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19 琼台(1)
栖霞没有围墙,雕花精巧的尖锐铁栅掩映在密植的葱茏春树之间,成了藤本月季的花篱,大片浓绿的藤蔓枝叶上撒满了深红粉白的花蕾,向阳处早开的几簇,幽芳浓烈,透过半开的车窗袭人鼻端,缕缕不绝。
一栋宏阔的灰白色石质建筑矗立在绒绿的草坪尽头,一如苏眉记忆中的景象,车道两旁装点了白玫瑰和蓝色绣球花扎成的路引花柱,一直延伸到楼前的台阶上,花团锦簇中,三架层叠的欧式喷泉在明亮的阳光下欢腾喷涌。一尘不染的拱窗上倒映着暮春时节的晴空流云,车子慢慢转弯,阳光在玻璃窗格上流连而过,激起连串的耀目光芒。
离派对开始的时间尚早,客人未到,只有婢仆轻声细语地忙碌来往,苏眉跟着虞绍珩上到二楼,还未还礼服的惜月正在小客厅里同一个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拆昨天没“处理”完的礼物。见他二人进来,惜月连忙推开膝盖上的礼物盒子,起身笑道:“我哥说,我和他的面子都不够,搬了母亲出来,你才肯来的。”
苏眉歉然一笑,从手袋里拿出备好的礼物:“生日快乐。”
惜月笑盈盈地双手接过,“你干嘛这么客气?好像我一定要请你来是跟你要礼物似的。”说着,打开了那木盒一看,见里头是对文镇,点头笑道:“果然礼物像主人。”
苏眉笑道:“我想,你字写得那么好,一定常常练的,放在你书房里随手用吧。”
惜月闻言,微微一愣,口中说着“多谢”,含笑朝她哥哥撇了一眼。
虞绍珩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对苏眉道:“师母稍坐,我去请家母来。”说罢,又对那个犹在跟缎带彩纸“斗智斗勇”的小女孩说道:“晏晏,别让惜月使唤你了,上楼换衣裳去,晚上我请你跳舞。”
那小女孩的身形容貌尚在孩提和少女之间,理着裙从礼物堆里站起来,明眸流转,异样的明艳清灵:“你那么高,我可不和你跳,你千万别来请我。”说着,抿唇一笑,俯到惜月耳边低语了几句,同苏眉点了点头,翩然而去。
惜月拉着苏眉坐下谈天,不多时,虞绍珩便陪着母亲来见苏眉。
“许夫人,请坐。”虞夫人穿了件浅灰色的丝绸衬衫和一条珠光紫的鱼尾长裙,行动间裙起伏,仿佛丽人凌波而来。
苏眉端正地在她对面坐下,“我早就应该当面向您和虞先生道谢的,只是之前我……不方便到府上拜访,还请您包涵。兰荪的事,全赖您和虞先生帮忙,除了道谢,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你不要这么客气。”虞夫人温言道:“绍珩和他两个弟弟多得许先生教导,我们替许先生完成一点心愿是应该的。”停了停,又笑道:“其实我家里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要是有空,尽管来玩儿。”
苏眉同虞夫人交谈寒暄,绍珩兄妹亦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听着,惜月心下好笑,忍不住从背后伸了手指偷偷戳她哥哥,虞绍珩只不动声色,正襟危坐地配合着母亲,做出殷勤好客的表情。
虞夫人又问了苏眉近来的生活起居,待管家来请示晚上派对的安排,嘱咐过儿子陪好妹妹和客人,便辞了出去。
虞夫人一走,苏眉也向绍珩兄妹告辞。她今日来,一为贺惜月的生辰,二就是向虞夫人道谢,此时两件事都完成了,自忖不宜参加晚间的派对。只是绍珩兄妹哪里肯放她走,苏眉眼见晚宴时间将近,主人家越来越忙,也不愿再给他们添麻烦,只好留了下来。
三人一盏茶没喝完,惜月冲她哥哥丢下一句“你陪苏眉聊一会儿,我去换衣服,很快就下来”,便窃笑着躲了出去。
苏眉先存了心事,和虞绍珩敷衍着聊了两句,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声音,便道:“是有客人来了吧?我自己在这儿就可以,你不用陪我的。”
虞绍珩却笑道:“客人来了不用我招呼。师母第一次到我家来,不如,我陪您出去走走?”
苏眉摇头道:“你真的不用费心招呼我,我以前也到府上来过。”
虞绍珩眼波一凝:“是吗?”
“嗯,有一年暑假我舅母带我来的。”
“哦?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虞绍珩回想着道:“怪不得,正好是我去国外读书的时候,真不凑巧。”
苏眉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虞绍珩愈发觉得她今日对自己刻意疏远,却不知道是她察觉了自己心思有异,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正犹豫要不要寻着机会撩拨她一下,忽听走廊里有脚步声过来,回头看时,正有带路的婢女轻敲了下敞开的房门,“少爷,叶少爷来了。”
紧跟在那婢女身后的,除了叶喆,还有穿着鹅黄小礼服的唐恬。不知为何,苏眉一见他们,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唐恬见了苏眉,却是不加掩饰地惊喜:“幸好你来了,要不然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叶喆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要往苏眉身边凑,忍不住扯了她一把,“这不是有我呢吗?再说,月月你也认识啊!”
