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门,王小凤左手就是一个环扣,将那小孩死死的扣在了自己弯曲的左大腿上,右手顺势扒下了那小孩的裤子,几乎同时靠在墙上的扁担也嗖一下窜到了她的手里,她抡起来便打。
光滑的扁担落在小孩稚嫩的屁股上,发出的声响格外沉闷,“啪!啪!啪!啪——”
一边打,她还一边骂着:“叫你半夜出去玩!叫你半夜出去玩!你还敢不敢了,小兔崽子——叫你半夜出去玩!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你个小兔崽子——我们快把整个村都找遍了,你竟然在别人家看电影!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
“不敢了,不敢了——啊呀——不敢了——”
小孩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地上滚:
“妈,妈——求求你别打了——妈,我真的不敢了——哎呀——”
隔壁屋,小孩的爷爷奶奶听到声音赶了过来:
“小凤,快别打了,等下把孩子打坏了。孩子找到不就好了嘛!”
说着就上前抱那小孩。
“这孩子,就得管管。”
王小凤抡起来,还想打,可是冲上来的爷爷已经护住了小孩,她也就只得停了手。她刚想放下扁担,想想好像还少了点什么,于是又把扁担伸到小孩的眼前,抖了抖:
“你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抱住爷爷之后的小孩哭得更大声起来,以为还要挨揍。
王小凤这才心满意足的收了手,心想这次应该让这小子记住了。于是她放下扁担,走进里屋翻找一会,拿出家里那瓶只剩几滴药水的红花油。
那小孩就是我,王小凤就是我妈。那年我7岁,我妈32岁。
马尾,笑脸,大嗓门——王小凤的三大标配。
除了洗头和睡觉,王小凤的头发从来都是扎起来的。她的马尾,是那种低马尾,角度朝下,垂过脖颈就落到了背上。从我记事起这样的发型就没有变过,甚至连马尾的角度和粗细都一模一样。她上山劳作时这样,打牌时这样,去娘家也这样。
在我渐渐成长的过程中,我见到了除了我妈以外的其他成熟女性。她们有的长发披肩,有的短发干练,当然也有很多扎马尾的,有高马尾,低马尾,还有斜马尾。为什么王小凤就只扎低马尾呢?我抱着这样的好奇问她,她说:
“我一个农民,常年上山下田,这样方便。”
就这样,她带着我徒步几公里,翻几座山去采茶叶,她的马尾就在前面引导着我。她一边走,一边跟我介绍着路过的田地:
“看到下面的山核桃树苗了吗?那是前年你爸和我来这里种的,现在都这么高了。这都是给你种的,等它们产核桃了,你也长大了。这块地叫石岭脚,我们踩在脚下的这条路叫石岭,记住了吗?你以后可是要来这里打核桃的。”
“这里是小坞,看上面那块茶园,都是我们的。不过我们今天要去大坞采茶,大坞还要往里走。我们今天把大坞的采完了,明天再来这里采。”
“这是大坪里......这是里屏......那是和山......你都记住了吗?”
每次她转过头来跟我说的时候,我一度感觉他的马尾像是要甩起来。但它也仅仅是有那么一点架势,马上就贴着王小凤的背平稳的转到了侧面,然后又转回来,还是那个粗细,还是那个角度。
“记住了。”
我嘴上应着,我长大了才不来这里采茶叶、打核桃。
那年我13岁,王小凤38岁。
如果你在我们村看到一个对你莫名微笑,扎着低马尾的中年妇女,那八成就是王小凤了。如果你碰巧听到她在和别人交谈,嗓门又异常的大,那不用想了,百分之百就是她了。
王小凤天生爱笑,大部分时候都露着她的大门牙。她走路时笑着,看电视笑着,拉屎的时候笑着,连睡觉也在笑着。她说这些都是幸福的时候,因为她开心,笑容就到了脸上。说不好她上次打我的时候也在笑着,我一度这么认为。但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王小凤是生了我之后才变得这么开心的,我也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当然,王小凤也有不笑的时候。看到跟我们家争田地的张大叔她不笑,菜地被野猪拱了的时候她不笑,老爸给她生活费少了的时候她不笑,我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她也不笑。她说这些都是大事,一定要严肃对待。
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王小凤就变得更加开心了。她每次见到村里人总爱炫耀一下,接着便是一阵大笑,听的人也都竖起拇指夸她,她便越发高兴。你能想象一个大嗓门笑起来动静有多大吗?我那时候开玩笑的对她说:
“妈,您这一笑,恐怕对面山上的野猪都要滚下来了。”她便笑得更加厉害。
那时的我觉得王小凤真的是有好好笑。
那年我16岁,王小凤41岁。
“妈,在干嘛呢?”
“喂——大春啊,在家里啊。今天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
“没事,就是打个电话给你。”
我停顿了一会,电话那头也没有说话。
“吃了吗?”
“吃了。”
“最近家里在忙什么啊?”
“家里这两天采油茶......”
......
“妈——早点休息!”
“大白天休息什么啊?你这孩子,上班上浑掉了啊!”
“哦,就是叫你别太累着。我下次放假就回家。”
“哦哦——”
挂掉电话,1分35秒。
现在的王小凤49岁了,她接电话的时候都会有一声疲惫的叹息,藏在那声拖长的“喂”中。这个声音像是走过了石岭,穿过了小坞、大坪和里屏,翻过和山又飘过大坞,最后传到我的耳中。我甚至可以看到石岭脚的山核桃树,树上的核桃已经像乒乓球一样大,王小凤就那样弯着腰在树下除草。
王小凤肯定不知道今天是母亲节,她也不会知道这儿子今天支支吾吾地要干嘛。但是她一定又在幸福的笑了,只是因为这个平时都不太打电话的儿子,今天又想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