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HEF.第四章

街友.酸辣汤饺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门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一年的光景,就像一页书,一翻便过。又到了与家人团聚的时候,也是中国人传统伦常最重要的一天,从儿时的期盼,到如今有点恐惧,这就是春节。

  一个人所谓的独自闯荡,每到这个时候,都觉得头皮发麻。为什么?这大概是同龄人都有的感觉吧!春节,可以与家人团聚,可以见见许久未见的亲人朋友,也有一个时间可以缓冲,可以休息,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挥霍自己的时间。可是,这个节日也会给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带来不少的困扰。这一年挣了多少钱?这一年各方面的情况怎么样?这一年有没有交女朋友?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总是潮水般的涌来。

  经常听到一个词,叫做成长的烦恼。放在十年前,这种烦恼真的无法体会,可是如今,这种感觉一年比一年深刻。我多么想每年春节都能收到长辈的红包,每年春节都能和一群小伙伴一起去放放花炮,每年春节都能吃到一堆平时吃不到的美食......而不是如今要给孩子红包,要带着小孩放花炮,而且还要给全家人做平时吃不到的美食。我们无法要求时间停步不前,所谓的成长的烦恼,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蜕变的过程,成绩单转换成为工资表,不准早恋转换成早日成家,只是长辈还是长辈,我们在他们眼里还是孩子!

  其实与父母,都在一座城市,只是他们在城市那头,我却在城市这头。并非我不孝顺,而是我并不想一直活在他们的羽翼之下,所以当年辞去原本稳定的工作,来做我自己选择的事业。我只是想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而长久的与思想保守传统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我的选择和想法都是不被支持的,无奈,我唯有选择对自己负责。而对他们,我确实有一丝愧疚。

  平时我也并非不去看望他们,除了固定的三节两寿,我也会时常回家看看。一个人租房在外住,也就远离了我而是成长的环境。世事变迁,每当回家的时候,都能感觉儿时记忆里的环境也在一点点的发生变化,老屋周围的一切都已变得渐渐的不再熟悉。只有三件仍如儿时一样的东西:老街的香樟树、张老头的画眉鸟、流浪汉胡子大叔。

  老街的香樟树170多年了,自我2岁搬到这里,就已经是参天大树了。这么多年,无论周遭的房屋道路怎么变化,香樟树一直屹立不倒。16那年这树闹过一次虫子,园林局还来了不少的专家给它会诊,最后当然是治好了。

  张老头,是邻居老大爷。原来是北京人,多少年前派到这里的大知识分子,当时凤毛麟角的工程师。多少年来,修桥补路,也算是建设这座城市的老功臣。老头儿女都不在身边,老伴儿也过世得早,一个人孤孤单单。周围的邻居都很关心他,他倒是很乐观,尤其喜欢小孩。我记得小时候老爱上他家玩,因为他能给我做很多外头买不到的小玩意儿,我也算是老头的一个寄托吧。但是无论上老头家多少次,他都不让我碰他阳台上的那个竹笼子,哪怕只是掀开那块蓝布帘子的一个角。

  笼子里是老头的画眉鸟。也是老头的宝贝。小时候不懂,逐渐长大才明白,要让画眉鸟叫得好听,得慢慢的训练。而且画眉鸟不能受惊,遇到生人,就容易被吓到,从而在笼子里乱扑乱跳,一方面容易受伤,另一方面也影响画眉的品相和叫声。老头今年快90了,始终不愿意离开这里,无论儿女怎么样劝解,他始终放不下这块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上次跟老头聊天还是半年前,他说他有生之年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百年之后能够在北京入土为安。但是有生之年,还是愿意在这个老屋子里守着他的宝贝画眉鸟。

  至于胡子大叔,是个好人,尽管他的身份是个流浪汉,但并不妨碍我对他的评价。我带上红领巾那年,胡子大叔就落户在我们家的附近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那时家里大人还很担心,生怕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会是拐卖孩童的坏人。但是自从的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流浪汉身材不算高大,衣装虽然邋遢,但并不破败,不知道流浪了多久来到这里,只知道他的胡子显得比头发还要浓密。他自己在废品回收站旁边给自己搭了个“家”,纸箱子、彩条布、还有一些旧棉被,一住就是十好几年。我们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作为他长途旅行的终点站,再也没有离开过,不过我记忆中,街坊们对这个流浪汉的关心确实很多。而他,却从未给我们带来过任何的麻烦和不便。

  第一次跟他遭遇如惊鸿一瞥。那次见他,面对面,我一惊,他却微微一笑,不是那种诡异的冷笑,而是那种让人心里暖暖的微笑,我记得我回应了他一个微笑,叫了一声:胡子大叔。

  回忆起关于胡子大叔的往事,还有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那是一年冬天,我从学校回家吃午饭。天很冷,加上一上午的课程让我觉得饥肠辘辘,于是我骑着新买的自行车飞奔回来,把车一顺就上楼了。可能是太仓促,我并没发现锁上自行车后我的车钥匙留在了车锁上。

