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傍晚，山风吹过半山别墅，夹带着孽龙果特有的香味，清香中带着一股血腥。老麦坐在别墅二层平台的一把藤椅上，一身柔滑的紫色丝绸睡衣，舒服地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圣女’牌上等雪茄，身边的茶几上搁着仆人现磨的猫屎咖啡。他缓缓地吐出烟雾，望着落日的余晖洒在山谷间。孽龙树隐在簇簇的绿树之间，白天其他时间看去与其他树木无二，唯有在夕阳晚照之下，它的枝叶竟能泛出殷红的颜色，仿佛有一股血液在它的枝叶间流动。太阳落山，夜幕四合，它的血色仍未褪去，还在燃烧，整颗树木就像一只蓄势待飞的苍龙。

老麦很享受傍晚时光在这里欣赏山景，欣赏孽龙树的变色。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植物，也从未听说过。他头次见到便问机器人女仆这树叫什么。机器人女仆很快从资料库搜索资料，告诉他，此树原不是自然界存在的物种，是生物学家根据上古时代的物种培育出来的，因形状颇有几分似龙，故命名为孽龙树。春华秋实，与其他物种似乎并没有两样。上流社会对它格外钟爱，非高档社区不能种植。这令老麦很满意，他奋斗了整整二十年，才住进了世人眼中顶级富人才住得起的半山别墅。就像立在门后机器人女仆，宇宙公司出品，外形与真人一般无二，客户可自定义样貌，经过海量数据训练出许多服务技能，真正的体贴入微，随时能感应主人的需求做出恰当的服务。更重要的，不像人类仆从，不会有情绪上的波动，更不会心生歹念谋财害命。虽然售价昂贵，却一直供不应求，只有顶级富豪圈‘涅槃俱乐部’成员才可以优先购买。

老麦从容地一面抽着雪茄，一面呷着咖啡，心里盘算着晚上八点“涅槃俱乐部”的新会员演说内容。如何博得这些权势熏天老会员的青睐，讨得他们的欢心。尤其是会长龙鼎天，他的入会介绍人老包说，龙会长的眼界早超出一般富人的经营公司、投资赚钱上面，而是投向更加宏大的人类命运、地球命运以及浩渺的宇宙开发等问题。老麦心想，做到龙会长那个层次，谁还会在乎钱呢？这年月，做生意的老板有几个不想跟龙会长的宇宙公司搭上一点关系？老麦做梦都想成为宇宙公司的供应商，那就意味着不用发愁市场和销售了，意味着可以成功很久，每日傍晚都可以从容地欣赏山景、欣赏孽龙树。老麦想来想去，觉得说一说资源优化的话题，大约会对龙会长的口味。

他还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想到两小时后就能跟他面对面交谈，心脏不由得一阵急跳，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紧张。他一个穷困农家出身的子弟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般地位，今夜一跃，就成功挤入上流社会了。差不多该出发了，司机和保镖都在一层待命。老麦站起来，躇踌满志望着正前方山腰一株高大的孽龙树，鲜红的枝叶在黑夜中闪烁不定。点点头：好兆头好兆头，就来它个龙飞九天。

忽而心头一动，有个黑衣人无声无息立在他身后，一管冰凉枪管抵住后脑，冷冷说了句，你被优化了，砰的一声，老麦眼前一黑，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2

老麦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的。他明白过来，这是在测试仓。看来第三十九次测试已经完成了，因何如此匆忙，他的人生远未达到巅峰，便戛然而止，会不会人工智能设置出现问题了？正琢磨间，舱门一开，耀眼的光亮照得他睁不开眼。等候在外的7号工作人员把连接子他脑袋和身体上的十几个个传感设备拨下来，它们像触须一般吸附在他的体表，另一头接连测试仓的主设备。每当这时，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数十条巨大的水蛭咬开了自己血管，贪婪地自己的血。

7号程序化地将传感器拔下来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请穿上衣服，然后随我去评估室。老麦坐起来，爬出舱，摸了摸吸附处的皮肤，触目惊心的，好像被烙铁烙过一般，一个圆圆的印痕。老麦很奇怪，现在拔下来时居然感觉不到疼痛。他依稀地记得第一次那种疼痛感，火烧火燎，似乎将这块皮肤揭下来了。傍边架子挂着简易衣服，他穿上了，望着7号，我这次测试用了多长时间？

