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上)

听雨


闪烁的烛火中,红袖拂过脸庞,美人腰肢纤细,舞姿蹁跹,面纱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勾人微笑,看得裘天阙已经有了几分恍惚。


琴声忽而高昂,美人长袖如游龙,转瞬掠过裘天阙的眼前。


裘天阙此时举杯,一饮而尽,顺手拽过舞女的长袖,眼中漾起了笑意。舞女脸上蒙上了一层红润的娇羞,笑道:“没想到平常清修戒律的道士,也如此善解风情。”


裘天阙听了此话,眼神一凛,松了拽着长袖的手,红帛坠落时,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酒杯倏尔粉碎。


缠在长袖中的匕首直直坠地,锋利无比的匕首居然直接嵌入了地砖之中。


“袖中藏刀,刀娘真是名不虚传。”裘天阙冷冷说道。


舞女听了掩嘴一笑,柔声说道:“刀娘之名,居然还能传到谢狂歌弟子的耳朵里,真是让刀娘惊喜。不过,我的魅术还是扰乱不了你的道心。”


裘天阙淡淡说道:“静心之境,本就是道者必修之术。”


刀娘媚眼一挑,嗔笑道:“破不了你的静心之境,刀娘还有别的法子,只是你可未必注意得到。”


“是吗?”


裘天阙广袖一收,酒杯的碎片零零落落地散在地上,原本浅碧色的酒浆此时居然升腾起一阵黑气。


刀娘的秀眉微蹙,神色显出一点讶异:“你早知酒中有毒?可你分明已经喝下。”


裘天阙淡淡一笑,提起酒壶,手腕一抖,酒浆洒向地上的匕首。酒浆刚接触到利刃,就仿佛沸腾一般,大团黑气弥漫开来。


“酒中本无毒,是你的刀上有毒。”裘天阙冷冷看着眼前秀丽的女子渐渐白了脸,“你的舞,是为了遮掩你的刀。你的刀拂过我面前时,你早已把毒下在我手中的这杯酒里。没错,我是喝了这杯酒,却是在你下毒之前。”


惊愕了片刻,刀娘随即莞尔一笑:“武当谢狂歌的弟子,果真名不虚传。”


刀娘收回长袖,转身欲离去,却听身后裘天阙凛然说道:“我已破了你的招数,人我可以见到了吗?”


刀娘的长袖一卷,脚尖轻点,居然又飘到了裘天阙的身边,眼神中满是风情:“道长你别急啊,这只是第一关,三关之后,人你自然可以见到。”


裘天阙对于媚态万千的刀娘,神色不动,一道银色剑光却猛地暴涨而出,逼得刀娘倒退一步,隔开了她。此时,刀娘还不及反应,长袖就被撕裂了,几道未及发出的暗标“当啷”坠地。


“莫要再招惹我。”几个字掷地有声。


刀娘几次袭击都被裘天阙化解,冷哼了一声,在纱帐后隐去,退走了。


裘天阙环顾四周,红纱缥缈,随风而动,一阵疾风吹来,红纱慢慢揭开,露出了窗外一片苍茫的湖水。


一叶孤舟慢慢靠岸,一人披着黑袍,缓步迈入了水中小亭。


来人缓缓抬头,待看清了他的面容,裘天阙惊得后退了一步:“师弟!”


话未落,剑先至,即使裘天阙眼疾手快,他的道袍还是被来者的快剑撕裂了一道口子。


“师弟,你……”裘天阙难以相信,几年未见的师弟,一见面,居然抬手就是兵刃相见。


可是来者却不等他喘息,剑光似流星快雨,剑声如虎啸龙吟,点点剑芒密密罩在裘天阙的身上。裘天阙闪避间,剑已在手,一招横扫千军,打落流星;星未及陨落,就是二招犀牛望月,驱云止雨;雨刚停歇,三招翻云覆雨已出,三招相叠,层层剑意连绵不断,要使神龙斩首,恶虎伏诛。


