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小区。秀子站在空旷的高楼上,向四周望去,前面不远处是另一栋和她住的这一栋一样高,款式一样的楼房。楼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坪,一条曲折的小路,蛇一样的蜿蜒着。细心的工匠在路上嵌上小小的鹅卵石,排列的十分整齐。绿地中央有一面原木色凉亭,四角高高的飞起,鸽子似的停在绿地中央,颜色灰暗,毫无生气。
现在是9月中旬,老天爷仿佛失了恋似的,连着几天阴云密布,时不时的还洒下泪来。此刻,天空飘着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雨丝,和雾一样的轻薄,把对面的高楼,远处的院墙外街道上的一排排高大的槐树,小区中心的绿地,都笼罩在这轻薄的雾里。实际上,雨水清洗过的一切,天空啦,楼房啦,植物啦,绿地啦,灰鸽子似的凉亭啦,此刻都是清新而又可爱的。
“唉”秀子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昨晚同丈夫又闹得不愉快了。半夜的时候,他的手趁着黑夜摸过来,先捏她的乳房,再摸她光着的脊背,又缓缓划过她的小腹和大腿,向秘密的花园里探去……。“哦”秀子在梦中梦呓似的回应了一声,就饥渴的张开嘴巴。她醒过来了,并且深刻的感受到了这愉悦的感觉,虽然这一切好像是那么久远,那么迷茫,那么不真实,让她以为还在梦中。
刚才做了一个什么梦来着?她在黑暗中张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魅影般的丈夫爬上自己的身体,恣意的扭动着,等她的身体各器官还没反应过来,仅仅一两分钟,丈夫便死猪似得,僵硬的伏在她的身上喘息,而一动不动不了。她嫌恶的推了他一把,他便翻身下去,在黑暗中摸索着盖好自己的被子,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很重的鼾声。而她,则彻底的清醒过来。她伸手摸摸,床单湿了一片,冰冷冷的,她翻起身,摸黑在靠床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来,仔细的擦了擦,便翻个身,假装睡觉。然而此刻,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黑暗中她睁着眼,望着眼前白天熟悉的一切发呆,而丝毫没有睡意!结婚十年,每次都是这样。丈夫把她的情欲还没或者刚刚勾起来,便两分钟完事,他只要一接触到女人,就兴奋起来,大部分时间并没有进入,就一泻千里,秀子又叹了一口气。刚刚她梦见什么来着?
一个高大英俊的文化公司的CEO。他穿着黑底白碎花的衬衫,黑色的铅笔裤,身材颀长而皮肤白皙。脸蛋长得和电视剧里面的当红男星张翰几乎一模一样。他一只手里夹着天蓝色的风衣,一只手正温柔的揽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 深情的凝望着她,并邀请她,与他一起共进晚餐。其时,她正穿着米白色的长喇叭裤,田黄色的半袖衫,细跟的白凉鞋,外搭米白色的长风衣,像个十足的贵妇,风情万种的接受了他的邀请。哦,后来他们一起去浪漫的法国餐厅吃饭,饭点了什么?是七分熟的牛排?还是她喜欢的法国风味的甜品?此刻,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他充满柔情的望着她,秀色可餐,她浑身开始焦灼,口干舌燥,然后,她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醒了,丈夫的身体她身上快速的扭动,她咬着牙忍受着,没有回应,两分钟之后痛苦结束了。
是不是最近电视剧看多了?张翰并不是她中意的男星。相对来说,刘德华,或者陆毅更加让她感觉满意一些?她很奇怪,她并不喜欢张翰,常常一边自慰的时候,一边想着昨天或者前天见过的某个性感的男人,而不是张翰或者某个男星。电视剧里面的人物,她只记得狂热的喜欢过一段时间韩国男星李俊基。他那狭长勾魂的细眼睛,笑起来风情万种,调情时微微上扬的嘴角,甚至能让她浑身像被电击了一样的发抖。她亲吻着他的照片,香甜的入睡,有那么一两年时间。有人笑她得了花痴病,她也无所谓。花痴就花痴吧,反正无所谓。
可是今晚她梦见的那个男子,竟然和张翰长得一个样子,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细细的想来也找不到具体的依据和答案。随他去吧。管他是谁。但不一会又想起来,梦里面的男子温柔的抚她的背,搂她的肩,她不由自主的抖动一下,浑身电击一般颤栗着,糟糕,可怕的情欲又要来临了。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这种难受的,焦灼的,饥渴的,几乎要把自己的肉体和魂灵都灼烧到焚毁般的感受。她的手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去摸那个让人羞于启齿的地方。在夜更深之前,她想着李俊基或者陆毅,她又一次达到人生的那个可怕的巅峰,直到她因为兴奋而把身体扭曲成一张弓,她还在黑暗中,咬紧牙关,微微的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两腿紧束,小心翼翼。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 十三年来,只有她自己知道。