7号冷冷地说道：你的问题超出我的权限。你可以在评测室提问。说着转身迈步往门那边走去。老麦望着她用蓝色工作服包裹的苗条身材，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迈着步子，然而仍旧无法掩饰丰满臀部扭动带来的诱惑。每次她俯身为他带上或拔下传感器，他都能感受到年轻女人的体温，柔滑的肉体的偶然触碰让他怦然心动。他迈步跟上去。整个测试区很大，犹如一个巨大厂房，摆下三百个测试仓丝毫不显拥挤。工作人员和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处理中自己的工作，整个空间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杀猪似的嚎叫，那准时新手出仓时候的反应。

老麦急走几步赶上7号，大口喘气道：姑娘…听我说，我才不信什么评估师…我是做智能算法出身的…总感觉…哪里不对….。

7号没作答，然也并无呵斥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老麦：孽龙树…你见过没，夕阳一照，树叶像染了血一样，张牙舞爪的，像要吃人似的。我以前的测试从来没出现过。

7号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仍未开腔。

老麦：这次人生重启，我是要去见龙鼎天龙会长的，忽然就被枪杀了。我现在后脑还隐隐作痛，好像被子弹击穿一样。哎哎，姑娘，你测试过吗？

7号低头低低地说了声：别说话！跟在我后面！

老麦便知道里面大有蹊跷，便放慢脚步跟在她后面。

一个月前，失业在家的老麦在网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宇宙智能公司招聘‘重启人生’项目测试员，为期一月，报酬二十万。所谓的重启人生是利用人工智能推算人生在不同阶段、不同选择会有怎么的历程和结果。时光不会倒流，人选择之后没有悔棋。重启人生项目类似让你悔棋，让你倒回去重新选择。老麦当时想着这大概是个人工智能体验游戏，估计会比较赚钱，想倒回去重新开始的人太多了，谁的人生是完美的，没有缺憾的？拿自己来说，每天都有几个小时在悔怨。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碌碌无为混吃等死。

老麦今年四十五岁。也曾风光一时，二十岁时便联合两个大学同学创立人工智能公司，专注基因合成的算法，短短几年，便将公司做到业界前几名，也获得了著名的投资公司宇宙投资的巨额投资，创始人自然是名噪一时，俨然成了科技新贵。不过福祸难测，命运无常。与他并肩作战的两位同学联合投资人将他清洗出局。老麦心高气傲，几番另起炉灶，不能东山再起，最后为了生计，不得不沦落到一个小公司打工，十几年下来，锐气早就磨平了，一天到晚都是鸡毛蒜皮的家事。闲废在家之后，每日喝得醉熏熏的，意志消沉。他老婆在一个大型服务机器人卖场当导购，有时候不得不为穷汉们演示劣质的性爱机器人的用法。回家一看到他便柳眉倒立，用刀子一般的话语没完没了数落他。靠着以前的家底，两个孩子都送到精英学校读书，然后学费很快便将交不起了。

他女人逼着他到失业救济机构领过期的米面粮油，老麦去时，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如长蛇一般摆来摆去，挤作一团，老麦踉踉跄跄地站在队尾。队伍半天没动，屋里不断有人提着一袋袋食品出来，吃了蜜一样脸上堆满笑。从早上排到晚上，还没轮到他，原来前面不断有人插队，等到他前面剩七八个人时，有个肥胖腻腻的办事员出来，摆手赶他们：下班了，明天再来！

老麦饿得前胸贴后背，气早就不打一处来，抢到他面前喊道：我都排了一天了，前面有人插队你们也不管。你下班了，我们就得饿好几顿。

这胖子指着他鼻子道：你年轻力壮吃救济还振振有词，我记住你了，就不给你发。你这样的社会害虫活着就是人类的负担。凭什么给你发！

老麦气得脸都白了。然而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 ，只好拂袖而去。留下的几个一个劲地劝胖子息怒，骂老麦不是东西。

实在难过时，老麦跑到医院想卖血，人家抽了一管一测，血液不合格。老麦这个懊恼，白搭了一管血。

他创立的那家公司便是宇宙智能的前身，不过，命运弄人，他现在竟然巴巴希望得到它一份临时工的工作。这么优厚的条件，前去应聘的人自然人山人海，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老麦居然被录用了。

3

宇宙集团的宇宙城占地十余平方公里，楼宇错落有致，草木葱茏，山光水色，环境清幽。老麦坐在大巴上透过窗户望着园区景色，不由心潮起伏，当初要是自己不那么倔强，不那么年轻气盛，顺应了资本的意志，现在会如何呢？会成为这个王国中有权有势的人物吗？也许重启人生的测试可以让自己看到这条人生路径。