似乎是心知难胜,黑衣人剑光猛收,裘天阙不及收招,一剑刺入来人的心脏。


伤口渗出鲜血,只一瞬,裘天阙已知不祥。来不及拔剑,裘天阙飞身跃起,闪过的剑光割掉了他的一缕长发。


剑入心脏,但对黑衣人来说似乎全然没有影响。剑芒暴涨,剑势大开大合之间,逼得裘天阙连连后退。


失去了佩剑的裘天阙转而拳脚应敌,败势已经显而易见。


寒意扑面而来,裘天阙已经被逼到了死角。就在剑光即将迎上裘天阙的喉咙之时,裘天阙袖袍忽然鼓起,注入了纯正罡气的广袖,此时如一面盾牌,一个拂袖化解了来者的急攻。


黑衣人似是一愣,但胸口的剑已经被裘天阙拔去,鲜血喷涌,裘天阙连忙避开。


原本鲜红的血,喷射出来的瞬间就变成了奇诡的紫色。


“果然如此。”


裘天阙脚尖轻点,避开扑面刺来的一剑,反手挽出朵朵剑花,黑衣人不及闪避,身上被划开无数伤口,血雾霎时弥漫在眼前。裘天阙暗道“不好”,一剑割开身旁的红纱,剑尖一挑,一丈红纱覆盖在黑衣人身上,也及时遮住了弥漫开来的毒障。


同时,柔软的红纱也揭露了黑衣人的秘密。裘天阙觑准时机,飞起一剑刺向红纱微微凸起的一片,只听剑吟中有如古琴弦断的一声,黑衣人宛如抽去了筋骨一般,软绵绵倒在地上。


暗处传来一阵掌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能破我驭尸之术,裘天阙,你果然不凡。”


裘天阙轻哼了一声:“驭尸之术都是其次,你能想到把毒雾下在死尸的血液里,真让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的声音哈哈大笑:“本就是死尸,下毒又如何?不过裘少侠,你应当早就发觉,这是一具尸体吧?”


“没错,银丝传意,细细一根银丝就能驱动这副身躯,你的驭尸之法真是厉害。配合你这完美无缺的易容术,再加上招式和步法你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几次险些蒙蔽了我的眼睛。”裘天阙说着,都觉得手心隐隐沁出一丝冷汗,可是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我与师弟多年相交,对他的招式再熟悉不过。更何况,驭尸之术,也只能模仿招式,招式对武当的功夫来说,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哈哈,我甘拜下风。”黑暗中的声音爽朗地笑了,“不过,能不能见到你师弟,就看你裘天阙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下,惊雷乍现,狂风骤起,水中小亭的红纱纷纷拂起,裘天阙害怕埋伏,缓步走出了小亭。



刚到亭外,倾盆大雨倏然而至,裘天阙转身上了木桥,一步步慢慢离开。岸上,一处僧庐掩映在绿树间,一人披着蓑衣,屹立在台阶之上,以剑拄地,白发森然。


裘天阙冷冷看着岸上之人,一个名字忽然跃入脑海。


“你莫不是……雨僧?”


“雨僧”二字刚出口,天上又是一道闪电,映照着白发蓑衣人闪亮的剑光。


雨僧一直是令江湖人恐惧的存在。传闻中,雨僧一向都是白发蓑衣,以剑拄地,他的出现,必定会在大雨滂沱之时,他的剑光与雨水合为一体,在大雨中可来去无踪。当年如果不是雨僧杀死了师弟的父亲,师弟又何必冒着极大的风险,夜入这无名之地?


裘天阙一口怒气自胸中横生,打出一道剑劲飞向那白发蓑衣人。裘天阙意欲先发制人,一招袭出,裘天阙身姿飘忽,转而袭向雨僧的后路。


前有招式,后封退路,白发蓑衣人却丝毫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狂风袭来,雨水卷入僧庐,蓑衣人身形微一旋转,似有一层薄薄雾气笼罩,水珠全不沾身,而是化作万千剑光反扑向裘天阙。


“这是……化雨为剑?”裘天阙震惊中,连忙剑化万点星光,打散眼前的雨剑。


蓑衣人身前的剑劲也被带着强劲内力的雨水消弭殆尽了,两者相击,化作一片水雾,融入大雨之中。


一招已经试出了各自的深浅,显然,裘天阙并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


“还要再试吗?”蓑衣人此时傲然站在雨中,他的白发未曾沾湿半点。


“当然。”裘天阙凛然不惧,“见不到我的师弟,我不归。”


“你可知你并非我的对手?”蓑衣人微微一笑,有意地一步步迈向裘天阙,不但雨落在他身上无声,一步步走来,连泥泞的地上都没有此人的脚印。


居然真的能在雨中来去无踪。


裘天阙却没有半分惧色,嘴角抹上淡淡的笑意:“在幻境里,我当然打不过你。”