秀子害怕黑夜,害怕黑夜来临时,那种巨大的孤独感和焦灼感,更害怕丈夫那样的偷袭。没有他,她反倒想不起来,常常因为他那一两分钟,折磨着她一夜未眠。
秀子35岁的时候,遇上过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他对她好,她没法形容,是那种连命都舍得的一种爱恋吧?她犹豫不决,尝试着和他见了一次面。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间,撒下一些金黄的余晖。在阴云笼罩着的西天,天空亮出一片恋恋不舍的霞光,太阳就要按点准时下班了,街边上,“茜茜咖啡”馆的灯已经亮起来,橱窗里散发出昏暗的橘色的暧昧光芒。老板娘茜茜是个单亲妈妈,她瘦高的个子,小巧而坚挺的乳房,铅笔般直溜的细腿,鹅蛋脸,杏眼藏春,她总是娇笑着,明眸皓齿,美艳动人。不知道多少男人被她的风情万种迷倒……。她的女儿五岁了,已经上了幼稚园中班,茜茜的女儿长得洋娃娃似的漂亮。茜茜从来不提孩子父亲的事情,也没有人问起。尽管江湖上有很多关于茜茜女儿的父亲的多种版本的传说。茜茜很淡定,她听过以后无所谓的笑笑,然后置若罔闻的带着洋娃娃似的女儿过自己的日子。秀子冲着她笑笑,他们走进去,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茜茜养的金毛便摇着尾巴,讨好似的跑过来。秀子点了两杯拿铁咖啡,“不加糖”她对茜茜说,“知道”茜茜笑着答,返身走进咖啡间。拿铁咖啡那种苦中带涩的滋味,是秀子喜欢的味道。
秀子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除了温柔、善良,身上还有一种对幸福生活的执着和向往。他对她谈他的苦和痛,对她倾诉,仿佛她是他多年的老朋友。“好苦”他用铮亮的汤匙搅拌着眼前冒着乳白色和咖啡色沫子带着“❤”形图案的咖啡,他把它们搅得像奶液一样粘稠,然后喝了一口,“和我的日子一样苦”他笑笑补充道。
和妻子近半个世纪的婚姻,高大帅气有才多金的他从未喜欢过相貌平平,还自私善妒的她,他和他的妻子从一开始到今天简直水火不容。他说。
“有四个孩子,怎么解释?”秀子打断他的话问。
“都是一两分钟发泄一下就完了。”他又说。
“我不信”秀子摇摇头。
“你们接吻不?”
“不,”
“从不”
“那摸不摸?”
“我想摸来着,她不让”他似有所忆的眯着眼睛说。
“不会吧?就那样干巴巴的?”秀子不信,瞪大了眼睛。
“真的”他咽了一口嘴巴里的唾液,喉结明显动了一下。
“夫妻关系这样,都怪你!”秀子毫不客气的直接谴责。她想到自己。“怪你没技术,干那个是门技术活!”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忽然觉得失口,这应该是她责备她自己丈夫的话。
“我不知道,也许吧。年轻时,刚结婚就后悔了,两年没好好回家,都躲在单位混日子。”
“怎么回事?”
“哎,那时候家里穷,我从小死了父母。没人替我做主。邻居家的老两口特别喜欢我,跟我大爹说,愿把自家的女儿许配给我,我大爹喜得什么似的,第二天就背着一口袋麦子送过去,做了聘礼。你晓得吧?那种苦日子里,每天饭都吃不饱,又没父母,我哪敢说不?”他换了一口气,“其实我那时刚19岁,光听人家说男人要成家立业,娶媳妇接续香火,哪懂得还要干这个?”他叹了一口气,又咽唾沫。
“我媳妇年轻的时候丑的,我都不爱看。新婚之夜碰都没碰,连着一年都没碰,后来一年多了。我岳父母是很好的人,对我好的不得了。后来我被单位选去上大学,学校在省城,我还带着一个月18元的工资,着实见了不少世面,后来就想着怎么休了那个丑八怪,再找个好的。那时候省城学校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像春归的燕子一样呢喃着,在我面前花枝招展的。”他讲故事似的,说了一大堆。
“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果然捱不住了。”秀子带着些挖苦接着说了一句。
“不是的,那时候,我也懂事了,知道了一点男女的事情。嗯,记的那一段时间有个女同学,梳着长辫子,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每一次看见我,她脸上就飞起两朵红霞,然后快速的在我面前一闪就跑开了!我一开始好傻,都不明白,她红着脸跑开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替我去食堂打早餐,她一口气给我打了五个茶叶蛋,上面放着白面馒头和一些青菜,她把饭盒递给我说了一句,给你顺路带的早餐,就红着脸跑开了。我接过饭盒,坐在一边的长凳上吃饭,一边揣摩着她的心思。我知道她是我隔壁三班的女生,名叫黄珊,是来自山西的农村姑娘。我一边无精打采的吃饭,一边沉思,想她为什么弄这么多的卤蛋,百思不得其解地一个个的翻着鸡蛋,想着心事,哦,你猜怎么着?”他转过身来问秀子。
“猜不透!饭盒里有一封火辣的求爱信?”秀子睁大眼睛好奇地问。
“嗯,差不多吧,煮着涨了皮的众破鸡蛋下面,藏着一颗完整的鸡蛋,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楷字,‘你是我的心上人’。”
“奥,真的?”