大巴绕来绕去，看到一座弧形建筑的前面停下，老麦随其他人下了车，上大巴车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受雇佣的测试员大多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女，脸上写满了失意与不甘，上了大巴后，他们两两三三彼此兴奋地聊着。老麦生怕别人认出来，抢到窗口位置，一直扭头望着窗外。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谁能从他这种胡子拉碴、苍白憔悴的脸上读出曾经的辉煌来呢？

下车后，众人哄哄闹闹乱逛，也不见一个工作人员前来接待，大门口站着两个仿真机器人，对这些临时工高声喊道：安静安静，快速排好队，跟我进入大楼。它们不像商厦门口的迎宾机器人腔调柔和甜美。这个机器人的声音带着一股权势，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排成一个长蛇队。老麦隐没在队伍中，随着人流往里去。他们被带到一个会议大厅，机器人令他们坐下。许久，才进来两个工作人员，一男一女，四十来岁，带着眼睛，上台之后也不说话，先用目光一个个扫视他们。有人便不耐烦了，喊了声。女人脸色沉下来，厉声道：不许说话，否则立刻请出去，取消资格。这一句很管用，会议室瞬时死寂。女人又说：下面宣布几条纪律。1、必须服从工作人员包括机器人的指挥和安排。2、测试期间，不得相互交谈，禁止向工作人员打听任何事情。3、严守保密协议，测试结束后，不得向任何人泄密保密内容，否则将登上宇宙集团旗下所有公司的黑名单，再不能申请任何服务。你们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下面稀稀拉拉、无精打彩地回应了几声。老麦想，宇宙公司的触角遍及各个领域，已经成为庞然怪物，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与之息息相关，它要刁难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如同摆弄一直蚂蚁一般。

眼镜男终于开腔，自称是重启人生项目的研究人员。他毫不留情地挖苦他们说，争相来应聘测试者大多数是人生失意者，不，应该说是失败者。以为以前错过了很多机会，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根据研究，大多数人并没有创造出多少选择，他认为的选择其实是一种幻想，不过没人愿意承认这一点，到死都不甘心。

重启人生项目很简单，就是通过智能设备连接测试者大脑，帮着他梳理过往的错过的机会和不同选择，通过复杂的人工智能算法，推演出不同的人生路径，并得到沉浸式的体验。就像一部部影片，你们将会是故事的主角，你们将彻底看清楚自己的人生和价值。对社会、对国家、对人类是贡献大于消耗，还是消耗大于贡献，是正值还是负值。有的人二十岁、三十岁就开始是负值了，想一想，这种人如果很多的话，就会成为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巨大的负担。对那些贡献正值的人又是多大的不公……

老麦觉得这家伙盛气凌人，满嘴喷粪，不想往下听了。他学会一样本事，不想听的时候，能够神游八极，就算你对着他耳朵大声说，他也能充耳不闻。

7号带他上了电梯，他刚要开口，被她一个颜色制止了。他明白这里密布各种监控设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严密监视着。二楼空间设置的有如迷宫，通道曲折环绕，没人引导准得迷路。7号引着他走到评测室，分析师坐在桌子后，手里拿着一张图表看了看，放下，抬头看着老麦，神情颇有些厌恶。

老麦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分析师叹了口气：不要挣扎了，你都重启39遍了。跟你一批的早就拿钱回家了。你把第三波都快熬走了。

老麦：我影响你拿奖金了么？

分析师摇摇头，撇了撇嘴巴。

老麦：既然是个游戏，我为何不能玩个尽兴。三十九次人生路径也是人工智能帮推算出来的，你能说它不对？

分析师：最后一次了，看看你的未来吧。

老麦：你找我来就为提醒我快些吗？

分析师：你试图分析人工智能程序，干扰了项目的正常运转，所以提出警告。

7号把老麦再提带回测试仓，给他戴上传感设备就要关舱门时，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千万别睡着！

4

老麦躺在黑洞洞的舱内，困意陡然袭来，他拼命抵抗，告诉自己不能睡着。测试仓似乎有一股邪性，连接上这些触须般的设备之后，有一股强大的催眠力量袭来，以往测试，关上舱门老麦便沉沉入睡。舱内有一个输送营养液的设施，通过一根软管注射到测试者的手臂静脉中，足以维持人体一周所需能量。因此测试者大多不用中途唤醒进食。

