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公元119年)
1、
春,二月十二日,京师及四十二个郡国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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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四月、沛国、勃海郡大风、冰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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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京师旱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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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日,平原哀王刘得薨逝,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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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七月,鲜卑入寇马城县要塞,杀死了地位较高的县级官吏。度辽将军邓遵及中郎将马续率南单于部队追击,大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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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陈怀王刘竦薨逝,无子,封国,撤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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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二月一日,日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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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郡国地震。
9、
这一年,太后征召汉和帝的弟弟、济北王刘寿、河间王刘开所生的五岁以上子女四十余人,以及邓氏家族近亲子孙三十余人,为他们开设馆邸,教学经书,太后亲自监督考试。下诏给堂兄、河南尹邓豹、越骑校尉邓康等说:“末世贵戚食禄之家,衣着华丽,食物精美,乘坐豪车,驾着良马,而对着书本,就跟对着一面墙一样,是非善恶,啥都不认识,这就是祸败的根源!”(引用《尚书》:“弗学墙面。”不学习,就像面墙而立,什么也看不见。)
10、
豫章郡发现灵芝草,太守刘祗(zhi)想要进献上去,问郡人唐檀意见。唐檀说:“方今外戚豪盛,君道微弱,这是祥瑞吗?”刘祗于是停止。
11、
益州刺史张乔派遣从事杨竦将兵抵达楪榆(ye yu),攻打封离等,大破之,斩首三万余级,俘虏一千五百人,封离等惶怖,斩其同谋酋长,到杨竦出乞降。杨竦厚加慰纳,其余三十六个部落都来降附。杨竦于是上奏弹劾地方官员奸猾,欺凌压迫蛮夷者九十人,全部处以仅次于死刑的刑罚。
12、
当初,西域诸国与汉朝断绝,北匈奴再次以兵威役使他们,让他们臣属于匈奴,共同侵犯汉朝边境。敦煌太守曹宗深为忧虑,于是上书,派属下代理长史索班率领千余人屯驻伊吾,招抚西域,于是车师前王及鄯善王再次前来,投降汉朝。
13、
当初,疏勒王安国死,无子,国人立他的舅舅的儿子遗腹为王。遗腹的叔父臣磐在月氏,月氏派兵护送臣磐回国,立为疏勒王。(臣磐之前有罪,被安国撵走,流亡月氏,月氏王很喜爱他。遗腹即位后,月氏派兵送臣磐回国夺位。疏勒人也一向敬爱臣磐,为畏惮月氏,于是一起夺了遗腹王印,迎立臣磐为王。)之后,莎车背叛于阗,臣属于疏勒,疏勒于是强大,与于阗为敌国。
永宁元年(公元120年)
1、
春,三月十一日,济北惠王刘寿薨逝。
2、
北匈奴率车师后王军就,一起攻击杀死了镇守车师后部的戊己校尉下属司马,以及敦煌长史索班等,于是击走车师前王,占领北道。鄯善危急,求救于曹宗。曹宗上奏请求出兵五千击匈奴,以雪索班之耻,并收复西域。公卿们会议,大多认为应该紧闭玉门关,断绝西域。太后听说军司马班勇,有其父班超的风范,召班勇上朝,问他意见。班勇说:
“当初汉武帝因为忧虑匈奴强盛,所以开通西域,议论的人都认为,这就相当去夺取了匈奴的宝藏,截断了匈奴的右臂。到了光武帝时期,来不及处理外事,所以匈奴转而强大,驱使西域诸国,到永平年间,再次攻击敦煌,以至于河西诸郡,白天都要关闭城门。汉明帝深谋远虑,遣虎将(指其父班超)出征西域,所以匈奴远遁,边境得以安定,到了永元年间,全部归属中国。如今,赶上羌族叛乱,西域再次断绝,于是北匈奴谴责西域诸国,要他们补缴当初归附汉朝而没有上缴给匈奴的租税,并且将牛马折算成现金,还加高估价,限期缴纳。鄯善、车师等国都心怀怨愤,希望归附汉朝,但是,却找不到门路。之前西域诸国不是有叛变的,都是因为汉朝官吏牧养失宜,不仅不能保护他们,反而祸害他们。如今曹宗一心想着失败的羞辱,要找匈奴报仇雪耻,但是,却没有研究过去为什么出兵,在什么形势下出兵,对照一下,今天的形势下又该怎么办。
“要建功于边远地区,万一不能成功,则兵祸连接,悔之不及。如今国家财政困难,出兵之后,如果一战而不能定,也无法持续派出援军,这是示弱于远夷,又自曝其短于天下,我认为,不可取!
“之前,敦煌有屯兵三百人,如今应该恢复敦煌军营。并重新设置西域副校尉,驻守敦煌,和永元年间一样。又,应派遣西域长史率领五百人屯驻楼兰,向西控制焉耆、龟兹交通要道;向南为鄯善、于阗强心壮胆,向北抵御匈奴,向东和敦煌驻军策应,这是上策。”
尚书再问班勇:“你把这样安排的利害关系再仔细讲讲!”
班勇说:“当初永平末年,刚开始恢复西域交通,首先是派中郎将(郑众)驻守敦煌,然后在车师设置副校尉(耿恭、关宠),一方面是调解胡人之间的冲突,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汉人侵扰他们,所以外夷归心,匈奴畏威。如今鄯善王尤还,还是汉朝外孙,如果匈奴得志,尤还必死。这些蛮夷,虽然就像鸟兽一样,但也知道避免祸害。如果我们出兵屯驻楼兰,足以招附其心,我认为,这就是利害所在。”
长乐卫尉镡(xin)显、廷尉綦毋参(綦毋,音qi wu,姓)、司隶校尉崔据,诘难说:“朝廷之前之所以放弃西域,是因为他们无益于中国,而维护的费用庞大。如今车师已经归附匈奴,而鄯善并不足以信任,一旦有反覆,班将军能保证北虏不为边害吗?”