“嗯,真的,我当时很紧张,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发现”
“咳……咳”他咳嗽了一下。继续说“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要是遇上你们这时候就好了。我做贼似的,四下瞧瞧,仿佛自己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空荡荡的教室门前,几乎没什么人,那时候是8月份,秋高气爽,早晨的空气凉爽爽的,带着些微风,阳光明媚,太阳正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把这可爱的明媚的阳光撒向大地。学生们正吃过早饭,就要上课了。哦,其时,我正在读《经济学》和《马克斯主义》,我是中国恢复高考制度以后,进入商学院学习的第一批学生。你知道不?”他转过头问秀子。
“嗯,我知道,”秀子点头,本来一次普通的见面,他讲他的故事,反而把她深深吸引了。她看见他鬓角的白发银丝一般的夹在满头乌黑的发丝里边,看得出,他是在讲一个真实的,悲剧的故事。
“后来呢,快说,回信没有?同她睡觉没有?”
“没,手都没敢碰一下。”他快速的否定了她。秀子有些失望
“怎么可能?这么好的机会。” 她问。
“我做贼似的,赶快剥开那个囫囵的写着小楷字的鸡蛋。并把鸡蛋皮细细的磨碎,撒骨灰似的分散开来,像毁灭杀人工具一样,认真仔细。”他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说。
“你说奇怪不?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那个新婚一年多的丑妻,我一直没搭理过的丑老婆,虽然从未碰触过她的身体,但此刻,我却对她有了从未有过的负罪感,好像那个姑娘给我递来的这一盒早餐,那一个写着你是我心上人的鸡蛋,是罪证!人的罪恶感一旦产生,就无法消灭,从此以后我每天就像做了贼一样,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后来见了那姑娘,不是她跑开,而是我不由自主的飞也似的逃开。”说着,他腼腆的望望秀子,然后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一下,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眼前的咖啡杯里的小半杯咖啡。
“那后来呢?”秀子巴巴的望着他,等待下文。
“后来怎么样了?”秀子站起身来,帮他把他刚才一口气喝掉的咖啡杯加满白水。
“后来,嗯,后来呀,时间不长,就到了中秋节,我的岳父母托人带话来,让我回家去过中秋。他们说我妻子一年多不孕,他们给她找了大夫,看了中医,抓了很多草药,他们说都让她喝了一个多月了,”
“你回去了?”
“嗯”他点头
“唉,我一生的不幸,就从那一次回去,开了头。”他补充着说。
“为什么?再怎么说刚开始总还好一点吧?”秀子穷追不舍的地问。
“我回家以后,岳父母看见在省城上学的女婿出落地一表人才,老两口高兴的都合不拢嘴了。他们宰了家里正下蛋的肥母鸡,打了很少见的半斤“烧刀子”白酒,对我温言软语,百般相劝,好酒好肉的招待吃喝,到晚上,还把家里的上房让给我和老婆睡觉。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除了善良,就剩心软,那晚在他们家的堂屋里的大炕上,闻着一股子刺鼻的土炕味儿,和着中秋节皎洁清冷的月光,我竟然把浑身冰凉的老婆当成了红着脸的山西姑娘黄珊,月光如水,我摸着妻子的背,以为是黄珊的,摸着她干瘪的乳房,以为是黄珊的,摸着她干涩的下身,也以为是黄珊的,后来,就有了冲动,虽然后来我猛然发现她不是送我鸡蛋的那个黄珊,可是一切已经晚了,也许是酒的错,也许是那美味的鸡肉的错,也许是岳父母的错,也许是皎皎的月光的错,那些原始的冲动像火山一样将要喷薄而出,我也没有办法控制和解决,就好像动物交欢的一样,不看她的脸,甚至没亲她的嘴巴和乳房,却死死地把她干瘪瘦弱的身体抱住,当成红着脸的黄珊,发泄着无法控制的情欲。”他顿了一下,端起秀子添进去的热水,呷了一口,继续说“第二天,我酒醒了,天也大亮,我老婆早已起床,只留下一个冰凉的被筒和昨晚因为疯狂而被挤压扁平的绣着鸳鸯鸟的大红色枕头。我起身就去了学校,直到两个月以后,老婆托人捎话来,说她有孕了,”
“你可真能干,一次就怀上了,”秀子笑着说。
·“就是,命呀,”他也怀疑地说。
“那时候条件艰苦,吃不饱,饿的,那像现在,我也纳闷了,怎么就一次就有了?”他又补充一句,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再怎么不愿意,十年之间断断续续的,一年不多的几次,偏偏她就有了”
“她可真是幸运,总能怀上”秀子半信半疑地问。
“我对女人,半辈子没什么好感,直到现在,我们夫妻俩几乎无话。她碰也不准我碰,每次我像强奸某个不认识的妇女一样感觉”他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怎么会看上我?”秀子插进去一句她关心的话题。“我读过你的诗,字里行间都透漏出你的灵气和对爱情的渴望。你,热情,善良,书读的多,又知书达礼,对我又总是关心,我在你面前感觉自己就像年轻了二十岁,我渴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渴望看见你年轻的,充满着热情和渊博学识的脸,但是我又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该怎样做。抱歉,一把年纪了,还在你面前讲这样唐突的话,我想你是不会把我误解为老流氓之类的,你,你是会理解我此刻的感受的,对吧?”他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是真心诚意的同你这么讲,像今天的谈话内容,如此直接大胆的讲述婚姻、爱情、性,我一辈子从未做过,在你这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唉,人老了,那种蚀骨的孤独,你不会懂,儿女不会懂,妻子不会懂,世上除了我以外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懂。”秀子点头,瞬间有泪花在眼里打转,她强忍着压下去,对眼前这个男人,表示深刻的理解和同情,然后她感同身受的把手伸出来,握住对面这个年老的男人的肥厚手掌,心里竟然一阵阵疼痛和难过,是因为自己,还是这个男人,她说不清楚。原来,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启齿的,难以向外人诉说的秘密。
“我理解你,真的,我明白你内心的孤独与无助。”看见秀子满眼的泪水,这个高大的男人,居然猛地低下头,捉住她握着他的那只手,然后俯下额头吻在她交叠的在他手上的那只手上,泪水和鼻涕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秀子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望着窗外,朦胧的咖啡色纱帘后面,街道上人来人往。一对缱绻的黑燕,来回徘徊在低空,灵巧的翻飞在低沉着的灰色天幕中,它们,也有成双成对的欢愉,它们,也无忧无虑的恋爱,自由自在的筑巢,结婚,生子。她手足无措的面对着这个泪流满面、心情压抑,年龄比自己大了近20岁的男人发呆。我们还不如这一对燕子,怀揣各自的秘密,到老,到死,没有一个人知道,便是结局。
西西微笑着走进来,
“要不要再来一杯?”