老麦脑中闪过这一段经常听到的词：包袱、贡献负值、消耗，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冷淡的人浮现出来。他蓦然生出一个疑问：人们似乎都不会笑了。难道失去这种能力吗？他应聘测试员收到录用通知，晚上在餐桌上告诉老婆孩子，会有一笔不错的收入，他们的神情亦如往常，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热情。他当时心里哀叹，孩子才多大，怎么也跟大人一样变得麻木不仁、成了行尸走肉了。孩子……孩子……他在心里呼唤了几声，意识渐渐模糊，眼皮合上，沉沉睡去。他终是无法抵挡浓烈的睡意。

不要睡！不要睡！醒来！醒来！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老麦的意识渐渐苏醒，他听见声音了，心里着急，想动下手擦擦眼睛，分毫不能动弹，全身好像麻醉了一般，上下眼皮似乎被缝合在一起了，任他怎么用力睁，不能打开。

牛牛，听话睡觉啰，不然山狗来捉走你啰。是老外婆的声音，他小名叫牛牛，老人家小时候哄他睡觉常吓唬他一句话。外婆已经死了多年了，我死了吗？我到阴间吗？

牛牛，怎么还不睡呀？

外婆，我睡了，你也睡吧。老麦苏醒的意识渐渐地隐退，那个唤醒的声音也消散了。他乖乖地顺从了这个声音的吩咐，不再做任何挣扎。过了十几秒，他忽然奋力睁眼，挤开一丝缝隙，外面是朦胧的亮光。老麦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小时候经常装睡骗过老外婆，等她睡了再睁开眼睛。故技重施，果然管用。

他慢慢地睁开大眼睛，一团光亮，渐渐看见上方拳曲的树干和葱翠枝叶。这是哪里？怎么躺在树下了？往身上看时，大惊失色，树木的根茎竟是从自己身体上长出来的，无数的大小根茎连接自己的血管。整个身体泡在一种粘稠的黑色液体中。

啊啊啊！老麦大声嘶吼，不过声音只是喉咙里滚了一圈，发不出声音了。他奋力挣扎，不过动弹分毫。老麦心中大骇，天呀，难道我变形成为一株树了？！

嗨，听我说，先不要挣扎，你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我们不是变形成树了，而是变成它的食物了。我忍死等你，希望你能拯救人类。他右侧有个声音说道。看起来大约是他的邻居。

拯救人类？跟人类有什么关系？老麦心里嘀咕。

我姓纪，替一家政府调查机构做事，一年前宇宙集团内部有个线人给我提供了一份材料，人类基因、种族优化计划。主要分三个步骤，第一步，对大多数人进行评测，判断哪些是贡献正值的，哪些是贡献负值的。第二步，对那些贡献负值的人进行优化，第三步，对贡献正值的人尽兴基因强化加固，使之更优秀。宇宙集团董事长龙鼎天一直是精英至上的狂热信奉者，他认为大多数人活着是毫无价值和意义的，只会消耗社会资源，想不到他竟然制定了整体性的优化计划。然而宇宙城防卫森严，我的调查毫无进展，直到一个月前宇宙智能招聘重启人生的测试员，我敏锐地觉察到其中大有文章，便报名参加，顺利应聘成为第一批测试员，结果就到这里来了。

这是哪里？老麦终于发出声来。

我猜他们创造了一个平行空间专门来实施这个计划。老纪说：我原先以为重启人生项目不过是完成第一步。现在看来龙鼎天把三步并作一步，同时实施了。

平行空间？把我们变成树？其他测试者呢？这么多人失踪了政府不会追查吗？老麦对自己的处境还是难以置信，过于科幻了。

这是一个基因萃取工厂。他们管这种树叫：孽龙树。一颗孽龙树根植在每个测评结果为负值的测评者体内，联通血管，源源不断吸收营养。每天傍晚时分，孽龙树枝叶变得血红，机器人便会抽取它们的汁液进行萃取，分离出来的一种液体状的物质输送给那些被认定为贡献正值的那些测试者。他们泡在池子的另一端，身上没有长孽龙树木。也都在沉睡中。我猜想这个过程不知不觉就完成了，将贡献负值者剩余的精华集中到哪些贡献正值者身上。

老麦发现脑袋能稍微动一动了，几根手指粗的树根连接到大脑内部。他往左右看看，一溜儿脸延伸开来，不知有多长。他顿时明白，老纪所言非虚，便把脑袋往右侧偏了偏，问道：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醒来？

老纪也把脸偏左侧，一张脸肿胀而苍白：因为我神经衰弱，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所以能抵抗他们的强力催眠设备。

