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尽途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颗子弹,钻入彼得的脑袋。

  从1939年9月至1945年9月,这期间没有一日能算得上普通。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星星陨落,更有无数人在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挣扎哀嚎。

  把彼得的大脑搅碎的人,是一名苏联狙击手。他隐藏在风雪里,眼神冷如寒霜,仿佛彼得于他眼中,已经不能算作人类。

  狙击手使用的是Kar 98k毛瑟步枪,滚烫的子弹在头颅里旋转,炙热的脑浆溅射而出。彼得感觉天地也在旋转,他的灵魂也随之起舞。他躺在雪地上,目光呆滞。他能看见这些。

  四周场景忽然变为黑暗,彼得心里清楚,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人世,离开这个仍有许多留恋牵挂的德国。

  但他怎么还有意识存在?

  白光大放,眼前出现画面时,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手术室里。他漂浮在半空,身体散出淡蓝色的荧光。

  “芙琳,擦汗。”

  彼得循声看去,只见一名医生站在手术台旁,额头渗出冷汗,女护士芙琳立即为他擦汗。他手起刀落,在孕妇肚皮划开一道口子。手术台上正在接受刨腹产的孕妇,正是他的母亲。

  “人生的尽途,亦是另一段人生的起始。”彼得看到此景,心里有所感悟。

  很快,医生从孕妇肚子里掏出一个浑身沾满粘稠体液的男婴。男婴一出世,便开始哭泣,声音一直传到走廊。此时,正有一名中年男人,低着头抽着烟,来回踱步。

  “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听到婴儿的哭声,他仿佛比中了大奖还要高兴,烟卷被他甩弃,整个人高高跃起。落地之后,他又不停地跺踩瓷砖地板,把烟头熄灭,双掌合拢,祈求着母子平安。

  突然,场景猛地变幻,彼得茫然四顾。这里是一间质朴的木屋,他很熟悉。七岁以前,他的父亲都住在大山里,当森林的看护人,只有假期才能回家。自从能行走后,他每隔两三日,就会哭闹求母亲带他来找父亲玩耍。特别是刚入冬,还不算太冷的时候,他和父亲在白雪漫漫的森林里追逐、打雪仗、搭雪人。有时,一向贞淑文静的母亲也会忍不住,加入这场“战争”。

  那些画面重现在他眼前,他才发现,当你已经觉得这个时刻很珍贵的时候,往往它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他正在无限感慨时,四周场景倏然一变。时间点已来到十三岁的时候,他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也进了学校,上了中学。

  在这里,他认识了一生中除了父母以外的挚爱。他的同桌,伊莉丝。她仿佛是从奥林匹斯山走下来的圣女,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瑕,一切都让彼得无地自容。

  彼得甚至曾经暗地里咒骂过老师,为什么要让一个如此完美的少女坐在他身旁?他实在觉得自己无福消受。

  彼得和大多数男孩一般,很普通。学习成绩很普通,体育能力很普通,特殊爱好也很普通。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男孩,掳获了伊莉丝的芳心。或许是因为他很质朴,或许是因为他很忠诚,或许是因为中学六年都坐在她身边。他们就这么,一路走过六年的春夏秋冬,两千多个日月轮转。之后又经过两年的沉浮,终于在彼得20岁时,他们就这么,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几乎所有曾追求过伊莉丝的男孩都来了,他们想看看到底是谁,何德何能,把心中的女神抱回家。

  事实让他们很失望。彼得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英俊高大,没有想象中的家财万贯,甚至没有想象中的能言善辩。这是一场很平淡很普通的婚礼,但彼得和伊莉丝都很满意。

  一夜甜蜜过后,彼得问伊莉丝,为什么选择了他?在她的众多追求者当中,彼得只能排在末尾。伊莉丝甜甜地笑了。

  “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星。你在对我发光,其他男孩也在对我发光,但只有你发出的光是亲切的、温柔的。其他人,不过是朝着我的美貌而来,然而我终有一日会衰老,唯有你这颗纯洁的心,能永伴在我身侧。”

  当彼得再度看到此情此景时,深有感触。他心底轻叹,如果那日他没有选择参军,没有无情的抛弃下伊莉丝与儿子,或许他现在仍可以家和美满,仍可以与他们一起共进甜蜜的晚餐。

  突然,画面戛然而止,一阵天旋地转,时光递进,时间已来到彼得的24岁。

  还是那间熟悉的手术室,还是那个熟悉的医生。只不过女护士已不再是芙琳,医生也不再是年轻的医生,他手掌上的皮肤已生有许多褶皱。

  走廊里也不再只有一个人抽烟踱步,而是变成两个人。对了,还有一位老妇,端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两个滑稽无比的男人,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不多时,从手术室里传出一道清脆的哭泣声。两名男人急忙把烟卷甩弃,用脚踩灭烟头的余烬。老妇人也站了起来,他们三人相拥而泣。

  从此,他们家里多了一个捣蛋鬼。

  似乎是遗传了伊莉丝的基因,这名男孩不再普通。他的智力很高,三岁就能流利的说德语,并已经开始学起了英语。他的音乐天赋也开始显露,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悦耳的琴音落入大家耳中,亲友邻居无不为其称赞。

  这让彼得羞愧不已,父亲怎么能比不过儿子呢?做为天才的父亲,怎么能在人世浑浑噩噩,毫无建树呢?