“这是我新调的忘情水,要不要尝尝?”
“好吧,宝贝儿,总是无法拒绝你,”秀子笑笑答。金毛摇着尾巴起身,它转出包厢,去另一个房间巡逻去了。空气里弥漫着西西身上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
“我愿为你做任何事,”他呢喃着说。
“唉,”秀子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楼前的雨丝似乎变轻重了些,雾气散去,四周的景物都清晰起来,晨雾一般的细雨,换成了清凉的小雨滴,窗户外面的窗棂上,结出一排排摇摇欲坠的亮晶晶的大雨滴,它们似乎加快了滴落的速度,雨渐渐的大起来。
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小区物业曹经理的电话。曹经理电话里口气十万火急,4号楼三单元门口,昨晚又有一辆陌生的车混进来,停在八楼业主的停车位上。三单元八楼的业主贺总是个有钱的主。经常半夜三更回来,他以前做矿山发了些小财,后来靠放高利贷发家,前几年经济发展迅速的时候,高利贷,是个暴富的好项目,两三年听说都赚了近千万了,那家伙开着奥迪Q7,粗黑的脖子里带着大金链子,足有两斤重,满脸横肉。发怒生气的时候,张大嘴巴破口骂人,露出满口的金牙,在这个小区是出了名的蛮横!曹经理说完催促秀子赶快下去调监控看看,八楼业主的车位究竟让谁给占了?赶紧打听一下尾号8744的那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是谁的,车主昨晚出去了,还是进入哪个单元了?秀子挂断手机,就往楼下跑,4号楼三单元八楼的业主可不是好惹的主!匆匆中,她抓起放在沙发上的厚外套,还有餐桌上早已热好的牛奶,又抓起桌子上放着的钥匙和已经褪了色的红色的布包,飞也似的冲进电梯。
果然没错!八楼的业主把黑色的奥迪车停在物业门口的草坪上,便破口大骂,黄经理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称是“”是……是、嗯……嗯,哎……哎,您说的是,您说得对,我马上解决。马上,哎,秀子,”他看见秀子,仿佛看见救星似的招呼她。
八楼业主天亮回来后,发现车位被尾号8744的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给占了,他恼火,蛮横的把车子停在绿地的草坪上,贺总手里夹着鳄鱼真皮钱包,带着价值十多万的劳力士金表,这会正挥着手,高声骂着曹经理,干什么吃的?他掏了几十万买的车位,车却停不进去,物业干什么吃的?不帮他看车位!秀子看他脸色铁青,嘴巴干涩,眼睛浮肿,保不定昨晚又在哪个女人那里战斗了半夜,又输了钱没地方撒气,曹经理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她快步穿过细碎的雨帘。“贺总,你消消气儿,车您放心放在这儿,你先去休息,车钥匙放在我这,我来帮您处理好不好?”说着,她连哄带拽的把财大气粗的八楼业主贺总送进电梯口,并细心的替他按了楼层按钮才出来。
秀子在物业上班,主要负责收取业主们一年的物业费和水电费,还管理着物业办公室的监控。再就是打扫一下小区物业办公室的卫生,擦擦桌子,接接电话,收发一下文件,偶尔闲了也会帮业主们收发快递。
去年,她失了业。春天,她在一家幼儿园做幼儿保育工作,她做事认真踏实仔细,园长很器重她,原本打算做满两年,园长就提拔她当副园长,升职加薪。本来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但是也许是因为她太过认真,太努力的缘故吧。一位家长没有及时接送的孩子,被她好心的带到家里照顾,可是由于三岁多的孩子正是动手动脚,又什么都不知道的年龄,秀子在家炒菜,孩子在秀子的儿子毛毛的陪同下,在地上玩玩具,秀子把所有能伤到人的一切东西都收起来了,可是等她忙碌着炒菜的档口,五岁的毛毛,追逐着孩子,孩子一不小心,一个跟头栽倒,脸迎面碰在她家的钢化玻璃茶几的拐角处,顿时,孩子的脸上血流如注!秀子吓傻了,抱着孩子就往楼下跑,血流在袖子的前胸和大腿上,秀子没命的跑到离家500米不到的医院,感觉像跑了几个世纪。孩子的眼球是保住了,但是后来医院鉴定,瞳孔放大、高度散光,孩子的家长索赔35万元,把秀子两口子吓的够呛!事后两口子瘫坐在医院病房的一角瑟瑟发抖。后来,还是和她关系比较好的园长出面调停,最后赔了那孩子18万元的费用,此事才算了结了。
有一段时间秀子是沉沦的,好心办了坏事,最后赔钱不说,还搭进去无数个失眠到天亮的夜晚。秀子那一段时间的情绪相当低落。不过她喜欢阅读和写诗。那一段时间的沉沦,使她读了很多书籍,写了很多她自以为不错的诗歌。常常在夜不能寐的那些个晚上,让书籍和诗歌,净化和撕扯着她被欲望充斥的肉体。只有书,可以让她躁动不安的身体,彻底安静下来。后来,她发现了电台,《喜马拉雅电台》和《蜻蜓FM》电台上,那些惟妙惟肖的讲述和让人身临其境的故事,常常让难以入睡的秀子忘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甜蜜的进入梦乡。其中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对她震撼很大。