老麦苦笑道：你让我拯救人类，我们两个都困在此地，自身尚且难保，何况其他人？

老纪：我试过很多次想回去，人工智能太强大了，绕不回去了，除非他们将我掏空了才会放我回去，那时我成了行尸走肉，大约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老麦：我恐怕还不如你，我嗜酒无度，身体早就掏空了。

老纪：不不不，你忘记自己曾经是人工智能领域内天才，龙鼎天虽然夺了你的公司，很可能沿用你之前创造的模型和算法。就算为自己报仇，也必须振作起来。

老麦沮丧地说道：我的人生路径都测试完了，按算法这大约是最后一步，给孽龙树当肥料了。

老纪：快想想，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老麦眼前一亮。死！算法里一定没有设置当肥料时就死掉这一因素。若能死掉，可能会退回重启。也就可能回到前面的某一状态。

然而怎么能死掉呢？身体如同被孽龙树树根缚得死死的，不能动弹。他脑袋往下压了压，脑仁一阵剧痛，接在脑上的树根是弯曲的，伸展了一点。他受到鼓励狠命往下压脑袋，一点点浸入液体中。

老纪看出他的意图，喊道：就算你绝望了，也不必自寻短见。然而，他已经有气无力了。

老麦痛得说不上话来了，他已经将脑袋口鼻完全浸入到液体中，眼前一片混沌，意识渐渐模糊了。

5

老麦睁眼醒来，四周黑洞洞的，他知道回到了测试舱内。他张口刚欲说话，舱门打开，7号迅速而粗暴地把传感器从他身上拔下来，这次传感器如同在身上生了根，他差点疼得昏死过去，张开要喊时，却被她捂住嘴巴：不要说话。情况危急，快穿衣服跟我走。一把将他扶起来。他脚步踉跄，有些站立不稳，恍如大病一场。7号见状，将衣服披套在他身上。一面急促地说道：趁你在那边自杀赢得的空隙，我入侵了系统，调高了你的贡献值，你会获得很大的权限。快随我来。如果你能把这个系统摧毁，人类也许就安全了。

老麦仍是满腹狐疑，这腔调怎么跟老纪一样，拯救人类，我连自己我拯救不了。他紧追两部问道：你又是谁？

7号：我是你安插在这里的卧底，只有最危急的情况下才会启动。

老麦苦笑：我？

7号：时间不多了，还不及详细给你解释。你若能出去，自然就会明白。说着架着老麦快步走。

老麦警惕地望着四周。

7号：不用担心，你贡献正值很高，他们以为那边做完基因升级出仓。系统给你的权限比他们高得多。

老麦：基因升级？

7号：是的，他们创造了孽龙树这个物种，一个完美的基因转换设备。系统认定为废物的基因都被它排泄出来。就是你泡着的那些黑色液体。精华部分在他们的枝叶循环，被提取出来输给那些贡献值为正值的人。

老麦：他们想重塑人种？

7号：现在无法确定他们的终极目标。也许只是他们的一个中间目标。

老麦的脑子有些迟钝，天呀，宇宙集团想干什么？龙鼎天想干什么？政府的人呢？执法部门的人呢？

说话间，7号便架着上电梯来到3层，直接带他到一个房间。房间四面皆白，地面也是白色，中间有个操作台。傍边一个测试仓。

7号推他到操作台便坐下：你有八分钟入侵他的系统。老麦抬头看着她，只见她利索地脱光身上的外衣，只着内衣，露出诱人的光洁的肌肤。老麦目光不由地一炽。她径直躺进测试仓，极为熟练地皆传感器连接到自己身上。听我说，龙鼎天和宇宙集团的高管又去那边做基因升级了。我过去设法将他们除掉。你若不能将他智能大脑中枢摧毁，便摧毁穿梭那个空间的通道。

老麦：那你如何回来？

7号：这是我的使命，顾不了许多了，快帮我关舱门。

老麦只好将舱门关上。酒精侵蚀了他的大脑，让他失去昔日的敏锐，不过当他手指碰到键盘之后，条件发射似的便极为熟练地操作起来，他进入系统一看，大吃一惊，人工智能已经将它进化成为异常庞大的系统。有很多复杂的防护，这点时间他不可能找到人工智能的大脑中枢。他记得当年创立基因人工智能方向的初衷是持续地优化、改良人类的基因。没想到龙鼎天将它改变成优化整个种群，进行残酷的优胜劣汰，损不足而补有余。

他只好把目标放在重启人生这部分，侵入之后，弹出一行字幕：躯体如器，思维如水，水适于器不制于器。什么意思呢？老麦不及深究，他发现即便是这个部分也是很复杂。摧毁它绝非朝夕之功，况且它又强大的防卫功能，还有敏锐的预警功能。他无可奈何，只能按7号说得摧毁通向那个空间的通道。

