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绿色游行的队伍刚刚经过国家环境中心,现在正在往朝阳门的方向前进。我们通过前方发回的仍未干透的水粉画可以看到,在参天的青棕色和成片的翠绿色之中,深灰色与铁蓝色的小点儿就是游行的队伍。”
主持人吴小姐把身子妞成L型,然后费力地将手中的水粉新闻稿塞进狭小的镜头。
她让画面在镜头中定格了足足十几秒(这对操作着手摇式摄像机的摄影师同样是个挑战),同时关掉沙沙作响的麦克风。
“换个不是印象派的画师去现场,同时确保他不是个‘绿’人,当然,也别太‘蓝’。”
‘绿’和‘蓝’是这个社会中最主要的矛盾,‘绿’是指主张维持现状,崇尚绝对自然的那一部分人。而‘蓝’则是激烈的变革派,他们主张发展工业,消灭贫穷。
在这个刻意被布置成火红色(根据天才导演的设想,为了保持中立,最大化地避免了绿色和蓝色)的演播室里,支持两派的两位嘉宾分坐在主持人两侧。
绿色一方的代表是吕女士(化名,避讳),她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分子,皇族出身的她血统纯粹高贵,这从外貌上就很容易看出来。
今天吕女士穿着的是一件纯天然零加工的“衣服”(这并不容易被看出来是件衣服,因为实际上它们就是天然的树叶、树枝、泥土,当然还有毛毛虫),虽然不时地被刺痛和虫咬折磨着,但你从她的面部表情里可是读不到这些痛苦的,那是一种在自然平和与居高临下中自由切换的高贵气质。
蓝色一方的代表虬髯钢须,身材不高却目光坚毅(或者其实说是骇人更准确些)。他是冈本杰克先生,身体里有着三十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和六十四分之一的不列颠基因(在非正式场合,他曾提起过他的双胞胎妹妹,据说是一位同时拥有坦桑尼亚与白俄罗斯血统的标志人儿)。
冈本家祖辈从事工商业,拥有着高人一等的巨大财富和低人二等的社会地位。他今天穿着一身“盔甲”前来,看上去像是要打仗似的。但是其实这是他的家族最新推出的时尚外衣,用的是一种最新的化工面料,拥有近看都以假乱真的钢铁质感和从远处就避之不及的刺鼻气味。
主持人吴小姐在时间的拿捏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就在观众们刚刚产生了一种“这该死的电视又TM死机了”的错觉时,她及时抽回了已经贴在镜头上的水粉画。观众们先是感到一阵眩晕(那是摄像师在用抹布擦拭镜头上残留的水粉),然后看到了战火纷飞般的背景墙以及分列在镜头两侧的“初代钢铁侠”与“毒藤女”。
“请问吕女士,作为皇城里最著名的绿色代表,你对这次游行有什么看法?”吴小姐问道。
“谢谢主持人。”吕女士很端庄地一笑,绝对的大家闺秀。“这游行无疑是一种社会的倒退,文明的倒退……啊!……对不起。”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这是人类良知的倒退,是历史的倒退,是……啊!我草……啊!”虽然风度欠缺了一些,但吕女士依然坚持着讲完了这句开场白,“你看这些人在举着旗子前进,但实际上他们是在倒退!对不起,我得去补一下妆。”
说完,她飞奔出了镜头。
场面有些尴尬,但好在吴小姐有着拿捏时间的惊人天赋。就在这尴尬持续发酵,直到无以复加的那一刻时,她又开始问话了。
“冈本先生,你作为这次游行的主要发起人,为什么此刻你站在这里而不是在游行队伍中呢?”
“因为这衣服……它太臭了,所以大家认为还是不要让我出现在队伍里比较好。”
吴小姐皱了皱鼻子,继续发问:“我们看了相关资料,你们这次的诉求看上去相当激进。难道你们认为工业的发展真的不能以不破坏自然为代价吗?”
杰克短促而又难听地笑了一声,考虑到他本人和那具盔甲之间并没有什么防护错失,所以也许那只是一声咳嗽。
“这再明显不过了,考虑到我们连在车间里锯掉几根碍事的树枝,或是清理掉角落里的蘑菇这种事都要被审核两个月之久;或者污水不让被排到河里,烟囱不让冒烟这种奇葩的规定。我觉得我们需要这样一场游行,来提醒人们究竟是什么在阻碍我们的发展!”
”你要知道,你们要锯掉的那棵树,它已经有两百年历史了!”“毒藤女”大喝一声冲回了屏幕。
“这个城市的每一棵树都有TMD至少两百年的历史了!”“初代钢铁侠”不甘示弱。
“那你的那些污水和废气,它们会让河水不再清澈,天空不再清朗,你知道这对大家意味着什么吗?”果然不愧是大家闺秀,公众的利益永远是她的出发点。
“这对大家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机会,意味着生活更好的可能性,意味着不用再担心饥荒!”看来冈本先生也并不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当然,这对你们确实有影响。”杰克露出狡黠的微笑,这和他的盔甲很配,“你们的猎场恐怕必须要缩小一些了,还有那些明显不是让所有人受益的私家花园,我想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是必须的。”
“你……哼,你不要说得那么好听,就像大家不知道你们资本家是怎么对待工人一样。你们知道吗?这样做是对大自然的挑衅!”