那些对爱情大胆的直白描述,甚至让她渴望自己也能够去日本或者美国,让她去国外,能够正大光明的逃离目前的这种生活。她甚至渴望换一个环境,至少能让她把自己的故事讲出去,把藏在心中的秘密讲出来,而没有人嘲笑她色情,下流,或者无耻。她觉得这儿的人都和她一样喜欢“装”。比如四单元八楼业主贺总的老婆,每天穿着洋气,自我感觉良好的像个尊贵的皇后,当她从楼道出来,目空一切,趾高气扬的踩着高跟鞋嘎达嘎达的走过草坪中间铺着的石子的那条小路,很多时候怀里还抱着她那只名贵的金毛狐狸犬,秀子偶尔碰见她,热情的上前打招呼,她仿佛很不情愿似的,眼珠子都不带斜视地哼哈一句,便快速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她有什么传染病似的。而秀子,是同情她的。她觉得她和她一样。不管身上的衣服和包包,还有香水,有多名贵,但她脸上带着那种,永远缺乏性爱的饥渴表情,让她对她那种冷漠仇恨不起来,她觉得她们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秀子根据她丈夫回家的频率和她蜡黄松弛的皮肤,判断她绝对在她丈夫那里,已经不受欢迎。所以她同情她,她清楚,她的高傲,华贵,还有自大都是装出来的,这种情况,就和穷鬼总是喜欢在有钱人面前炫耀他多么能干,多么有钱一样,物质的缺乏和内心的恐慌,让他们产生了在人前炫耀的冲动。那种冲动,和人类的某些虚荣心产生的需要有相同的理由。这和一个女子和男人谈恋爱时,往往喜欢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是一种需要,她需要让他知道,她像个美丽又机灵的红隼鸟一样,大受欢迎。
秀子虽然总搞不明白其中深奥的道理,但是简单的她懂。因为这期间,她还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泰戈尔的《飞鸟集》和神圣的《金刚经》甚至她还听说了马克斯主义,知道了尼采和黑格尔,还有康德这些哲学家以及他们的思想。她喜欢诗歌,喜欢诗歌的隽永和精悍,还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说到意境,秀子感觉自己也有意境,但她的意境是混乱的,没有什么体系。她的意识里,意境,就是那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种对社会的责任感,和对待世间一切的善良,那种对金钱和物质渴求的淡泊,以及对超凡脱俗的生活的向往。所以她鄙视爱钱如命的那些人,不顾亲情,友情,爱情,甚至国家,民族,大义,一切以金钱为目的的社会交易,所以她喜欢打工,不喜欢做生意。一切金钱的交易都是功利的,和她喜欢的意境,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和她的家庭生活的秘密,使她厌烦,使她整天萎靡不振。
去年下半年,秀子居住的小区招聘物业管理员,秀子想想,活儿轻松,离家近,还能照顾家和孩子,于是她就报了名。
秀子快步走进物业办公室。她放下手里还揣着的已经冰凉的牛奶,和褪了色的大红布包,拉开抽屉,找出监控室的那把单薄的黑钥匙。
监控屏幕公开放在门卫小房间里,但是要调取监控,就必须在物业办公室,还要密码。密码除了秀子,还有曹经理知道。但是,为了保护业主的隐私,一般情况下是不准调取监控的。现在因为情况需要,曹经理让他调取监控,查看尾号8744的白色丰田越野车,究竟是谁?去了哪个楼道,进了哪个楼层。秀子拿出钥匙,打开电脑的监控屏,输入密码,开始查看昨晚的监控画面。20分钟过去了,她焦急的查找影像,每一分钟或者几分钟再倒回去,她紧盯着屏幕,找到了!白色丰田越野车凌晨12:05分开进来,缓缓地前进,然后,他看到了停车位,停车,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购物袋,他按了三单元的门铃。但是监控看不清他按了几楼。秀子急的,切换到各个楼道的监控,监控清晰的显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手里还提着那几个购物袋,上到四单元11楼后,把行李放在地上,上前敲门,没人应,家里仿佛没人,男子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手机屏亮起来,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手里举着手机,把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然后迅速提起放在地上的几个塑料购物袋返身进屋,男人也拉开门尾随其后,悄无声息地进去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不一会儿自动熄灭,秀子只看到监控屏随着楼道灯的熄灭,眼前暂时从明亮陷入了短暂的黑暗中。她舔了舔舌头,捋了捋思路,不对,这是什么情况?十一楼的女人,全家我都认识,那是个温婉的女人,还有她文静的丈夫,他们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秀子在她春天来交物业费的时候,和她打过照面,还和她攀谈过,她姓戚,在政府的某单位上班,丈夫姓孙,也在离他不远的单位上班,儿子孙晓波很调皮,经常在小区里追着邻居黄大爷家的雪白的小巴儿狗跑来跑去。