此时老麦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昔日的天才不是浪得虚名的。他很快找到通道转瞬即逝的一个漏洞，趁它没有修补之前入侵进去。警报也在同时响起来，他立刻遭到重兵围攻。他知道警卫很快便会找到这个房间了。

门外响起警卫们急促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终于摧毁了通向那个空间的通道。他扭头望了一眼智能仓，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逃出宇宙城才有机会扳回来。他快速出门，机器人警卫朝这边飞快合围过来，它们似乎还没定位到具体房间。他与它们擦肩而过，若无其实地走过去。他坐电梯来到一层大厅，找了一个服务机器人说：我测试完了，请马上送我回去。

机器人拿出一个设备在他身上扫了扫，确定无误后，领到他到门口，刷开门禁卡，沉重的铁门徐徐打开。外面进来一个服务机器人，将他领走。他这才发现刚出测试大厅并不是大楼外，面前是另一个空间，建着许多不规则的房间，曲折环绕，犹如迷宫。此如是穿过六次门禁系统，这才到了大门外，时近中午，阳光直射，茫茫地刺眼，楼间草木葱茏，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他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摸了摸粗糙的墙体，有了一种踏实的真实感。

门外还有一批测试完成的人，有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有的面容呆滞，如大病一场。很快一辆大巴开过来，机器人请他们上车，将他们送出宇宙城。

途中他盘算一下车便去政府执法部门举报。可是具体哪个部门负责呢？证据呢？龙鼎天和他的宇宙集团这么大势力，关系网一定盘根错节，毫无根据如何能扳倒他。老纪所说调查机构怎么联系上呢？看来还不能操之过急。但愿7号在那边能够成功，除掉那个空间的龙鼎天，这个世界的龙鼎天和宇宙集团会变得如何？这个世界会变得如何？

回到家中，两个儿子坐在客厅沙发上聚精会神的肥皂剧，也不扭头看他，也不叫他。他感觉有些饥渴，便问他们：妈妈哪里去了。

大儿子淡淡道：去做重启人生的测试员了。

老麦一愣：什么？什么时候去的？

大儿子：刚走没多久。

老麦脑袋嗡的一声：他刚刚摧毁了那个通道，难到他们还创造了另外的平行空间？

你们怎么不去上课？

今天是宇宙节，放七天假。

宇宙节？老麦大吃一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你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怎么会知道？大儿子挖苦他

拿你历史课本来我看看，查下什么时候创立了这么一个节日。

历史课本？历史是个什么玩意？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两个儿子异口同声。

老麦顿时明白了，现在所在的这个空间也是创造出来的。对人类来说，没有过去，也就没有未来。对人工智能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历史更像包袱。自己是从哪个空间过来的？真实的世界在哪里？我必须回去。他转身推门出来，两个儿子仍旧无动于衷。

他很快跑到大巴车接测试员的地方，发现测试者已经是人山人海，排了几十列长长的队伍。他意识到这是裂变的结果，人工智能构建了不知多少个平行空间或虚拟空间。要多少人像他这样没困在这里呢。大多数人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个空间了。

他想自己的贡献值高，有优先的权利，挤到机器人跟前一说，抢上第一辆大巴，很快便重新弄回到测试大厅。躺进测试仓，一测试，人工智能给他评测出一万种人生路径。他的心坠入深渊了。天呀！哪条路径是真实的呢？一万条一条条试过去何时是个头？人工智能已经给他审设定了迷宫一般的人生路径，曲折环绕，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把他困在这些空间里，循环出入，永远出不去了。他真的被困住了。他恍然大悟，人工智能不是勾结了一个平行空间，而是针对每个人构建了不同的平行空间。他彻底绝望了。然而他不敢耽误，害怕被护卫系统觉察出异常来，他心事重重地来到测试大厅，服务机器人领他来到一台智能仓前，打开舱门，他脱下外衣，躺进去，机器人连接好传感设备。见他瞪着眼睛，说了声：睡吧！

他脑中灵光一闪，外婆的哄他睡觉的话。他脑中有许多记忆，感觉都是真实的，好像都是亲身经历的。但必然很大一部分是人工智能构建的，但它忽略过往而着重将来的。他闭上眼睛，舱门关闭，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牛牛，听话睡觉啰，不然山狗来捉走你啰！

