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噼啪的雨声,总是把我带入幽深的往事之中。
啪嗒……啪嗒……
不由的就想起了《红楼梦》中,林黛玉让人休要拔去那一池的残荷。她所说的那一句:“留着残荷听雨声!”
每每读到这一句,内心便激荡起一波一波的情绪。如湖面的水波,慢慢划开,内心有股淡淡的哀愁。心也在隐隐地作痛,眼泪在眼中打转,转着转着,从眼眶里缓缓地溢出,随即如那檐下的雨滴。滴答滴答,低落在衣服上,滑落在矮凳上,心尖上……
林黛玉在雨中看到雨滴拍打残荷的声音,是一种怎样的惆怅呢!似乎懂,又似乎不懂。
懂是因为自从知道自己非养父母所生,虽然那时年纪尚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至今尤然清晰。那种恐惧,如同在怪兽的口中。它可以吃了我,却不知它如何吃我,在被吞噬的惧怕之中颤抖。心里有句话,从来不敢与人言。既然,我亲生父母都可以抛弃我,那养父母会不会……?
害怕自己不可爱,不值得爱,那种煎熬让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思考过逃脱,以此告别这种煎熬。但养父母的慈爱让我不舍,也让我害怕终有一天会被弃。记得七岁那年的一天,与小朋友吵架。小朋友骂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是我妈捡来的破孩子。我的自尊体系瞬间土崩瓦解,一个人独自来到悬崖边。记得悬崖很深,旁边的一块石头滚落下去,几次呼吸才能听到石头落到谷底的声音……噼啪!
随着那个清脆的声音停止,眼泪也随之像泄下的瀑布般直流而下……心里很想去问问那个生下我的妈妈,问她:“妈妈,妈妈!我好吗?”记得那天,突然有个想法:我为什么不把养父母当成亲父母呢?或许这才是真的,万一我是被骗了呢!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从那以后,我胆子特别大,发起怒来可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心里崩溃之前,跟小伙伴吵架打架会玩命。但一旦崩溃,就要很多天才能恢复。变得时而敏感,时而大条。儿时不得知,这些不过都是活下去的防御方式。
在不久前《心理咨询师进化班》里和同学们共读欧文·亚龙的《献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时,全书下来,唯独欧文·亚龙在梦中问他已仙逝的妈妈:“妈妈,妈妈!我好吗?”,这一局不断的在脑海里回荡,又像有人把我的心给撕扯开了。似乎能够感觉到那不断往外涌出来的鲜血……全身动弹不得,那鲜血不断涌出,将我淹没,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感到全身都僵住了,动弹不得。而这种感觉会周期性造访,每次来临之后,总有几天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的躯体一般,浑浑噩噩的。
那天,窗外也下着雨,雨滴顺着玻璃雨棚嘀嗒嘀嗒的落在鱼塘里,鱼塘水面上的水花跳起又落下,水波纹一波划开另一波又泛起……又想起了林黛玉的“留着残荷听雨声”!
听着听着,又会在脑海里出现一副画卷。它慢慢的展开,那些残荷慢慢腐化,直至荷塘归于寂静。在寂静中,听见莲蓬炸开,莲子随着咚咚咚的声音落在水里。然后,归于平静。在漫长的冬季,悄无声息的埋藏着生机。
后来,读到林黛玉死去时。总免不了泪崩,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过了这个冬,春会回来的……或许,她已去别处永春了。
在初中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夜。在一本不知名的,只有半本的武侠小说里看见有人练活骨棺。突发奇想,我是否可以把往事都丢了,当自己是个棺材里爬出来的人。那我将是我自己的,不再是那个被父母弃之如撇履的女婴。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关着房门,把火盆带进房间。把自己多年的日记一张一张撕下来,如祭奠死人一般一张一张的烧着。那一晚,我虽因母亲的担忧而有些内疚,但终究还是没开门。现在想起那晚妈妈的焦虑,内心还是充满的愧疚。但一想到从此以后不再做那个被弃的女婴,给妈妈一个活泼的女孩时,愧疚感就消失了。那晚,我一夜未眠。看着一张张纸,纸上的一个个字变成灰烬时,似乎有个奸邪的狞笑直勾勾的对着我。我目不犹疑,心坚如石,不曾害怕也不曾动摇。坐在泥地上,一张一张地撕下日记,一张一张的烧着。烧完所有的日记,我讷讷的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一堆灰烬……