“我们当然知道,这样做就是要让它看看谁才是真的老大!”
“哼哼,你们真是不自量力。如果太过分的话,大自然可是会报复你们的!”
“我们过分?你可真是太不了解你口中的那个大自然了,我们的所作所为和火山喷发,海啸地震,或是单纯的气候变化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它在‘过分’这方面可是有超出你想象的天赋的。”
“说到‘过分’,也许我应该叫衙门把你抓起来,这在我看来并不‘过分’。”吕女士眉毛微扬,显露出了良好教养的另一面。
“也许你应该去和我们的游行队伍去说说这话,或者去和工厂的工人们聊聊天,他们很会解释‘过分‘这两个字。”干得好,杰克!这才像个穿盔甲的男士该对女士说的!
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被主持人吴小姐准确的抓住了,她一下子想到这是插播广告的时候了,但清醒过来又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广告(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中确实是有这个东西的,而且她对时机的把握也异常准确)。
在两位嘉宾吵得面红耳赤的这段时间里,关于游行的前方画作不断地被驿站传来,它们包括但不限于印象派画家被召回前所画的一副(游行队伍经过北海公园,湖中他们的倒影被以大大小小的色点呈现出来,这些色点形态各异,除了人它们什么都像!);被临时征调去的画家所完成的两幅画(皆属于抽象派,一副准确描绘了游行现场的热闹拥挤,除了他把每个人都归纳成了鼻子这一点外,几乎无可挑剔;另一幅则只描绘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旗手,当然他重组了这人的四肢和五官,唯独少了鼻子);业余水准的水彩画一张(路人甲所画,粗陋无章匠气十足,还没干透)。
吴小姐决定用这张水彩画来充当幕间休息,于是她故技重施,并悄悄地关闭了两位嘉宾的话筒。
大家闺秀的用词从皇室经典到市井无赖,纵深五个八度;工商巨子的回应则是从日英法语到敲诈勒索,横跨七大时区。一开始的时候编导还在为主持人的英明决定而暗暗喝彩,毕竟污言秽语出现在这么严肃的节目里太没有档次。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这么精彩的对骂简直可以作为本台的高光时刻被永世记载。
吴小姐数次觉得时机已到,可以揭开镜头前的画作了。但当嘉宾的下一句话出口时,她又觉得似乎还可以等等,毕竟时间还早,大家还没有醉到可以接受这么大尺度的发言。
就在观众们已经砸烂了自己那台明显死机了的电视机,并且刚刚买了一台新的电视又发现仍有相同问题的时候,两位名流间的对话突然往好的方向发展了。这次不用吴小姐,摄影师也发现时机终于到了,他毫不犹豫地撕下画作,并利索地用手抹了一把镜头。
电视机前的观众发现电视终于从死机中恢复,但是红色背景已然不见,事实上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油腻腻的青色(对,就是把绿色和蓝色颜料同时放进调色盘,然后很敷衍了事地搅和了那么两下的颜色)。摄影师一脸懵逼地看了看万花筒般的镜头,然后依次看了自己色彩斑斓的手掌和原本应是水彩画的一张白纸。
在鬼片或是有鬼怪情节的三级片里才会出现的色调中,轮廓模糊的“毒藤女”和“初代钢铁侠”正在交媾……不……交谈。
“这当然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既然您都这么说了的话,女士。”杰克说话时有着大英绅士才有的礼貌。
“像您这样的君子理应有更加尊贵的地位,我会向家父……不,我是说朝廷进言的。”吕女士说着温婉一笑,尊贵典雅到足以藐视众生。
“那么我们就把厂区的选址定在直隶如何?那是个既易于我们管理又没有打扰到皇家清净的地方。”
“我觉得这个折中的方案很好,当然还有您刚才承诺的那些……恩……赞助。”
“这个您不必担心,能为皇室出力是我们无上的荣幸。”
吴小姐有些局促,即使天赋如她也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插话的好时机,不过游行队伍已经接近了皇宫,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
她很抱歉地想要止住两位的话头,却发现他们正在起身准备去共进午餐。
冈本先生听到了吴小姐的话,头也不回地应道:“哦,叫他们解散吧,然后到公司那里去集合,说好的每人一百块是不会少的。”然后他才发现了不妥,面色尴尬了那么一秒,“无所谓了,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你们也去领钱吧,自然有你们的一份。”杰克冲着演播厅里的所有人宣布。
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自然没有听到这最后的和解,因为吴小姐天赋可不是时灵时不灵的。他们看见的只有再一次定格的画面,以及画面里正在向下流淌的青色颜料,后面露出的是血一般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