那么凌晨进入他家的那个男人是谁呢?秀子的脑袋飞快的转动,嗯,秀子断定,这人肯定不是她的老公,她老公小孙个子不高,身体微微发胖,不像监控的那个高个子男人,身材比较削瘦挺拔,仿佛还带着一副眼镜,看模样,长相清瘦斯文。秀子想去按门铃,请他下来挪车,思来想去,她又觉得不妥,就只得作罢。是不是和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停在4号楼三单元8楼业主车位的尾号8744的白色丰田越野车的车主,是十一楼这个女人的什么人?他为什么半夜三更进入十一楼,秀子把视频监控又倒回去,把视频截图放大,反复观看,揣摩研究十一楼女人的神情。秀子断定这个女人一定是趁丈夫不在家,和她的情人偷情。哦!此刻十一楼女人的形貌清晰的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皮肤白皙,长相清秀,瓜子脸,单眼皮,细腰身,上身总是穿着连身的裙子,头发总是染成亚麻色,高高的束起来,显得年轻活泼的样子,她来交过两次物业管理费,后一次交物业管理费时,秀子和她说过话。她感觉她是个温婉贤良的女子,不是那种花哨的女人。秀子搬来的时间不长,对大多数住户显得陌生。唯独4号楼三单元的住户,除了八楼那个蛮横无理的家伙以外,十一楼那个调皮可爱的小男孩也经常下来,在小区的绿地上玩耍。他要么带着一只红色的小皮球,拍来拍去,要么追着七楼黄大爷家唤作欢欢的雪白小狗独自玩耍。每次他下楼玩耍,他的性格温和,长相斯文,身材微胖的父亲总是仔细的跟在孩子身边,不时地望着来往的邻居,打个招呼,或者看孩子没有危险地玩耍,他就斜靠在灰鸽子似的凉亭下面的木长椅上拿着手机安静的浏览。
她觉得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她迅速关上监控,脑子里模拟着各种画面,路演各种关于十一楼女人和那个男人走进房间之后的画面,他们一定一进楼门,就急切地抱在一起,然后他吻着她,一步步后退,直到喘不过气来,直到把十一楼的女人紧紧的按在床上……想到这里,秀子激动的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思绪拉回来,脑海里的画面就像潮汐一样渐渐退却了。
她为这样的自己羞愧。她赶紧捋捋头发,对着镜子,拉了拉衣角,仿佛正一正衣冠,也可以端正自己的思想似的,坐下来上班。她心不在焉的擦抹桌子,一只眼睛鹰一样紧盯着窗外的白色丰田越野车,仿佛一个办案的警察,正在盯梢或者监视某一个罪犯一样。
十点多,雨似乎小了,外面沉闷灰暗的天空,渐渐的明亮起来。院子里少有的几棵高大的槐树和低矮的牡丹以及平铺着细碎的绒毛草的草坪都因为被刚刚的雨清洗过了,挂着亮闪闪的露珠,显得干净、清爽、明亮。秀子打扫完办公室卫生,百无聊赖的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今日要闻。
突然,四号楼三单元的楼道门开了。秀子有些紧张。好像有个偷情的男人来找她一样的心情。 秀子激动的站起来,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的把身体靠在临窗的位置,她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感觉眼前即将要出现的人,是她发现的巨大的秘密里的主人公。
楼道门打开了,出来是黄大爷家那只雪白叭儿狗,摇着尾巴,几乎是快乐的蹦跳着,撒着欢儿跑到每天它固定撒尿的地方去了。
然后才是黄大爷,他穿着纯黑色的府绸中式罩衣,靸着一双咖色的手工布拖鞋,大摇大摆的从楼道里走出来,带着平日里傲慢的神情,不同的是,他今天手里端的,不是那只茶垢斑斑的透明茶杯,而是一只洗的干净的透明玻璃瓶——黄大爷从年轻时候起,就喜欢喝略带腥味的新鲜牛奶,几十年雷打不动。
黄大爷端着奶瓶,几步走进物业办公室,“秀,牛奶瓶放你这儿,下午送牛奶的那个小姑娘就来了,她知道的。不用提醒要多少,我每次都打1斤。她有数”
“好嘞,黄大爷,”秀子点点头。黄大爷说完转身便走了。他很少跟年轻的秀子攀谈,他很注意和年轻女人谈话的方式和地点。尤其是退休以后。这是他当领导以后,养成的习惯。
秀子有些失望。黄大爷出去以后,她望着三单元楼道门的监控,发起呆来。此刻,发现新鲜事以后急于知道答案和结果的窥探欲和好奇心促使她,急于知道答案,并且渴望那个答案符合自己的猜测。
雨几乎完全停了。窗外的一切更加明亮而透彻起来。秀子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几乎十一点了。她有些着急,甚至为十一楼的女人小戚担心起来,那个人怎么还不出来,万一她老公小孙有什么情况半途回家了,那可怎么是好?她不敢想象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狭路相逢是什么状况和场景,她只是脑子里浮现出她小的时候,家里养的一群雪白的绵羊。十几只母羊,搭配着一只带着褐色弯曲成螺丝状的大角,腿裆里吊挂着骇人的巨大睾丸的健壮公羊,生活本来风平浪静,羊羊们也总是和谐相处。但是,突然有一天,要是把这群绵羊赶出家门,在平坦的野外,遇上到同样一群绵羊,而羊群里恰好有一头长相相似,年龄和体格相仿的公羊,那就不得了了。世界和空气都弥漫着硝烟和战斗的紧张味气。战争是在所难免。头破血流,殊死搏斗,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对于这场战斗来说,那是必然的结果。秀子想到两只公羊巨大的羊角碰撞在一起以后,瞬间发生电光火石般山崩地裂、血肉模糊的惨烈场景,此刻,她甚至感觉到了头疼,为那两只封存在记忆里的公羊的头而感觉到的自己的头皮隐隐发疼。
