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的母亲病了,一口饭都吃不下,肚子鼓得像小山。
周萍娘家在乡下,家里姐弟三人。她是家中老大,妹妹名周娣,不言而喻,周家想生儿子,果然此名不负众望,三胎迎来男丁周辉,一家老小自是十分欢喜,尤为疼爱。
周萍将母亲住院手续安顿好,周辉才匆匆从城里赶回来。三天未进食的母亲,见到儿子,哽咽道:“妈这一病,不能照顾俩个孩子!”说着眼圈发红,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周辉不耐烦的挥挥手,嘴里咕哝着:“事情都碰到一块了,烦得很!你就别说啦!”“你爸你姐都在这里,下午你去接孩子,就在家里照顾娃们。”母亲为自己生病而感到自责。周萍皱皱眉,几次想张嘴又拼命闭上嘴巴,周萍默默退出病房。
1
周萍中师毕业,安排在镇上的中心学校教初中,学校离家里有十里路,平时她住在学校,周末才回来。上班不到三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镇干部,几个月后就结婚,和普通小夫妻一样,第二年添了一个大胖小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回娘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周萍从小和奶奶睡一屋,除了求学那几年一周回一次家以外,几乎没有离开过奶奶。现在回家次数少了,奶奶会时不时地想她。年幼时,周萍离不开奶奶,奶奶老了,有些离不开周萍。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尽管父亲有五房姨太太,都没有生养,单单只有大房生养这一个宝贝,养尊处优且不说,任性骄纵也不为过。当年出嫁时,轰动方圆几十里,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嫁妆中除了穷苦人没见过的金银珠宝首饰,连十几亩田地和牲口也一并作为陪嫁赠予夫家。周萍爷爷虽然也生在地主家,无奈家中早年败落,如今的联姻真真算高攀了。逢周萍父亲出生,土改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拉开序幕,周萍家多余的土地分给佃农,地主这个名词在这场运动中就此完结,只是出现在历史书籍里。周家奶奶不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娘家有父母庇佑,嫁人后有夫家宠溺,自此成为家中说一不二的权威。而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虽然经历了自然灾害,但是周家奶奶是有福之人,生活上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日子本不好过,加上周家奶奶娘家大地主的身份,日子自是雪上加霜,周萍爸爸二十七八岁才娶到邻村一个又矮又瘦的姑娘——日后周萍的妈妈。
七十年代的婚礼简单,朴素,周萍妈妈记得婚嫁衣是借来的红缎子棉袄,当天中午仪式结束,立刻脱下叠好还给人家。当天晚上就下厨为全家煮饭,自此,一大家子的饭食、浆洗全归周萍妈妈。白天地里忙完,到了饭点匆匆回家烧饭、洗衣。周家奶奶会站在旁边耐心指导小媳妇做事。冬天,外边天寒地冻,白白胖胖的周家奶奶双手塞在暖和的大套袖下,笑眯眯地说:“衣服要轻轻搓,摆干净,否则穿着不舒服。”......“待会儿呀,咱们吃擀面,你到地里挖些芫荽,面才有味。”周萍妈妈一边干活一边点头,这些镜头周萍也习以为常,稍大一些她想帮妈妈,“萍萍,这是妈妈自己的事情,你要好好学习,去看书吧!”周萍总想问奶奶,为什么家里就单单母亲做家务,可是又觉得除了母亲就找不到其他人,慢慢就接受这个习惯。
周萍的父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赤脚大夫,除了本村人头疼脑热找他开药,邻村的也时时上门求医。八十年代村里的医疗站,肩负乡村基层人民的医疗卫生,没有诊费,求医方便,药品便宜,普通的发烧感冒两三块钱就能解决。父亲农忙时,也要在医疗站忙着,得空才去地里帮母亲,尤其妹妹和弟弟大学毕业后都留在城里生活,家里干活的人手更少。奶奶越来越老了,母亲身体也每况愈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周萍想调回离家几步之遥的村小任教。
2
“周萍”
“妈,我在。”周萍急忙走进病房。
“晚饭别送哦,去学校接孩子,顺便给娃们做晚饭。”
“我留下,让辉辉回去照顾他娃们。”
“让辉辉媳妇请假回来!”周娣刚赶回来,气咻咻地怼了一句。
“啥意思,我媳妇做完流产手术才一周。谁都别管,我回去接娃。”周辉不耐烦地挥挥手,声音提高了八度。
周娣才要接上话茬,被周萍狠狠瞪了一眼。
母亲眼圈一红,脸别到一边,叹息道:“你们都回,我一个人不用照顾!”