天亮了,我困了。妈妈不舍叫醒我,我一直睡到日落。醒来时想写日记,拧了自己一把,不让自己写。由于白天睡足了,夜里睡不着,就坐在月光下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很多人都怕夜里猫头鹰的叫声,我却没什么感觉。远处,深深浅浅的山影,近处,几间瓦房在月光下可见模糊的了轮廓。远远近近的蛙鸣此起彼伏……山里的夏夜山风习习有些凉,我却懒得给自己披件外衣;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个不停,我无暇顾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见远山那边慢悠悠的爬出个太阳来,阳光刺眼的射进眼睛,才有一些知觉。妈妈起床时,我困了……
那些日子,没把妈妈逼疯真是感谢上苍。那青涩的日子,再怎么难熬还是过来了。以为后来会真的不再来扰乱我的宁静,可惜,生母是养母的姐姐。妈妈总是叮咛嘱咐我也要对生母好些,每当听到这些话,心又被重新撕扯开。妈妈不知,我也不提。事实上是,我也不想责怪他们,但最好也别来伤害我。
记得那一年,我13岁。来到生母家里,早上,我因未叠被子被生母责骂,伤及人格。最令我伤心的是,就因这点事,累及养母被诟病。我难过的喘不过气来,所有我渴望的温暖都变成了蚀骨的冷风。那一天,我无论做什么,生母都是一通责骂。她看见我的塑凉鞋破破烂烂的,买了一双给我。同时又说姐姐穿的如何斯文。当时,我感到在生母眼里,姐姐是钻石,而我则是路边的一颗可以随便处置的石头。我很想跟她说,我住在山里,山里的路崎岖。后来一想又算了,想想养母的温暖,心里好受了一些。我吃过中饭便自个回家了,穿着那双破凉鞋,我不愿收下生母买来的漂亮新凉鞋。踢踏踢踏的往车站走去,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再见到我的生母。
那天坐车到我所在的那个乡的行政村后,天已经快黑了。我独自一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揣着破碎的心,行走在下车后还要走15里山路的归途中。山里,冷冷的白月光照着崎岖不平的小路,我亦步亦趋地往家的方向走着。山间的虫鸣声和有时不时在林间穿梭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毛。到家的时候,妈妈吓了一跳。一个出门时还开开心心的女孩子,走夜路回家,并且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她不敢多想。看着我落魄的样子,轻轻的把我拥入怀中,我那隐忍着的泪水夺框而出。在妈妈的怀里抽泣到睡着为止……
自那以后,我最不喜提及生母生父。可是,偏偏躲也躲不掉。后来,像这样的经历依然在我和生父母之间重复。他们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哥哥姐姐如何能干,眼里完全没有我的一毫之地。而他们有什么事情,我的养父母总是逼着我去,我不想去又不得不去。可我又不能不装出笑面迎上去。一边惧怕那种撕裂的感受,一边又不允许自己不去搭理他们。他们不知我内心的挣扎,又常常来访。使我在孩子面前有时变得面目狰狞,我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童年时,那种犹如呆在怪兽之口中的那种吞噬感再次来袭……这种痛苦无法言说。
每次,总是劝告自己,他们都是老人了,但心中的痛总是散不去。生父来我家住一晚,我要三天才能缓过来。我其实不想说我真的不想见到他们了,也说不出口。虽然,每次都是热情款待。而心里的伤痕却在嘶吼,不要靠近我……
生父母,我知道你们当初有你们的难处,我感谢你们给我生命。但是,如今你们除了我还有儿有女,有房屋八九间,也有退休金。我祝你们幸福快乐,安康度晚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放我,放爱一条生路。或者,给我一些时间,再让我慢慢靠近你们。我不是不想爱你们,孝敬你们,只是实在做不到。我那么努力的尝试了,那种感觉就像被罩在玻璃钟里,你们清楚的看得见我。看似我不愿走向你们,给出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我每每努力,总是脑袋被撞得嗡嗡作响……
每当沉浸在痛苦中难以自拔时,我想,或许这就是老天给我的命题。让我冲破它,带出一群和我有着一样的痛苦的人儿。(也希望能借此劝告自己和身边的朋友,痛苦的情绪记忆有多折磨人。对我们的孩子,我们的身边人温柔一点,多留些积极的情绪记忆,它是有身体体验的,不是讲个道理就可以解除的。)
人呀!读书的好处就是在痛的难以忍受的时候,书中的圣贤会跳出来陪在你身边。悄悄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佛乱其所为,空乏其身。”然后使得内心因此安详一些。
接着,住在血液里的圣人又是一句棒喝:“此时正是修炼时!”
随后,我播放师傅发给我的钟声,让钟声把我从那种体验中带出来。从钟声响起到停下,慢慢醒过来,回到当下。
睁眼,再看看天空的阴雨绵绵;闭眼,再在檐下听雨;这雨声点点敲着心门……
门内,跟随着师傅发来的钟声,小荷从水面探出了脑袋,在雨滴的滋养中慢慢地长呀!长呀!一张一张的叶子慢慢扩大,一个个花苞冒出水面,钻出层层叠叠的荷叶,在夏的烈日下朵朵娇艳,而又宁静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