秀子又想起来那个温婉善良的老男人。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团和气的笑容,不经意的,眉宇间还隐藏着丝丝缕缕的忧伤和哀愁。他个子足有1米85,因为衰老,额头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头发早就白了,但是,他为了见秀子,总是跑到县城那家装修豪华的理发店,把几乎已经脱光了以后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根染的油黑发亮,并一把手从左到右捋过去,盖住毛发脱光几乎秃的发亮的脑门。
“这个老男人不错,交往吧?”茜茜从咖啡操作间走出来,嘴巴上的口红似乎又红了一些,不过是浅粉色的,搭配她身上米白的长毛衫非常和谐, 她看起来更加美艳动人了。她对着秀子使眼色,附在秀子的耳根悄悄对她说。
秀子的脸红了起来,“哪有的事?人家多大岁数,我多大?”秀子推了一把茜茜,不好意思的对着她翻白眼。
“装,你就好好装,我刚才隔着照壁都看见他拉你的手”
“吃吃”她说完,抿着嘴笑着,笑容有些暧昧迷人。
“没感觉。喂,感觉你知道吧?再说年龄那么大了”秀子直白地说。
“哎吆喂,姐姐,要求还挺高呀”茜茜又吃吃的笑着,打趣她。
“爱情这东西,和穿鞋一样,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你说是吧?我的姐姐,找一个真心的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年龄大,有什么关系?对咱和咱的娃好就行了。你说是吧?哪像我,半辈子过去了,还孑然一身,孩子五岁了,也没见过她爸爸……”她说完这句话,脸色马上变得黯然神伤。秀子第一次听茜茜提孩子的爸爸。
“怎么?”秀子本能的反问。“对不起,咱不说了,啊”秀子伸手拉住茜茜娇小的手,试图安慰她,后来又感觉有些徒劳,便亲昵的拍拍她削瘦的肩膀,无力地放开了她的手。因为她看见那个男人已经从洗手间出来,微笑着向她们走来。
“姐,改天你来,我们好好聊聊。今天不打 扰了,”茜茜微微一笑,闪到她的咖啡操作间去了。
秀子犹豫不决。老男人很不错。也大方。他买价值不菲的钻戒。他送花给她,她在幼儿园上班出事以后,他比她丈夫还着急,第一个跑来医院。他替她为那个孩子交了住院费。他想的比她还周到,出门时拿了大额的储蓄卡。他在医院门诊楼跑来跑去,以至于光秃秃的脑门和蒜头一样的鼻尖上全部是汗珠。难为他了。秀子心疼起来。
突然,三单元的楼道门又打开了。秀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把灵活的身子向前凑凑,贴近雾蒙蒙的透明玻璃窗,假装看外面大雨过后的风景。
楼道里闪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年龄约莫40岁。上身穿着深蓝色中长外套,白衬衫,同色系裤子。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而儒雅。看着不像坏人。秀子暗自思忖。
他闪出厚重的防盗铁门,本能的抬头望望四周,发现似乎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这才从容的向外面走去。
秀子看到停放在八楼业主车位上的白色丰田越野车开锁灯闪了两闪,果然是他!秀子把身体前倾,想看个仔细。却发现是徒劳的,那人几步已经跨到自己的车上,并且打开了引擎。因为刚才毫无动静的车子亮闪闪的不锈钢烟筒里冒出了白色的烟雾。
秀子紧张极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按道理,她要上前去告知他停车规则,并把今早发生的事情,简单的跟他说清楚,免得他以后开车进来,占了别人车位,让曹经理和她为难。可是此刻的她,仿佛一时语塞,找不到恰当的话题和词语,或者说是因为调取了监控,偷窥了别人的秘密以后的产生的负罪感,使她把本来理直气壮的事情,变得理屈词穷。
她看着他把白色的车子,缓缓退出车位,然后灵活的掉个头,打算开出小区。小区出门的挡杆是蓝牙自动感应的,他显然没有蓝牙钥匙,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住了。他单手按压方向盘的喇叭,秀子如梦初醒似的反应过来,一抬头,就看见监控屏幕上这个年轻斯文的男人的脸,正对着大屏幕,等待门卫替他开门。