“好了,都别说了,妈下午还要做检查,大家都少说两句。”
病房里,瞬间沉默了。
晚上,周萍陪着母亲,母亲翻来覆去被疼痛折磨着,睡不踏实。周萍也一夜未睡,快到清晨才迷迷瞪瞪眯了一觉。
入院五天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一会说是肺气肿,一会儿又说是胰腺癌,没有定论,全家人的心情也随着报告单一上一下地波动。医生建议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诊断,县医院不能确诊,也不便耽搁病人。
母亲仍然寝食难安,每日靠输液补充营养。
第六日,转到省城的传染病医院。
“家属,病区只能一人陪护,陪护的人必须做核酸检测。其他人都回吧,不能逗留。”护士告诉周萍一家。“辉辉,你看,盈盈上幼儿园我得接送。”周辉将目光投向大姐,周萍面露难色,孩子今年高三,周末她要带着孩子穿梭好几个补课机构,她沉吟没作声。父亲提高嗓门:“好了,我做检测,我留下来照顾你妈,萍萍你把俩个小的照顾好!”
临走时,父亲还在嘟囔:“看把辉娃难的,女子有啥用?辉娃你去好好上班。”周萍望着头发花白的父亲,一时语塞,“女子有啥用”这句话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可能父母年纪大了吧,就愈发偏心男孩子。
周萍在家照顾孩子们,还是不放心医院里的父母,每天开车送一顿营养餐点,都是她前一晚熬好的肉汤,医院的饭怎么能和家里比。饭送到门口,也进不去,虽然母亲胃很差,这样做她心里会踏实。
传染病医院依然没有检查出病因,母亲忍受着疼痛,父亲在医院煎熬着。周辉又将母亲转到地区最好的医院,两天后终于有了诊断结果——子宫癌,一家人的心又提起来。治疗方案很快下来了,目前未扩散,可以做切除手术来治疗。
手术安排在周三上午,周萍陪着父亲在医院楼下等候,手术室里有周辉支应。整整四个多小时,焦急、担心笼罩在每个人心里。“爸,别紧张,手术一做妈就好了。”父亲一言未发,这个医生身份的农村汉子只是在来回搓着手,也不看女儿,“哎,快点好起来,把辉娃折腾够够的。”
周萍苦笑:“爸,啥叫折腾,全家都跟着担心,三个娃,都操心么。”
父亲脸转一边,茫然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自言自语:“大事情上,女娃能干啥?”周萍周身泛起一丝凉意。
3
周萍在孩子三岁时,调回村小。
当时妹妹也在城里结婚,弟弟因为补习了几年,还在外地读大学。一个大雪天的清晨,母亲来电话:“萍萍,你快请假回家,你奶奶摔了!你爸去参加学习班,我一个人......我......”“妈妈,你别急,我马上回来。”周萍和丈夫把孩子交给婆婆,打了一辆车赶回家。周萍奶奶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周萍忽然发现奶奶更加苍老,母亲也不年轻了,这个瘦小的女人在突发事件来临后显得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屋前房后显然扫过了,扫过的砖路面上又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踩在上面更滑,奶奶上厕所时,不小心滑倒,伤了右腿。
奶奶骨折了,在医院打上石膏后就回家静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从此卧床不起。周萍请了一个礼拜事假,亲自照顾奶奶,妈妈每天按照周萍的安排做好餐食。一周后,每天放学,她就骑上车急急忙忙奔回娘家,帮家里做家务,照顾奶奶。
来回奔波,周萍无暇顾及婆家。一天晚上丈夫接她回家,周萍说:“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想调到村小,这样照顾奶奶方便!”丈夫沉吟片刻:“你和妈商量一下,毕竟这样的话,孩子就要她一人带了。”
“孩子上幼儿园,白天又不用照料。”周萍皱皱眉。“那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谁管?”“不是还有你嘛!”“可我,有时要下乡......”“好啦,我和妈商量!”周萍回答道。
