹到市里?你有这个能量吗?官腔打的漂亮没有用,关键是我得同意。你这样的家属,我见多了!”
他气急败坏地到收款处交了两万块钱,然后扬长而去。一股悲愤之情涌上心头,我几乎被气疯了。但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十八岁女孩,无权无势。我还是孤身一人,能对抗得了财大气粗的郭思海吗?
在我悲观绝望的时候,王浩出现在医院走廊里。一看见他,我仿佛看见了一生的依靠,红肿的眼睛再度泪流如雨下。他轻轻搂着我的肩膀说:“如果你相信我,让我来帮你。”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无助地说:“我,当然相信你!”
他说:“不是下午郭思海来吗?我父母在街面上混了几十年,不是好糊弄的。就让他们下午冒充你们父母出场,和他谈判。当然,我们还要靠一个懂法律的人来帮忙处理这事。正好我姑姑家表哥,是咱县出名的律师,我给他打电话,最好让我爸爸再给他打电话。如果他接手这个案子,你们就有九成的胜算。”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对于茫然无措的我来说就像指路明灯。我痛快地答应着:“一切劳烦你和叔叔阿姨啦!”
他苦笑着说:“唉,只是苦了你。再有三个月就高考了,又出了这码事……”
我的眼泪再度流下来。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哥哥外,还有一个人关心着我,爱护着我,让我的心中充满温暖。
下午两点,郭思海和王浩爸爸妈妈到一家咖啡馆见面。随他们一起过去的还有王浩的表哥,著名律师李长林。他们简短碰面,但王浩父母表演的特别到位。王浩妈妈对他又哭又闹了一阵,王浩爸爸好一通大道理讲得他哑口无言。最压阵的是律师,条条法律条文,让土包子郭思海郁闷不止。他被逼无奈,又去收款处交了十万块钱的住院费。
但交钱后,郭思海却人间蒸发。这让我炸了毛。哥哥都残疾了,就扔下不管了?
所有这一切,都避着我父母进行的。他们在老家,花着哥哥的血汗钱,悠哉悠哉地生活着,浑然不觉大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