一语刚出,剑光忽至,却是武当剑法中最基础的一招“三环套月”。


剑华如月,三环既出,环环相扣,在雨中转圜,刺向蓑衣人的左臂。蓑衣人身子一僵,犹疑中居然错失良机,裘天阙上前一步,一剑扣上蓑衣人的喉头。


“幻境,还不能破吗?”裘天阙冷冷说道。


眼前的雨雾霎时停休,白发蓑衣人也如梦境破灭一般消失无踪。裘天阙收了剑,静静看着僧庐内走出来一个黑衣人。


熟悉的面容,只是最初一直洋溢在脸上的明朗笑容,现在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师弟,这才是真正的你。”裘天阙极力掩盖了见到师弟的惊喜,淡淡说道,“刚刚的雨僧,便是你的剑意所化?”“没错。”黑衣人慢慢靠近,“我以剑意入幻境,没想到,师兄你居然能连破无名的魅术、死尸、幻境三关,短短几年不见,你的修为更深厚了。”


裘天阙一卷广袖,回道:“算不得多难,雨僧行凶,必在雨里。而雨全靠天时,哪能说来就来?更何况,这雨徒有其形,却连半点湿润的味道都没有。幻境做得再逼真,和现实相比,终有差距。”


黑衣人自嘲般苦笑道:“你的三环套月,终究还是我的心魔。”


少年时,师弟与自己对招,明明是最基础的这招“三环套月”,但师弟无论如何都会败在自己手下。多年来苦练,依旧毫无结果,对习武人来说,就是始终跨越不出的心魔。


裘天阙不忍再见到师弟这样的神情,闭上了双眼:“你的执念,实在是太深了。”


眼前的黑衣人,是裘天阙的师弟,武当谢狂歌的弟子赵雨愁。裘天阙想起二人初见面之时,赵雨愁还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此时眼前的黑衣人,阴鸷非常,不过寥寥几年光景,便令人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师兄闯入无名,所为何事?”赵雨愁的声音,冷得能让人打一个寒噤。


裘天阙并不畏惧这双眼睛,他直视着赵雨愁的眼睛缓缓说道:“劝你回去。”


赵雨愁一愣,继而忍不住仰天大笑:“师兄啊,我已入无名,早已满手鲜血,你劝我放下屠刀,就算你们能谅解我,江湖,能容得下我吗?”


在整个中州江湖,无名是地处昆州的组织,里面容纳的皆是穷凶极恶又走投无路之徒。裘天阙不忍见师弟堕落至此,叹息道:“你非是因为满手鲜血而被逼夜入无名,而是入了无名之后,才满手鲜血。江湖人的谅解,我也不敢奢求,我只知道,今日劝得回你,江湖中就少了一个恶徒,便能因此省下无数腥风血雨。”


“我已没有回头路。”赵雨愁慢慢闭上了眼睛。



少年时鲜衣怒马,时常流连于瓦舍的日子,现在想起,缥缈得像清晨时分已经消失的梦境。


他的梦,就是在那一瞬破灭的。


父亲嫌弃他有些不务正业,时常告诫他少去瓦舍勾栏,但他还是偷偷去了。那日,他看红衣舞娘的舞姿入了迷,忽然,一掌狠狠落在他的肩头,一回头,却是父亲怒气冲天的脸。


“臭小子,我昨日才和你说过的话,今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吗?”


父亲向来十分严厉,怒极中的一句话,都忘了在人前压制内力,怒吼声颇有些震耳欲聋的架势,一时间,瓦舍上下瞬时鸦雀无声。


无数目光投向这对父子。


赵雨愁被弄得难堪至极,脸红一阵,白一阵,咬了咬牙,挣脱父亲紧捏着自己肩膀的手,转身跑出了瓦舍。


瓦舍外,已经下起了大雨。


跑得急了,外面路过一个蓑衣人,赵雨愁收步不及,直接撞了上去。


撞了这一下,赵雨愁就感受到一阵凛冽寒意从这蓑衣人身上升腾起来,他抬头,却见透过雨幕的一双冰冷眸子。


蓑衣人白发森森,在雨中飘动,竟然不曾沾湿半点。


雨珠即将落到他的身上时,霎时便似凝固了一般,而后沿着他的周身,缓缓落到地上,并无半分声响。


那时的赵雨愁虽然年轻,但也明白眼前人内力的深厚。蓑衣人冷冷看向他,弥漫周身的水雾忽然凝聚,寒意逼人。


“对不起,对不起……”后知后觉的赵雨愁连忙道歉,可是蓑衣人的剑气似乎更加凛冽了。


赵雨愁心想,不过不慎撞了你一下,也道歉了,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便出言顶撞道:“不过不小心撞了一下,老伯你也没伤着,何必这样冷眼看着别人?”