唐恬抽开胳膊,坐到苏眉身畔,回瞪了他一眼:“你不算。惜月是寿星,哪有空理我?”她以前从来没进过这样的豪门华府,今晚第一次到虞家来,又是这么一个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的场面,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坐下来略打量了一眼堆在地毯上的礼物,忍不住对虞绍珩道:“你妹妹每次过生日都这么大阵仗啊?”
虞绍珩慢慢摇了摇头,“今年随便了一点,据说前年请的客人比较多,不过我当时不在,也不太清楚。”
唐恬一开始看他摇头,以为他的意思是只有今年才这样铺张,不料他话说出口居然是“今年随便了一点”,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又听叶喆附和道:“嗯,前年我爸妈也来了……霍总长还来了呢。”说着,把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虞绍珩,“唐恬恬给惜月的。”
绍珩接过来对唐恬点头一笑:“多谢唐小姐。”等了片刻,见叶喆没有后话,瞟了他一眼,道:“你空手来的?”
叶喆两手一摊,“我是想不出来月月大小姐还缺什么。你说吧!你说得出,我就去弄。”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我说得出,你就去弄?”
叶喆一听,满脸堆笑地转过身来:“月月,哥哥给你送了这么多年生日礼物了,偶尔少一次,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惜月换了一身短袖立领的淡蓝色曳地纱裙,轻盈的薄纱里隐现着花朵图案的蕾丝内衬,领口的别针和头上的发插皆是宝石拼就的雪花图案,晶莹闪亮,她笑容熠熠地走进来,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亮。
惜月大度地摆了下手,“不介意,不介意,你最近忙大事,我知道。”
叶喆讪讪赔笑,唐恬却惑然道:“你忙什么大事?” 叶喆无语,惜月笑吟吟地走到她身边,从手包里拿出个淡金色的小粉盒,指尖一错,按开了盒盖上的化妆镜,探到唐恬面前:“喏,就是这个。”
夜幕初降,楼下的汽车流水般来去,绍珩兄妹先被请下去跟客人打招呼,等乐队的曲子奏了一阵,叶喆看了看表,起身对苏眉和唐恬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下去吧。”
叶喆熟门熟路地引着唐恬和苏眉下楼,来往的客人和婢仆侍从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叶喆一路如鱼得水地跟人寒暄着到了一楼的宴会厅,刚从侍应手里取了杯酒,便听唐恬低低惊呼了一声,他连忙回头:“怎么了?”
只见唐恬眼睛瞪得溜圆,“那钢琴真漂亮!”
叶喆笑道:“那是绍珩送给月月的生日礼物,月月是学钢琴的嘛。”
苏眉也一眼就看见了那架在衣香鬓影之间被花柱隔开的三角钢琴,牙白琴身釉色晶莹,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璀璨光华倒映其上,仿佛一块琉璃静躺在鲜花丛中。唐恬兀自对那钢琴赞叹不已,苏眉却有些奇怪那钢琴前放了两张琴凳。正在这时,乐队忽然奏了个尾音,大厅里的客人也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叶喆贴在唐恬耳边低语道:“那就是绍珩的父亲。”
半晌,却听唐恬唏嘘着叹了口气,“他妈妈怎么这么漂亮……”
叶喆奇道:“你不是见过虞伯母吗?”
唐恬仍旧是半惆怅半梦呓的神情,“那次他妈妈带着帽子,什么都看不到。”说着,拽了拽叶喆的袖子,“他妈妈看起来好年轻啊!”
叶喆皱眉看了唐恬,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多少见多怪的感慨,悄声笑道:“我过你一招啊,虞伯母每天早上起来,都吃一盅清汤官燕,你回家也试试,我保你再过二十年,也跟现在一样好看。”
唐恬吐了吐舌头,“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
叶喆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一盅半盅还是值的。”
唐恬恼怒地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妈妈呢?”
提到母亲大人,叶喆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哀哀叹道:“我妈啊……有人给她炖,她也没空吃。”说罢,忽然斜着眼睛幽幽一笑,对唐恬道:“你这么快就开始关心我妈啦?”