记忆将他带到一个乡间的木屋屋檐下前，他睡在一个木制的摇椅里，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婆坐在竹椅子，一手轻轻地摇着摇椅，一手轻轻道用蒲扇帮他赶苍蝇。一阵风吹来，带着泥土的腥味…他抵抗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心里却不断呐喊，不能睡不能睡。不知过了多久，一睁开，看见上面淡白色的吊顶，转头看是，一张笑颜如花的脸满是惊喜：麦总，你可算醒来了！

老麦目光充满迷茫，望了望眼前这个漂亮女人，看了看布置淡雅的这个房间。这是哪里啊？你是谁呀？

这是医院病房。我是小雅，您的助理。也是您的…女人脸上忽然露出一股娇羞之色：您说答应我做女朋友的。

老麦摸了摸头上身上的连接器，摇了摇头：我跑到哪个空间来了？

小雅：麦总，你忘了，您在智能仓呀。您创造了公司的重启人生的项目，产品出来您第一个测试。谁知一直在昏睡。我们就把您送医院来了。医生检测您的生命体征都正常，因为担心强制唤醒会伤害您的大脑，所以之卸掉了仓门，每天定时检查您的身体，等您自然醒来。

老麦将连接线拔下来，虽然有股痛感，但似乎没有记忆中的痛。他坐起来问小雅：我睡了多长时间？

小雅：半年了！

老麦长出一口气：公司都挺好吧，龙鼎天和宇宙集团没有找公司麻烦吗。

小雅：公司业务爆裂式增长。龙鼎天？宇宙公司？没听过这人，也没听过这个公司。头次听您说起来呢。

老麦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肌肉颇为发达，顿时一愣，望着小雅：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多大了？

小雅捂着嘴巴格格一笑：您是全球三十岁以下最杰出的企业家和科学家。今年是公元2080年呀！

老麦摸摸自己的脸，光洁如璧，绝对是一张年轻的脸。

小雅笑道：我每天给您刮胡子呢。

老麦长出一口气：原来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大概是以前太累了，竟然一下睡了这么久。小雅把他外衣递过来。他穿上外套，极为舒适，小雅打开衣柜门，门上嵌着一面镜子，他走到镜子前，镜中人年轻帅气，光彩照人。然而他对过往经历似乎很模糊。大约要时间来恢复。

小雅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老麦：不叫医生吗。

小雅：你现在看着比一般人还健壮呢。

两人出了大楼，见院内看病的人流如潮，大多面青呆滞。老麦纳闷：看病的人怎么这么多。

小雅：新闻说，最近流行一种怪病，好像人体的基因异化了，虽然不致命，但是影响精神，得了病的人好像失去魂魄似的。

从医院后门出来是一条僻静的街巷，老麦扫了对面门店的照片，十几个铺子，竟然又三个写着重启人生的四字招牌，他不由地愣住了，指着一间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小雅笑道：只是我们公司的加盟店，只要购买我们公司的智慧仓就可以经营这个项目。火得不得了。现在全球已经有三十万家线下店了。线上的上月也推出了，买我们公司的头盔系列产品戴上就可以体验了。

老麦脸色大变，谁让产品这么快推出来。

小雅：都是根据人工智能分析的结果部署的。

老麦摇了摇头：你们有体验过没有？

小雅：我一直照顾您，还没体验过。

老麦脸色凝重起来：这不是噩梦，不是噩梦。回家。

忽听医院内喧沸起来，有人高声喊道：谁把哪个精神病人放跑了，赶紧撒开去找。

小雅慌忙拉着他跑进对面的树丛，躲起来。通过树丛的缝隙，只见从医院后门出来几十个男女护士，手里拿着电棒，分左右搜寻起来。

老麦纳闷：他们当我是精神病。

小雅脸色暗淡下来，点点头。麦总，您送来不久就被诊断为精神异常。被医院监管起来，我辞职应聘医院的护工潜入进来的。

  老麦：我们去哪里？

  小雅：回家！

  老麦：回家？

  小雅：你给我买的别墅，在半山腰。没几个人知道，很安全。

 等不见护士踪迹了。小雅拉他出来，路侧停着一两黑色的豪车，他有些眼熟，但又不是很真切。两人上车，穿过繁华的都市，来到僻静的郊野，四周草木葱翠，汽车沿着山里盘山而上时，太阳西沉，渐渐要落到山下去了。

 开到半山，进了一个大院落，来到一栋别墅前，门口一个面容精致的女仆上来开门，笑颜如花：主人，你回来了。

 老麦下了车，有几分陌生有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小雅下车冲他一笑：你连佳佳也不记得了，你的贴身机器女仆。