谁知蓑衣人上前一步,全身已经罩满剑意,似乎是已经上满力道的弓弦,利箭一触即发。


赵雨愁明白,他触动了蓑衣人的杀意。


几股水流顺着脖颈淌上胸膛,他已经不知道这是雨水还是自己的汗水了。


雨水坠落到蓑衣人的身上,倏然转变了方向,化作万道剑光扑面而来。


赵雨愁少年心性,见不过是几道水柱,拔剑就是刚学会不久的“迎风扬尘”,可是剑刃刚破开几道雨水,赵雨愁便感觉到一阵大力从剑上传来,剑险些脱手。


他惶恐间乱了章法,一道水流射入他的大腿,其力道居然远胜一柄利刃,水刃穿体而过,染成一道血柱,飞射出来。


赵雨愁大腿受伤,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雨水混着血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可那蓑衣人的目光还是冷冷追随着他。


追过来的父亲发觉了他的困境,连忙挡在他的身前,转头看见儿子满身血污倒在地上,心中愤然,冲蓑衣人怒喝道:“我儿子就算冲撞了你,他也不过一个少年而已,阁下何必下此毒手?”


那蓑衣人并不言语,抬手挽了一个剑花,银亮剑光裹挟着雨水,迅疾的剑势却没有发出划破雨幕的声音。


带过的雨水居然在垂落的雨幕中留下一片虚空,这一剑牵带的内力,居然至刚也至柔,剑吟已经完全与雨声混合在一起。


“雨僧!”


父亲从装束和招式中猜出了对面人的身份,这两个字,却彻底引发了两人的战局。


血水混着雨水模糊了赵雨愁的眼睛,他只能听着大雨滂沱中的剑声,由高亢变为婉转,尖利的风声融和着雨滴落在剑刃上的空灵声响,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自己父亲的剑招,他还能隐隐听得出来,父亲到底用了哪些招式。


可是他听不到另外那个人的剑声。


他想起父亲之前说过的,那个恐怖的雨中杀手,白发苍苍披着蓑衣,在雨中寂然无声,这样的人,只有在积聚着杀人狂魔的无名才能找到。


密集雨声中传来刺破血肉的沉闷声响,赵雨愁知道,父亲受伤了。


他担心父亲的安危,勉强站起身来,擦干眼前的雨水,握紧手中的剑,拼命向雨中那个模糊的人影袭去。


雨水溅在他的身上,刺骨的冰凉,钻心的疼痛。裹挟着雨滴的剑风在他的耳边呼呼直响,雨幕遮掩中,他不知道父亲的状况,只是靠着意念为父亲谋得一线可能的生机。


身上满是伤痕的他,终于力竭,倒在了雨中。昏迷之前,他终于听到蓑衣人的剑声,那一声极其清冽的剑吟,宛如雨后屋檐滴下的雨珠,落到了玉阶。


等到他清醒之时,见到的只是父亲伤痕累累的尸体。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终于,裘天阙开了口:“师弟,你……还怨恨师父吗?”


赵雨愁苦笑道:“师父只是不愿帮我报仇而已,谈不上怨恨。我既入无名,那我也算不得武当的弟子了,请转告师父,他教诲的恩情,赵雨愁铭记于心,只是无法报答他了。师兄,回去吧。”


裘天阙并不肯轻易放弃:“你肯叫我这声师兄,我就不能见你沦落至此。回归正道,精进自身,才是你为父亲报仇的正途。”


“师兄啊,”赵雨愁笑道,“他在暗,我在明,雨僧本来就行迹莫测,我若不遁入无名,我该如何找到雨僧?”


“可一旦入了无名,你手上又会沾多少鲜血?又会残害多少无辜之人?”裘天阙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赵雨愁神色不变,淡淡说道:“江湖人,谁手上不沾着鲜血,谁又完全清白?”