唐恬面上淡粉的腮红倏地红了一倍,转过脸贴紧了苏眉。
今晚惜月的生日派对,女客几乎全是妆容精致,美饰华服的妙龄少女,只虞夫人身上仍是下午见苏眉时的衣裳,惟颈间多了一串嵌着宝石花扣的三叠珍珠长链。然而此刻,她在众人视线交汇处嫣然一笑,却教苏眉觉得,若方才一路走来的满眼丽色是这华堂灯火,那她就是月光,是星芒——人间灯火再瑰丽,终究不及天然风月动人心弦。
虞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对众人笑道:“今晚来的都是惜月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谢谢各位来给月月庆生。我知道有长辈在,你们是玩儿不好的,所以,我和虞先生很快就走。”
台下一阵轻笑,虞夫人又道:“女孩子们都是来跳舞的,月月,你是主人,来给大家弹首舞曲吧。”
惜月大方地点点头,众人早在钢琴边让开了一条路,她含笑走到琴边坐下,手指一触琴键,神情立刻专注起来,旋即悠扬的琴声盘旋而出,唐恬听着,不觉撇开苏眉,凑到了叶喆身旁:“怎么没人跳舞啊?”
叶喆掩唇干笑了一声,把嗓门压到最低:“要等月月先跳。”
他二人说话间,却见惜月转过脸朝着近旁的人丛点头一笑,像是在跟人示意什么。
答案很快就有了,她示意的,是她的哥哥。
虞绍珩自人丛中脱身而出,面上的笑容堂皇而温柔,仿佛跟所有人都恰到好处地打了招呼,但目光又只专注地落在妹妹身上。
苏眉发觉,他的相貌虽然酷肖他父亲,但散发的气息却更像他母亲,这气息软化了他锋锐的眉目,让他的人变得深静雅致,只有他父亲的清华俊朗,却没有那种犀冷峻烈,苏眉暗自比较,看着他自人丛中脱身而出,仿若久浸于碧泊深潭中的连城玉璧惊现于人前。
虞绍珩和惜月相视一笑,在妹妹身边坐下,驾轻就熟地把手指按上了琴键,人丛中荡过一波惊赞的涟漪,苏眉恍然,怪不得钢琴边放了两个琴凳,原来他兄妹二人是要表演四手连弹。
“啊——”近旁的唐恬又惊叹了一声,叶喆这回倒是见怪不怪了,自觉地跟她解说道:“绍珩小时候跟月月一起学琴的,我也学过。”
唐恬诧然仰望他,“你也会弹?”
叶喆摸着下巴说道:“我只会弹《致爱丽丝》。”他说完,没听见唐恬的讥讽,觉得有些不习惯,低头看她,却见唐恬怅怅望着钢琴前的绍珩兄妹,“我一点儿也不会。”默然了一会儿,又喃喃道:“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
叶喆捏了捏她落在他身畔的指尖,“你有我就行了。”
直到琴键上的合奏告一段落,乐队娴熟接上,虞绍珩众人的掌声里站起身来,对妹妹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眉才惊觉,方才自己的目光大半都落在了他的侧影上。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然而直到这短短几分钟,她才意识到“知道”和“领悟”是多么不同的两件事。他站起身来,用那堂皇而温柔的笑容环顾四周,好看到可以为她脑海里的许多词汇做释例,或者,还要更好……她神思游离间,蓦地触到了他的视线,她惶然避开,却仍是迟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她似乎窥见那温柔笑意下,乍溅出一丝异样的锋芒,仿佛要将她的目光捉了去。
也只是那么一瞬,他牵着惜月的手滑进舞池,她再看他,依旧是翩然风度温雅眉目,如同丹青妙手精心描就的青绿山水,毫无瑕疵。
这么多客人,他未必是在看她,苏眉的肩膀不觉松了下来,既而本能地为自己方才的失神羞惭起来。
他当然是在看她。
她一碰到他的目光,就慌乱地移开了眼,他连她颊边泛起得淡淡霞红都看见了——谁叫她是今晚唯一一个没有化妆的女孩子呢?
“她刚才一直都在看你。”惜月轻声道。
绍珩带着妹妹旋了个圈子,“是吗?我没注意。”
”哥,你不老实。“惜月促狭笑道:“我还怕你弹出瘾来,不肯停呢。”
虞绍珩揽着妹妹笑道:“点到即止,过犹不及——你哥哥我还是懂的。”
惜月歪着头端详了哥哥一遍,突然轻轻蹙了下眉:“哥哥,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是女孩子,很容易就会喜欢你的。可是你回来以后认识的人,苏眉,唐恬,还有奶奶给你挑的周小姐,没有一个喜欢你哎……你说怪不怪?”
虞绍珩点头附议:“月月,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都有点难过了。”
惜月莞尔一笑,忽地轻抬下颌,眸光闪动:“哥,你猜父亲跟母亲会去哪儿?”
虞绍珩用眼尾的余光顺着妹妹示意的方向瞄过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母亲正悄然从侧门“溜”了出去,“我猜他们要去皬山。”
惜月笑道:“那他们总要待几天,你抓紧时间。”
每年暮春,城中桃李芳菲飘零,虞家在远郊皬山的一处园子却是梨花盛时,父亲母亲总要去小住一段时日。虞绍珩听着妹妹的建议,轻轻一笑,心思亦飘到了那山林梨花之上,视线却在人群中捕到了穿着牙白暗纹旗袍的苏眉,白居易写的那首梨花诗怎么说来着?
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嗯,是有那么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