  一直到我下午准备去上课,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在家里一通找,急的满头大汗。心里无比忐忑的下了楼,发现自行车还在,锁也锁得好好的。

  我心里焦急着,站在车旁正在回忆中午回家时的情景时,有人拍我肩膀。

  我转过头,看到的是胡子大叔。他看着我,我也疑惑的看着他,半分钟没有说话,然后他从怀里不知哪个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我。我接过钥匙,激动的还没说得出谢谢,胡子大叔嘬了一口手里的烟屁股,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身怀绝学的绝世高手,走过来给我一番点拨,然后扬长而去,仙风道骨,功名自留人间。

  当天晚上回家,我把事情跟父母说了,父亲很慷慨的拿出两盒自己喜欢的555香烟交给我,嘱咐我明天记得带给他,无论人家是什么身份,做了好事就应该感谢。这种思想,也一直影响我直到今天。第二天,我送了烟给胡子大叔,他依旧是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日复一日,胡子大叔在这个地方似乎生活得很开心,他也有很多好人好事传扬在这条老街上。救助站来救助过几次,但每次去都没有超过三天,胡子大叔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家。后来,救助站的工作人员也无奈了,也就没有再来过。大伙还是继续的帮助他,他也在回馈着大家,相安无事。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听街道大妈念叨过,胡子大叔应该是外省人,有民警询问过,说是老家遭灾,天灾人祸,于是出走异乡。早年间父母双亡,也没有家眷和兄弟姐妹。也不知受过什么刺激,变得寡言少语,不太爱与人交流。虽然有人猜测胡子大叔有些精神异常,但是我却从未觉得过。我始终觉得,他就是个好人,有几次看过外国电影之后,我都幻觉胡子大叔是不是上天派下凡间普度众生的神。

  如今,我也不经常回到这个地方,而大叔一直都在。虽然老街上原著的老街坊渐渐的变得稀少,但是大叔却依旧与这里的人们相安无事,相处得很和谐。听说社区街道的工作人员换了,也会互相嘱咐,这个流浪汉在这里很多年了,是个好人,只要他不干扰别人的生活,就让他在这里生存。日常他会去收些废品破烂,废品回收的老板也会相对多给些钱,加上周边的邻居资助他的衣服食物,他也能够在这里长久的生活。时至今日,当我见到大叔的时候,我仍旧会主动的给大叔递上一根烟,因为我始终忘不了那年他替我保管着车钥匙,还在寒风中一直等着我来。

  过年了,形式上无非是全家人一起吃饭,聊天,互相的诉说着彼此的这一年。随着年纪的不断增长,我却变得不爱多说话,只是听着大人说着,偶尔吸取一些生活的经验。

  这年的年饭,还是我掌厨,自从爷爷过世,外公渐渐老迈,加上我选择这样一个职业,老人和父辈就把这个责任交到了我的手里。今年,乡下的亲戚捎来一些不错的猪肉,于是我也组织家人包了一次很多年都没有包过的饺子。

  饺子,谐音交子,取其更岁交子之义。寓意一年更替,有喜庆团圆和吉祥如意的福祉。虽然是更盛行于北方,但是这并不影响这个南方家庭喜欢这样一道家常美食。

  饭桌上的聒噪一直延续到饭后,独居的我,一时不适应这样热闹的环境,便想到阳台静一静,抽一支烟。站在二楼阳台,我抽着烟,窗外一阵微凉的风,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胡子大叔,正在街道的垃圾箱里翻着什么。突然我心里一酸,感觉很不好受。

  过年,周遭的店铺都关了门。不论街坊邻居怎么样好,在这个合家欢聚的时候,也不会去关注一个流浪汉。那自不用说,胡子大叔这时肯定还没吃饭。万家灯火,这样团聚的时候,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哪怕这个男人有天大的罪过,我也不忍看到他在这个时候饿肚子。

  是啊,这可能是一个厨师的基本操守。厨子能给人的幸福,就是让他吃饱吃好,吃得快乐。

  我回到厨房,看看之前剩下的一些食材。突然想到给胡子大叔做点什么。

  鸡蛋打散,加盐;木耳,冬笋、胡萝卜切细丝;猪血切小丁;胡椒磨粉,香葱切碎。

  一个锅烧水,煮了15个饺子。另一个锅热了一碗鸡汤,先煮木耳、冬笋和胡萝卜,再下猪血,后加鸡蛋慢慢搅出蛋花。最后加盐、鸡粉、酱油、醋调味。盛出来之后,把煮好的饺子入汤,在加一勺胡椒粉,几滴香油,一小把葱花即成。