  就在此时,从遥远的柏林,传来了一份电报。这份电报,撬动了彼得平凡的心灵。他攥紧拳头,望向远方,眼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也许没有什么比征服世界,更能让男人热血沸腾的了。这是每个男孩的梦想,虽然他们现在已不再是男孩,但元首希特勒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彼得的灵魂一直在旁观,他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悲凉之感。哪怕元首的理想再怎么远大,演讲再怎么精彩绝伦,定制的计策再怎么切实可行,违背了全人类意志的战争,终究不可能胜利。

  但那时的彼得,已然和大多数普通的男人一般,彻底的陷入崇拜和狂热。

  在某一个并不怎么甜蜜的晚餐上,他向家人提出参军的决定。他的话语铿锵有力,让人不容置疑。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唉声叹气。伊莉丝用仿佛看见魔鬼的眼神看着彼得,她无可奈何,只能抱着儿子躲到房间里哭泣。

  第二日,彼得就上报了参军志愿。那时的德国,非常的缺兵源,因为就算德国的热血男儿再多,也支撑不起元首庞大的野心。

  彼得和大多数男人一般,穿着体面的军装回到家里时,不免要耀武扬威一番。两位老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儿子这么有精神,再没有说反对的事。

  唯独伊莉丝一直坚决反对彼得上战场,她说:“你天生就是不是幸运儿,你有了我就应该知足了。人在未曾见识到战争的残酷前,总是把它想象得很美好。事实上,它不过是政治家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而让无数热血男儿为它送命罢了。”

  当时的彼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进这句话的。他心中所想,便是在伟大的元首的带领下,征服世界,把荣耀与黄金带回德国,献给亲爱的家人们。

  战争很快就开始了,恶魔撒下火种,地狱之火蔓延至全世界。也许有一两块土地能幸免于难,不曾化作焦土,但那土地上的人,仍要承受亲人离世的悲痛。

  彼得在这些天生就不幸运的男儿之中,已经能算是非常幸运的了。他先是随着元首的带领,进攻向斯洛伐克。在那里,他第一次杀了人,而且是一个平民。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朝他扔石子。因为战友嘲笑他,他便一枪把那名少年崩了。直到少年的脑浆流淌至他的脚踝,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也曾有过忏悔,但一切都被随之而来的刺激的战斗给忘却了。

  捷克和奥地利,都很轻松的成功征服,到了此时,他和大多数男人一般,已把元首供奉为神明。哪怕是之后为了找理由进攻波兰,元首使用了一个非常可耻的计谋:德国党卫军冒充波兰军队袭击德国的一个电台,制造德军入侵波兰的理由。

  他也没有对元首降低忠诚,反而以此为荣。那时的德国男孩,可以说是最风光的时候。

  之后的丹麦、挪威、卢森堡、荷兰、比利时,这些小国,都没有能阻挡德国的铁骑。彼得在这期间杀了多少人?他甚至都不敢去数,这一路走来,哪里不是尸山血海,残肢遍地,惨如炼狱?

  到了法国,战况虽大不如前,艰难一些,甚至彼得还为此付出了左手小拇指,但在一番激烈的搏杀之下,敌人终于还是缴械投降。

  也许是天意弄人,又或许是罪孽者终将应来报应。他们占领两国后,进攻苏联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抗。那身穿破旧棉袄在风雪中穿梭的苏联人,似乎并不怕死,比他们还要不怕死。

  “简直就像打了兴奋剂的蚂蚁。”

  彼得身旁的一名战友,曾这么说过。第二天他就被“蚂蚁”一枪射中脖颈,血流如注,卧在雪地上颤抖、挣扎,死不瞑目。当他闭气后,彼得上前轻抚他的脸庞,帮他合上双眼。

  当时的苏联人,确实像蚂蚁一般,怎么打都打不完。这里打光了,那里又冒出来一批。那里打光了,不知从哪里,犹如从天而降似的,再次冒出来一批。他身边很多战友都已倒下,有的没有立即死亡,苏联人对这些人实施了酷刑。他们曾经在别人身上这么做过,现在轮到别人在他们身上这么做。真是有因果,必有轮回。

  历经数年苦战,德国终于坚持不住,开始撤退。但彼得并非是死在苏联的土地上,他一直撤退到了家乡,当时他就在霍夫郊外,离家也仅有十多千米。也许妻子爱丽丝已经备好了晚餐,等待他归来呢,但他终究没能回到家里,和爱丽丝说一声:“我回来了。”

  此时,他躺在皑皑的雪地里,死不瞑目,全身都已冻僵,脑袋上的窟窿也凝结住,不再溢出鲜血。但他的灵魂似乎还能看见自己在动,也许是太过想念伊莉丝,而产生的错觉吧。

  苏联狙击手警惕地观察四周,发现没有敌人后,他缓步上前,在彼得身上搜索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他仅能找到一张照片,这是彼得的全家福,总共5个人。因为彼得再撤退的时候已立下决定,扔掉武器,做一个逃兵,回去和家人安度晚年。

  苏联狙击手盯着照片,沉默了一会儿,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彼得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他能清楚的看到,照片里有5个苏联人脸上布满笑容,幸福的凑在一起拥抱。他顿时觉得心都快要裂开了,灵魂原本是不能体会到疼痛的,但他的心确乎是真的痛了起来。

  苏联狙击手嘴里嘟囔着什么。彼得听不懂俄语,但当他见到狙击手抬臂伸手,右掌在他脸颊轻抚,助他合上了眼皮时,他心里就已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苏联狙击手把照片塞回原处,为彼得祈祷一阵,便重新背上枪,去寻找新的猎物了。他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风雪里。

  彼得的灵魂渐渐消散,最后化为虚无。他的身躯渐渐被大雪掩埋,融入大地。

  或许直到许多年后,才会有人不经意间挖出他的尸骨,也或许一直到世界末日来临前,他都得待在这里。

  孤独的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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