周萍原想着让丈夫告诉婆婆,自己再做做思想工作,这件事就没什么顾虑。可丈夫开口后婆婆一直没表态,周萍想着一边开始着手调动的事情,一边慢慢告诉婆婆。婆婆刚从县计生委退休,计生工作的老干部,做事果断,雷厉风行,在家里也一样。正好,元旦那天,周萍请全家到外边吃饭,席间讲了调动的事情,征求公婆的意见。公婆就一个儿子,疼爱有加,看到自己儿子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虽说有一千个不愿意,毕竟两个孩子一起过,“萍萍,你自己考虑好,家庭重要,但是初中调到小学,从个人发展来看你要好好权衡。”总之,一家人算是勉勉强强接受。
翻过年,周萍顺利地调回村小,这也不是难事,有多少人盼着的朝上调动,一进一出,领导也不费事。
周萍索性一周回一次婆家,其他时间都在娘家。起初,丈夫还隔三岔五的来帮忙,渐渐来得少了。
有她的帮衬,父亲专心经营自己的医疗所,家里有什么事情,母亲都在她这里讨主意,奶奶这个主心骨自从卧床后,再也没有精力领导母亲了。就连弟弟领女朋友回家,也是她帮着张罗。
奶奶卧床三年后的一个冬日,安详地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曾经何等风光的女儿家,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周萍伤心不已,奶奶临终时,握着她的手:“孩子,以后晚上就回婆家吧,奶奶拖累你了。”其实奶奶走得时候,周萍正在和丈夫闹离婚,丈夫爱周萍,但是他更听从自己母亲,办完奶奶的丧事,周萍顺道去民政局,把红本换成绿本,从此就再也不用两边奔波了。
父亲母亲还是从小外孙口中知道这个消息,为此,还狠狠骂周萍,活得太窝囊,周萍摇摇头,被褥收拾好,住回学校宿舍。
对于这场婚姻,周萍多多少少有些惭愧,自己已经很难堪了,可父亲的话令人心寒。母亲心疼女儿,可是这个家没有母亲说话的权利,或者说,这么多年来母亲就是周家的全职保姆。
4
“学校并校了,咱们学校要改成镇中心幼儿园分园,愿意留下的以后做幼儿教学工作,不愿意的先写转校申请。”校长在晨会上公布的消息,如炸雷般,除了几名马上退休的老教师面色平静,其他年轻教师连呼:“怎么会呢?这五个村子的孩子,怎么说撤就撤呢?”其实,教师们心里都很清楚,学校最辉煌的时候,一个年级四个班,后来两个班,再后来变成一个班,一个班的学生只剩下十几名,撤校是早晚的事。大家叽里咕噜的大声议论,每个人似乎早已想好了出路,晨会结束时,未来的去向都很明确了。
“周老师,你怎么打算?”一位同事问道。“我,我暂时没想好。”是的,周萍没想过,糟糕倒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她像一只风筝,断了线,被缠在一棵大树上,动弹不得。算了,不折腾,就待在这里吧!父母年纪也大了,弟弟妹妹都在城里,自己又是孤家寡人,稳稳地留在这里照顾父母吧。她不由得仔细环视这所工作的学校——自己的母校,很多同学都嘲笑她,从起点回到原点,生活过得像五线谱上的五条黑线,简单、枯燥。
三十岁了,这一生太快了,快得来不及咀嚼生活中的味道,早年的理想早已湮没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中,也许亲情是支撑生命的力量,尽管面对一地鸡毛,她还是独自承担下了一切。
如果人改变不了生活,就让生活改变人!无论身处何处,生活总会给人准备一些小意外,有时狂风暴雨,有时晴空万里。
当周萍做好心理准备,投身幼儿教育工作时,她的一纸调令来了——镇中心学校。
离开了,又回来了,人生像极一个杂乱无章的剧本,虽然远远没有剧本里的跌宕与刺激,只是躲避不得的无奈与接受。周萍不想回到这里,可是转念一想:我才三十岁,不应该就此蹉跎吧!离家远,也就不用天天回去了,而且弟弟有孩子后,弟媳和父母在家忙着照顾孩子,她显得有些多余。
女人投入到工作中会散发出一种天然的美,这美无关乎外貌。重新带初一的班主任后,日子紧张而有序,一个人也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周萍,我这里有个大龄青年,三十了,未婚,见见吧!”朋友笑呵呵的询问她。
“我......我不想了吧!”她低声笑着回答。
“你家的事情也告一段落,该忙活自己的事情,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我有儿子嘛,老了孩子给我养老。”
“......”