  这是酸辣汤饺,在一家台湾餐馆尝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会想起这道小点,但是我就是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做给胡子大叔吃的了。

  我把做好的汤饺盛到保温的盒子里。几步就下了楼,朝胡子大叔的方向走去,生怕刚刚出锅的饺子凉了。

  我四下里寻找着胡子大叔的身影,做东西的这会儿,胡子大叔不可能在原地等我。找来找去,找去找来,我发现大叔已经“回家”了。于是我朝大叔“家”走去,大叔可能也发现了我,远远的看着我逐渐的接近,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不知道我要干嘛?但是也能看出他眼里的期待,很明显他发现了我手里的保温盒。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胡子大叔,还没吃饭吧?来,吃这个,我刚刚给你做的。”

  这是我印象中第二次跟他说话,而他的回应只是点头,还是没有开口回应我。脸上尽是期待的表情。一双苍老的手,迫不及待的接过我手里的保温盒。

  我把盒子打开,热气腾腾。我递给他带来的勺子,他没有接。而是在身后四下寻找,我很困惑,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只是寻找。

  一会儿,他找到一个有些污渍的旧碗,还有一双不知用了多久的一次性筷子。顺势把保温盒里的食物倒到他的碗里,然后把盒子递还给我。我心里突然像被掐了一下,很疼。

  他怕弄脏我的保温盒,他也打心里明白,我们之间身份始终存在差距。可能在他看来,他不应该用我的餐具来用餐。我接过他递还的保温盒,眼里都是酸楚。

  不过,我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完我给他做的食物,心里多少有些慰藉。可是渐渐地,我心里又变得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他喜欢吃我做的东西,能让这样一个人获得短暂的温饱,我觉得很开心。但是,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不知道他到底多久没有像样的吃过一顿饭,饿的滋味,我没尝过,但作为一个厨师,能够想象,那是多么的痛苦。

  不到五分钟,大叔把碗里的汤和饺子都吃光了,一边擦着嘴,一边冲我笑。

  我本想问他是不是吃饱了,要不要再给他做点,他却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说:“饱......饱了,抽烟。”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大叔说话,我笑了。

  我给予他的帮助,得到了回应,我给他的关怀,他也用他的方式回报着。

  我接过了他的烟,尽管那是一包可能只值2块钱的低劣香烟,但是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有人情味的付款方式。尽管那根烟抽起来很呛,但我却从未抽得这么畅快。

  后来我跟大叔寒暄起来,尽管有很多时候他说不全一个句子,很多时候我需要猜测他的意思,但是对于这个很少说话的男人,我不能要求更多,更何况他刚刚的举动,让我实在无法顾及这么多。我只想跟他说说话,不知为何,我心里对他有种莫名的感激。原因,恐怕不止当年的那串钥匙。

  大叔说得最清楚的就是两句话,一是“谢谢”,二是“过年好”。

  我又一次感到我从事的是世上最幸福的职业。

  之后我又拿来一件旧衣服和一双旧鞋子送个胡子大叔,虽然是旧的,但是终究能保暖。这个时候,大叔可能比其他的时候更加需要人关心他吧。多年来,我都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关注过一个流浪者,可是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正是大叔多年来的与人为善,所以才唤起了我内心的一种善良。即使我们的处境可能天上地下,但并不妨碍我们在人格上的平等。

  善良真的可以传递。我真的觉得,我们帮助别人,也会得到善意的回报。我们得到帮助,也会下意识的再去善待他人。谁都有低谷,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谁也都有困顿的时候。当你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出现,也意味着你需要的时候也会有人出现在你的身边。

  这一年,大叔吃着我做的年饭,换上了“新衣新鞋”过了属于自己的春节。我也很乐意每年都让大叔过上一个温饱年。而我相信,这世上绝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这么做。

  人都是善良的,都是感性的。只是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被泯灭了自己的善心,被磨平了自己的感性。而总有一些事,会唤起你心底的那份善良和感性,只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愿意承认,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

  为大叔做的事,突然让我更加珍惜与家人的团聚。无论贫富,能与家人团圆,在中国人眼里都是幸福。社会的变迁,物质的丰盈,让我们逐渐淡忘了我们曾经简单平凡的快乐。当我们以物质水平作为标准来与人比较,总是觉得自己多么多么的不幸。但是与大叔相比,我们却应该庆幸,也应该为他感到惋惜。除了同情和关怀那些不幸的人,我想,我们也应该反思,能够给予那些陌生人关怀,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更加关怀身边的亲人和朋友。

  这是一个平凡的春节,也是一个不一般的春节,其中意味,只有我自己明白。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门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胡子大叔的人生,是漂泊,是流浪,是传递爱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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