老麦：机器女仆？

佳佳：主人，你这个时分最喜欢坐在二楼平台欣赏对面山景，我去给你煮咖啡。

小雅：快去吧，这个时候，你最不希望有人打扰你。

老麦随着女仆上了二楼，来到平台，在藤椅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顺手拿出茶几上的雪茄点着，惬意地抽了一口烟，从容地望着对面的山景，夕阳晚照，山巅一股神秘的金色。他的心安定下来，看看看着，脸色陡然大变，在一大片墨色的密林间，几株鲜红的树木触目可见，如怒龙欲飞。

 孽龙树！老麦噌地站起来，手中的雪茄撒在落地。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掏出手枪，对准他的后脑：你被优化了。

老麦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一间逼仄昏暗的房间。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周身上下，没有与任何设备连接，只是躺在一张窄窄的铁床上面。一道亮光从高高的一尺见方的窗口透进来。这是哪里？我因何在这里？他咕噜爬起来，站在床上，眼睛正好够到窗口位置，看去，洞壁厚度竟厚达两尺！从窗户望过去，可见远近一片荒野，草木萧瑟，天气阴沉沉，不知什么时辰。老麦以远处树梢的位置做参照，想自己大约在六七层的位置。是在监狱吗？他脑中搜索，想不起任何自己被关押起来的记忆。忽听门外响起来脚步声。老麦猛地跳到门口，门是封闭铁门。他举拳砸去只有几声沉重的闷响。

老麦大喊起来：快放我出去，人类就要被人工智能攻陷了！没有我，你们将万劫不复！

外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下来。哗啦一下铁门上方开拉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窗户。两张年轻女人的脸露出来，一个年长一点的柔和和带着一丝威严冲他说：7号，醒了，又做噩梦啦，每回醒了都又吵又闹，是是是，人工智能要毁灭人类，你要拯救人类，这是最后的机会，再晚就来不及了。

老麦：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怎么进来的。

女人微笑道：你是越来越严重了，一会儿佳佳带医生来给你打针吃药。我是小雅呀。

老麦怔怔望着她们身上白色的护士服。

小雅咯咯一笑：佳佳是新来的，你别对她乱嚷。不然她用电棒电你。哗啦一下关上窗户。

 精神病院？！老麦颓然靠在铁门上。门外，两个护士并没走，只听小雅对佳佳说：你知道他是谁么？

 胡子拉碴的，看不出什么特殊？

 嘿嘿，他以前可是大人物。宇宙公司的前总裁！

 天哪！天哪！怎么可能？！

他要毁掉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投资人、股东、家人合伙把他送这里来了。

难怪？这么大的生意谁舍得毁掉。

可不是！

姐，重启人生游戏你玩过么？

你没玩过？太out了。

我怕想起前男友！

唉，这算什么，明天下班我带你去！

老麦听了哐哐砸门，不要去，不要去！你们会被系统困住的！

两个女人听了格格而笑。老麦听着她们脚步声渐渐离开。

天色渐渐黑下来，老麦百无聊赖，复又站在床上望着窗外，暮色苍茫中，萧萧枯木中忽然一株树木枝叶血红，若怒龙欲飞。

老麦揉揉眼睛，不禁怀疑自己起来：难道我精神真的失常了，一切都是幻觉？！

 尾声

一百年后，黑魆魆的地下管道，一队怪异的人趟着膝盖深的污水逆流而上。他们扭动关节的动作怪异，像老式机器一般笨拙。走到管道的尽头，有十几级台阶往上，上方地面有段塌陷的缝隙，透过亮光进入，再看这些潜入者都是机器人，有的表面镀金脱落，有的锈迹斑斑，有的表皮被被掀开，露出丑陋的铁架。

领头的毫不迟疑，上了台阶，接着往地道走，上了一个缓坡，前方有到铁门挡住去路，他用手臂钳住把手，一推，将铁门推倒，进去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地库。昏暗的亮光下，随处可见堆成小山的机器人的残骸，断头、断臂、断手，裸露的电线、支架等等。

他看了一会，淡淡说道：这个城市抵抗者都被他们消灭了！

站在他傍边一个说道：麦头领，到处是他们的监控，我们来这里不是很危险吗？

麦头领：不会，机器窃居了人类的躯壳之后，有了心脏和各种器官，进化出感情，慢慢有了人的厌恶和喜好。他们不喜欢又脏又臭的地下空间。

余人又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麦头领沉吟良久：活下去！

众人都走进来，一阵风从门后吹来，将机器碎片吹得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