拗不过朋友,周萍和男方约在广场的花园里。男方独生子,在国企工作,小平头,眼睛笑起来眯成缝,透出亮晶晶的光。周萍觉得亮晶晶的小眼神里有温暖的东西荡过,心里增添了几分喜欢。
有了第一次约会,就有第二次,等到第三次,男方开门见山:“周萍,我们都是成年人,我觉得咱们很合适,就是彼此要找的另一半。”
“你好好考虑考虑,毕竟我离过婚。”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考虑过,我是奔着找妻子,而不是找女朋友。”
“嗯......我考虑考虑吧!”
三个月后,周萍和他领证结婚,婚礼很简单,双方父母、领导、朋友凑一起吃顿饭。
5
母亲手术很成功,只是后续还要定期做化疗。
父亲不会做饭,一辈子由母亲伺候,除了看病人、忙活地里的农活,厨房从未待过,更何况弟弟的俩个孩子在镇上上学,一早一晚要接送。
周娣请了三天假,临走前来找周萍:“姐,辛苦你了,你看,我也脱不开身,老二上幼儿园还得接送。”周萍点点头:“你走吧,我离得近嘛。”“姐,你看周辉把孩子不往城里转,还得照顾这俩娃,回头咱俩说说……”周萍苦笑着摆摆手打断妹妹。
每天放学后,周萍风风火火赶回娘家,不但要做晚饭,还要把第二天中午的饭准备好,比如饺子,馄饨之内的。母亲胃口不好,吃得少,但是花样要多,才能保证营养吸收。有几天中午,婆婆把饭做好,由周萍的丈夫送到丈母娘家,周萍的母亲有些过意不去,坚持没让送。
母亲生病后,弟媳从未回来过,孩子们周末由周辉带回城里,这点周萍看不惯,可作为大姐,她只有竭尽全力照顾好母亲及一家老小。
一天晚上,她赶回娘家蒸馒头,顺嘴对父亲说:“爸,周末我要带孩子体检,我给你们叫外卖吧,就一顿饭。”
“你有事忙你的,就不用跑,外卖我让辉辉叫。”
“爸,我不是有事嘛!”
“要女儿有什么用?一个不回来说忙,一个今儿有事明儿有事!靠得住吗?”
“爸,我......”周萍正要说又咽下去。
“你妈住院花了五万多,还不算后期治疗,可怜辉辉了。”父亲终于把不满发泄出来了。
“爸,我和周娣一人拿了两万了,后边不够了我再拿呀!”周萍的泪花在眼里打转。
“反正把你们养大,我和你妈没有跟着享福,以后这家里的一切没有你和周娣的,都是辉辉的......”
父亲自顾自地唠叨,周萍默默转过身擦着眼泪。
周萍给丈夫打电话:“你开车接我回家。”
丈夫睡眼朦胧地说:“算了,太晚了,我困得很!”
周萍放下电话,苦笑一声,喃喃道:哪儿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