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低沉哀婉的音乐中,隐隐地,我听到一阵阵哭泣。有气无力,却又无法控制,心碎,无望,让人肝肠寸断。
是谁?
我想看看,却动不了身。我只能仰视一片白花花的屋顶。
这是哪?
我努力想,努力想。
我记得,我在替魏老师上课,她去外地参加培训去了。我上的是一节数学课:鸡兔同笼。有个孩子大概是被题目弄懵了,回答问题时候,说鸡有四条腿。全班同学哄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然后仿佛地震一样,天旋地转,我眼前的世界“呼啦”一下,黑了。
等等。这音乐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哀乐……
哀乐?那不是死人的时候才放的吗?究竟是谁死了?
我努力扭动我的头,终于,可以左右观望了。
左面,是一堵巨大的墙,墙上挂着的……是……我的照片。照片里的我严肃中透着可亲,目光温和地看着厅里的人。黑色缦布挽成匀称的褶皱,挂在镜框两边,显得我更多了几分庄重。
难道,是我死了?
我往右扭扭头,很多人排成不太整齐的队伍,面对我站着。
就在离我最近的头边,我看见我的妻子和我的母亲,她们已经哭得没有了力气,软软地倒在椅子上。我可爱的女儿小璐红肿着双眼,站在她妈妈和奶奶身边,不停地安慰和抚摸着她们的肩膀。
我努力朝着女儿的方向看过去,喊她的名字。她惊愕地四周看了看,眼里又滚出一串眼泪。
2,
忽然,司仪专业的声音响起,吓了我一跳。
“崔振同志追悼会现在开始!”
真的是我死了。我挣扎了几下,我不甘心啊,我才48岁。
我48年的生命轨迹,被司仪三句话总结完了。
接下来,请我们单位领导讲话。
校 长不在,上来的,是我们学校的副主任。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沉痛。
“崔振同志忠于共 chan 党,热爱祖 国,热爱教育事业。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无论是在管理岗位,还是在教学一线,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崔振同志敬业爱岗,廉洁自律,为人正直; 他谦虚谨慎,生活节俭;他对子女从严管教,严格要求……”
听到对我的描述,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可是,这悼词是写得我吗?这真是我的一辈子吗?
18年前,我刚刚当上我们学校的数学教研员,当年,我就评上了小高的职称。要知道,那时候,评职的人多,名额少,真的是僧多粥少,很多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教师,年年评职年年哭。那年,我凭着手中的一点点职务便利,挤掉了一位即将退休老教师的名额,成为最早评上职称的年轻教师。这个事,除了我和已经退休的老校长,谁也不知道。听说,那位老教师退休后,大病了一场。
3,
接下来,家属讲话,是我女儿代替她妈妈讲的,她妈妈已经哭哑了嗓子。女儿小璐刚刚22岁,大学没毕业,还是个孩子。我看得出,她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流泪,抽泣,把稿子读得断断续续。旁边,我的妻子,我的老妈,听着孩子对亲人的追思,忍不住又哭泣起来,好几个人围过去,劝慰她们。
其实,我是愧对孩子的。
孩子刚生下来,看到是个女孩,我内心是有一瞬间的失望的。但是,我掩饰得很好,假装毫不在意。其实,我内心还是希望有一个儿子的。如果换做是儿子,我对孩子身上投入的教育经费,绝对要比在女儿身上的花费高很多。只是,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心思。在外人眼里,我对女儿已经够好。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发现,我跟女儿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太少了。我借口工作忙,很少带女儿。她什么时候会喊的“爸爸”,她什么时候会走路的,她的小学中学都是怎么度过的,她什么时候忽然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即便如此,她的悲伤、哀恸仍然是那么深切。我能听见她从心底里喊出的声音:“爸,爸,你再看看我们……”
我默默地看着她走回到她妈妈身边,我想哭,却没有眼泪。
4,
致辞完毕,前来送别的人和我做最后的道别。他们围着我,将手中的鲜花摆放在我的身体旁边。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刚刚致辞的副主任冲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瞪大眼睛,细看,笑容又消失了。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听见他心里正在怪笑:哈哈,这家伙完蛋了,主任的位子该是我的,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把头上这个“副”字摘掉了。崔振啊崔振,别说,你死得还真是大快人心哪。
可是,转身跟家属握别的时候,我明明听见他沉痛的声音:“嫂子,节哀。一定要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小璐。”
妻子泪水涟涟,点头感谢。
这个虚伪的小人!