说到这里,裘天阙知道,苦心讲道理是不可能劝回师弟的。他眉头一皱,说道:“你觉得你在无名的修为,便能赢得了雨僧吗?暂且不论这神秘的高手,你在无名已经历练了三年,这期间,我依旧在武当修行,只要我们对上一局,你能胜得了我,就说明你夜入无名,确实有助你复仇,我便不再阻拦。”


赵雨愁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了。


“三日后,师兄,请在听雨轩等我。”


湖上烟雨苍茫,时值江南梅雨时节,连绵的雨水给听雨轩蒙上一层薄纱。


裘天阙想起第一次见到师弟的情形,一个瘦弱的少年羞怯地躲在师父身后,师父拽着他才露出了一张胆怯的脸。裘天阙看到这少年如女子一般娇羞,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从此,他总是特别照顾这个师弟。


师弟曾和他说过,入武当,不止是为了学武,他更是想躲避父亲对他残酷的训练。师弟偷偷给自己看过他身上的旧伤,裘天阙无法想象,这些居然都是他父亲打出来的。问起原因,不过是一些上树、偷鸟蛋等极小的事情。这些事,裘天阙也没少干,但师父从未对自己发过火。


赵雨愁练剑也很勤奋,说是不愿让父亲失望,而且隔三岔五就会找自己对剑。裘天阙在对招中,能感受到师弟进步的神速,但也能感受到他天赋的缺乏。


比如那招三环套月,就像魔咒一样,只要自己使出这招,师弟的剑,瞬间就会乱了章法。


每当这时,师弟只是羞赧一笑,说道:“师兄,你真厉害。”


那日,一个和自己样貌一模一样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间门口,裘天阙戒备中对了几招,当一招三环套月之后,剑尖指向那人的喉咙,裘天阙已经明白,这是自己的师弟。


自己哭笑不得地问他:“你的易容之术,是和芥子帮的人学的吗?”


师弟反倒正经说道:“我昨日看了一场戏,说的就是一个善于易容之术的人,失手杀了一个朝臣之后,开始假扮此人,学他的音容笑貌,学得栩栩如生,谁都没辨别出来,直到后来,把那大臣在朝局中翻云覆雨的本事也学了个精透。那时我就想,要是我想和师兄一样厉害,也可以试试这种方法。”


裘天阙被他的幼稚逗得哈哈大笑,师弟知道自己被嘲笑了,害羞地低下了头。


可是雨僧之祸之后,原本爱说爱笑的师弟,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言不发,裘天阙再也没见到过他的笑容。


师弟求过师父为父亲报仇,可是几近于隐退的师父谢狂歌,只是在垂钓时淡淡说了一句:“江湖事,我不再管。”


师弟不肯放弃,跪下说道:“师父,您年轻时也是闯荡过整个中州的人,您必然知道雨僧之名,可否为我找寻报仇之法?”


师父沉默许久,却是一句:“不知。”


瘦弱的少年咬了咬牙,居然转身就走了。裘天阙两边都劝不及,夹在少年离去的身影和师父垂钓的背影之间。


裘天阙没料到,一个瘦弱的少年,却对报仇有这样巨大的决心,不惜走上邪道,夜入无名,也要找到打败雨僧的方法。


裘天阙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他静等着赵雨愁的到来。


湖上客舟缓缓停岸,一个黑衣人自乌篷里走了出来,裘天阙看着那人的身影自雨幕中渐渐走来,说道:“师弟,你来了。”


黑袍遮住了来者的眼睛,裘天阙见他缓缓点了点头。


“你先出招,若是你赢,我便不再管你之事,若是你输了……”


裘天阙话没说完,黑衣人的剑却飞到他的身前,裘天阙慌忙后退,一道雨柱却穿过了他的胸口,在他身前绽出艳丽的红色。


裘天阙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没料到师弟居然能趁他不备先行动手,他仔细看了看黑衣人,只见黑袍遮掩下的一缕白发,裘天阙顿时醒悟:“不对,你是雨僧!”


裘天阙伸出手指点在自己心口的几处穴位,勉强恢复了内力。他深吸一口气,剑如飞虹,纯正罡气竟然将雨水逼到了周身三尺之外,只有如此,他才能摒除无声雨剑的暗算,专心对付眼前之人。