班勇说:“如今中国设置州牧,是为了禁绝郡县的奸猾盗贼。(但是,有了州牧,就能保证没有盗贼吗?)如果州牧都能保证盗贼不起,那我也愿意以腰斩之罪来保证匈奴不为边害。如今只要我们能通西域,则北匈奴的势力必然转弱,他势力弱了,为害就小了。比起把西域都丢给他,让他得到西域的资源和赋税,把他已经被我们截断的右臂再给他接上,哪个选择更好呢?我们设置校尉,就能威慑西域,设置长史,就能招怀诸国,如果我们无所作为,那西域诸国就对中国绝望了,绝望之后,只能屈就于匈奴。那我们边疆诸郡将深受其害,河西城池的城门又要白天紧闭了。如今我们不推广朝廷的恩德,却舍不得屯戍部队的小小费用,如此,北匈奴气焰越来越嚣张,岂是安定边疆的长久之策吗?”
太尉属官毛轸诘难说:“如果我们设置校尉,则西域各国络绎不绝的派遣使节来,求索无度,给他吧,费用无度,不给他吧,又失了他的欢心。一旦他们被匈奴逼迫,又向我们求救,那麻烦就更大了。”
班勇回答说:“如果我们把西域全交给匈奴,西域诸国能因此对我们感恩戴德,不为边患,那咱们给他也行。如果不是那么回事,则西域租税之丰饶,兵马之众,这些资源全都为匈奴所支配,用以攻打中国,那就是我们为匈奴增加财富,壮大国力了。设置校尉,是宣布威德,以维系西域诸国内向中国之心,阻吓匈奴觊觎之情,并没有废财耗国的问题。况且西域来使,又对我们有多大求索无度呢?他来人,我们不过是供给饮食而已。如果我们拒绝,他们势必归附匈奴,一起连兵入寇并州、凉州,那中国的耗费可不止十亿了。所以,设置西域副校尉屯驻敦煌,派遣西域长史屯驻楼兰,就是上策!”
于是朝廷听从班勇建议,恢复敦煌营兵三百人,设置西域副校尉驻守敦煌。虽然重新羁縻西域,但未能出屯楼兰,其后匈奴果然数次与车师连兵入寇,河西地区大受其害。
华杉曰:
班勇的策略是否上策,我们不敢评判,但是,从这个会议记录中看到的各个人的嘴脸,却历历在目,是我们在各种会议中经常见到的。
太后问班勇有什么意见,班勇陈述了他的策略。尚书要他详细陈述利害关系,这尚书的提问,是有益的,属于给朝廷帮忙的。尉镡显、綦毋参、崔据的诘难,就属于只添乱,不帮忙,我把这种人,称为“会议流氓”,他们不是来贡献思想的,是来耍流氓的。
为什么说他们是会议流氓呢?首先,他们质问班勇:“你能保证北虏不为边害吗?”这就是流氓!满朝都解决不了,想不出办法的事,班勇想了一个办法,你质问他的办法能不能保证成功,这不是流氓吗?你说一个策略试试?班勇的回答很恰当,他说如果地方官都能保证地方上不出盗贼,我就保证匈奴不会出兵攻打中国。
第二个流氓,是他们提出的放弃西域的理由,是西域对中国无用,而维系的费用庞大。现在朝廷讨论的不是他对中国有没有用,而是他对中国有害,通西域不是为了趋利,而是为了避害,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议程。而所谓维系费用,并不是不干这事就可以省下来,而是不干这事,就要花数百数千倍的费用去应付战争。
所以,他们的意见,毫无价值,只有添乱,没有帮忙,还义正言辞的“诘难”,谁提案,就跟成了犯人似的,供他们审判。
会议的关键在于“议程”,到底我们在讨论什么事,而很多人的发言,都是在重新设置议程,而会议主持者,决策者,往往看不清这一点,于是会议不仅冗长无效率,而且得不出结论,或得出错误结论。
毛轸又是一个会议流氓,他又设了一个议程,说万一西域都归附我们了,他们的使者就会经常来,经常来,就找我们要东西,我们给不给?这都什么事儿!这不就是在担心“如果娶了媳妇,性生活太多伤身体”吗?这是咱们讨论的问题吗?
提不出方案的人,总是靠诘难别人的方案来“实现自我价值”。
千百年来,各种会议,坐满高官高管,你以为他们都有智商,其实他们开会就是这么开的。读者可以想一想,在你们单位的各种会议里,有没有这样的会议流氓。还有,你自己有没有做过会议流氓?
最后的决策很有意思,说是按班勇的意见办,实际上根本没有按他的意见办,班勇的策略是西域副校尉率三百人屯驻敦煌,西域长史率五百人屯驻楼兰。实际只恢复了敦煌的三百人,没有安排楼兰的五百人。朝廷还是捉襟见肘,舍不得花钱。于是今天省下五百万,明天就要花五十亿补锅。
这种把方案“打折执行”的决策,属于“伪决策”,决策者没什么头脑,也没什么主见,就在不同意见中摇摆。听上去嘛,她觉得班勇比其他人靠谱,但反对的声音呢,她也辨别不了其本质。于是听班勇的,但打五折。反对的人也发挥了“作用”,实现了“自我价值”,有了“面子”,班勇也没法再争,事情就稀里糊涂“推进”了。
我们今天的好多会议,也是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