我愤怒得一下子坐起来,可是我的腿、脚,还是嵌在身体里,一时无法出来。
我的一个哥们儿正从我面前走过。
“哎哎,你小子,你还欠我两万块钱,记得还给你嫂子!”我冲着他大声喊。当初,他赌输了钱,怕媳妇骂,从我这借的。我也是私藏的小金库,没敢跟妻子说过。
“幸亏前些日子忙,没来及把钱还你。哥们儿,你一死,这钱算是省下了。”哥们一脸轻松,从我面前走过了。
我恨不得过去扯住他,把他揪回来说说欠债还钱的事。可是,他的身影走远了。
5,
我正在生气,暗骂这小子不是东西,一阵淡淡的香气扑过来,我转过脸。啊!是韩珍!
韩珍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职员,因为业务往来,我们认识。认识之余,多了点故事。年轻姑娘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种朝气,令我这渐渐沉沦到世俗中的男人,有了动力和激情。
没错,韩珍是我的情人。我们成为情人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只有多半年时间。这多半年时间里,她从我手里,接了些单子凑业绩。
我没想到,韩珍能来看我,心里很感动。我不由伸出手,向她的脸上摸去。
韩珍弯腰把手里的小菊花放下,我触碰到她的脸,差点落下泪来。
“崔振,走好。”我听见韩珍心里对我说的话。
“谢谢你给我的照顾,不过,你的权力还是太小了,田老板给我的单子,顶你这半年的。对了对了,田老板约我今天去吃饭。给你送行,顺道,今天必须把大鱼拿下。”
韩珍晃着小腰聘聘婷婷地走了。
我愣了,心里很憋屈。韩珍,这就攀上高枝了?
正如韩珍所说,我给她的单子都不算大,但是那也是尽了我全部的力量,为她争取来的。我以为,我的死,她起码要伤心几天。没想到啊,没想到,感情真脆弱,禁不起金钱的一点点敲打。
我内心涌起一股凄凉。
6,
最后告别的时刻来临,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围到我身旁,做最后的告别。尽管司仪喊着:“请其他人让一让,让死者家属到前面来。”
可是,我看到,我妻子,我老妈,还有我女儿,都被人流挤到一旁。她们那么虚弱,那么无力,那么无助……她们哭着,往前挤着,却一次次被挤得退后。
此刻,人声嘈杂,我听见各种声音:惋惜声,哀叹声,窃笑声,诅咒声……唯有家人的低泣,像一把把刀子,戳在我心上。
我真想跑过去,抱住她们。我后悔了,活着的时候,陪她们的时间太少了。
忽然人群一阵骚乱,听人喊道:“家属昏过去了!”
我的妻子,脸色蜡黄,好久才幽幽转过气来。
我都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跟她说过话,逛过街了。妻子很贤惠,从来不跟我争吵。我爸去世早,我妈身体不好,都是她在帮我照顾,家里的事情从来不用我分心。我坦然接受着她的付出,时间久了,觉得理所当然,不再感恩。
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幸运,才遇到她!
我想抱抱她,感谢这么多年的付出。我努力挣扎,只剩双脚还困在身体里,出不来。
殡仪馆的人已经推着我,向炼尸房走去。
我不想离开,我还没最后抱抱我的家人。
我一路哭泣,叫喊,挣扎,随手却抓任何身边的人和事物,却,什么也抓不住。
望着炉门,我怕,想奋力离开自己的身体,只差那一点点,却怎么也挣不脱。
我的身体被一点点推入炼尸炉,炉门关闭的那一刻,我终于挣脱了自己的身体,却,晚了。
熊熊烈焰中,我化作一股青烟,顺着高高的烟囱飘出来,被风一吹,散了。
于我,世间的喜怒哀乐,真假美丑,从此,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