黑衣人对他的算计了然于心,快剑舞动,脚步划动如满月,剑光闪烁似繁星,剑意淋漓酣畅,如夏日一场暴雨,让人无半点藏身的所在。


可裘天阙暂时思索不出破解之法,只能咬咬牙,在剑上注入内力,手腕急抖,挥洒出一招“遮云蔽日”,宛如在急雨中撑起了一把伞,暂时阻挡了迅疾的攻势。


裘天阙知道近战几无取胜机会,便改变策略,边退边发出剑气,强劲剑气可击退几丈内的敌人,而后退几步也大大削弱了雨僧的攻击,居然缓和了眼前危急的局势。


雨僧剑尖一转,强劲罡气形成的护罩竟撕出一道裂口,风雨似裹挟雷霆而至,千道雨剑将裘天阙发出的剑气击得粉碎,残余的雨剑余力尚在,扑向裘天阙。耗费了过多内力的裘天阙无法抵挡突来的雨剑,闪身也只是躲过了部分,数十雨珠打在他的胸口,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雨僧见他已然力竭,收了剑,缓缓走到他的面前,打算就此结束他的性命。


可在剑光刺向裘天阙胸口之时,他的身形忽然跃起,反手挑剑,层层剑光交叠而至,裘天阙怒道:“三环套月!”


不防裘天阙假意落败,突然反击,雨僧节节败退,转圜如意的剑光割开了他的长袍,落下的白发在剑气交错中碾得粉碎。


黑衣人冷冷一笑,撕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来者居然真的是自己的师弟,赵雨愁。


“师兄,居然能被你看破伪装。”


裘天阙冷哼了一声:“师弟,你是忘了你少年时总想超越我,假扮我的事了吗?你向来如此,也不难猜出,你为了打败雨僧,也一样可以假扮雨僧,模仿他的招式,再从中探寻出可以击败他的策略。”


赵雨愁眼睛微眯:“那你又如何知道,来人不会是真的雨僧?”


“因为你的腿伤。”裘天阙淡淡说道。赵雨愁的左腿当年被雨僧砍伤,经过几年恢复,走路已经看不出伤势,但是一旦动武,即便他自己已经努力遮掩,但是熟知他步法策略的裘天阙,还是在几招过后,认出了他来。


“师弟,我没料到你居然真的能对我下毒手,看来你的善念已经快被消磨干净了。凭着这多年的同门之情,我再劝你最后一句,如果你能回归正道,脱离无名,裘天阙向你立誓,定助你斩除雨僧,报你父亲之仇,如若你还是执意如此,”裘天阙转了手中的剑,剑光闪烁中,沉言道,“那休怪裘天阙要为武林铲除一个祸害了。”


赵雨愁不动声色,却是急转剑刃,剑光寒寒,剑气森森,裘天阙气一沉,意一凝,武当至绝剑法接二连三而出,都是赵雨愁从未见过的招式,运气巧妙繁复,对招瞬息万变,与少年对剑时相比,已经有天壤之别。


赵雨愁冷冷一笑:“看来阔别几年,师兄你又习得更难的剑法了。”


“我早就说过,接着留在武当,才是你报仇的正途!”裘天阙喊道。


“你要不要也来瞧瞧我在无名这些年新学的招式?”赵雨愁说着,剑光暴涨,酣畅淋漓的剑意挥洒间,夹杂着无数变数,对上裘天阙的剑法,居然是平分秋色。


裘天阙知道不可久战,暗运武当调息心法,配合师父所传授的几招剑法,把三环套月之招暗含在剑意之中。


赵雨愁剑光一暗,正是好时机,裘天阙一挑剑尖,刺破了赵雨愁的剑罩。


可一阵剧烈的疼痛却从心口处蔓延开来。


裘天阙低头,看到的却是心口处滴着自己鲜血的剑尖。


刚刚的眼前之人,居然是幻术而成。


他回头,看到那双冷冷的眼睛,这才是真正的赵雨愁。


裘天阙咳嗽了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


“原来你伪装雨僧,只是为了掩盖你更深一层的布局。可是我……怎么会识别不出幻术?”


“师兄,你忘了当年我假扮你被你识破,你说了什么吗?”裘天阙身躯摇晃间,回忆起少时的场景。


瘦弱的少年抬起双眼:“师兄,你是如何识破我的伪装的?”


裘天阙摸了摸师弟的头发,笑道:“小傻子,师父总说你练剑时手腕抖不完全,也就只有你能使出这样难看的剑路来。”


“师兄,”一声打断回忆,“你的洞察力,我是从来不敢忽视啊。”


赵雨愁剑尖缓缓旋转,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血珠滴落的声音融合在雨声之中。


裘天阙惨淡一笑:“你早料到我能看穿你的身份,先前故意败在三环套月的招式下,而后再一步步,让我陷入圈套之中。看来,幻术和心机,才是你真正在无名学到的绝招。”


一语毕,裘天阙再无力支撑,倒在地上,雨水渐渐洗净了他血渍斑斑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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