秀子本能的按了一把处于不远处的门锁开关键,甚至还对着屏幕上的人温柔的一笑,就仿佛那个人站在她对面似的。车子再次启动,慢慢的滑出门道,留下一股乳白色的烟雾,消失在监控画面的一端。秀子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那个男人和她的第一次约会,就那样在茜茜咖啡馆结束了。老男人乞求秀子答应他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再说。秀子勉强同意了。后来,左右为难的秀子,又去了茜茜那里。
“姐,你来了?坐,还要拿铁?”西西今日换了大红色毛衫,肉色长筒袜,大红色尖跟皮鞋。仿佛一个刚结婚三天不到的新娘,脸上的妆也浓了,口红也是阳红色,头发新做了波浪卷,走起来颤颤的动着。今日的茜茜,又是另一番气象的妩媚。
“还拿不定主意?你呀,没出息,你的情况,我早就知道,干嘛委屈自己?坐,青青,拿铁,秀姐要的,不加糖!”西西冲着操作间喊了一声,她便屁股一扭,就近坐在厚重的烟青色沙发的边上,一只手亲昵地按着秀子的肩膀。
“就是拿不定主意,才来的,说,今天怎么打扮的这么喜庆?小妖精似的,是有什么好事么?”秀子反问道。
“六年了,我为他守了六年,该结束了。”茜茜若无其事地说。
“……”秀子没接话茬,看茜茜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茜茜要下定决心揭开秘密的往事,甚至是装在胸口隐隐发痛的成年旧事。
“那一年,我十九岁,正发育的如花似玉。姐,不是我夸口,真的,十九岁的我,真的是如花似玉呢,”
“现在也一样如花似玉,像今天,直接是一朵艳丽的玫瑰花,”秀子为了缓解气氛,打趣的开着玩笑。
“人老珠黄啦,姐,现在全靠化妆品包装,十九岁那时,哪有化妆品,脸上抹几毛钱的宝宝霜,可是脸蛋上像镀了金似的,总是稀薄透亮,像玉一样温润,散发着青春迷人的气息。呵呵”茜茜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感叹了一句,又自我解嘲似的呵呵笑了。
“记得那一次,表姐结婚,我跟着去陪亲送嫁,就是在表姐的婚宴上,我遇见了人生中的那个他。青儿,秀姐的咖啡好了没,你帮我也冲一杯卡布奇诺来”
“哎,来了,茜茜姐”操作间传来清脆的回应声。
“招了新店员?”秀子问,“嗯,刚来不久,还是大学生。”
“起初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直到他走到我跟前,猛地过来拉我的手,姐,我当时很恼火,你知道吗?被一个不熟悉,甚至从未见过的男孩拉手,那种强迫的,粗暴的拉手,我差点气晕了,使劲挣扎,但由于人多,还不好意思大声呼救,就被他拉出了人群,”
茜茜顿了顿继续说,“ 刚转过墙角,人少的地方,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粗暴的扭住了我的脸,然后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味的,长着粗硬胡须的嘴巴一下子覆盖到了我的嘴巴上,姐,你知道吗,我被他吓坏了,有那么几分钟,我甚至都忘了反抗。
姐,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的初吻,就这样被他夺走了,我还傻乎乎的没有大喊大叫。
大约过了三分钟,我才反应过来,拼命挣扎,他才松了手
“啪,我一个耳光扇在他的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声音清脆响亮,他没回应,只腾出一只手,抓住我刚才打出去的这只手,说,来,再来一个,然后,我们结婚吧?”
“姐,我当时我惊呆了,抬头仔细端详这个年轻的男人的脸,才发现他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耸,满脸青春痘,但是饱满的额头显示出男人的英气与豪气。”
“我打人的双手顿时变得软弱无力。”
“我叫朱子豪,今年32岁,本地人。家里是种地的。我跟着咱县上的煤老板周九混饭。一个月有万把块钱收入,跟着我,包你吃香喝辣,你看成不?”他望着我说。
这时候,个子高挑,看起来聪明伶俐满脸洋溢着青春笑脸的青青围着白色的围裙,从咖啡操作间端着托盘出来,里面盛放着精心调制的拿铁和卡布奇诺。
“秀姐,让你久等了”说着她放下托盘,端出里面的两杯咖啡,微笑着退场。
茜茜停顿了片刻,目送青青退到咖啡操作间去了,接着说: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感觉茫然不知所措。被眼前的陌生人强吻,我心里委屈,竟然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哭啥,横竖都得嫁人不是,反正我娶定你了,你看着办,好日子我定好了通知你,奥,给你父母说下,然后打扮好等迎亲的车,还有,给你父母拿18万彩礼够不够?不够就算了,我也就那么大的本事了,婚得结,谁要是阻拦,我可跟他没完”
他自顾自地说,我只管听着,感觉像遇到了电视剧里面的土匪或者强盗一样,又滑稽可笑,又害怕胆怯。
空气像凝结了的水汽一般。我傻傻的站在原地,毫无主张和办法。“子豪,看上我表妹了?”这时候表姐夫走过来化解了我的危机。“表妹,这是我堂弟朱子豪,本事大,眼光高,至今30几了,还是钻石王老五一个,我看你们倒是很般配呢。不过子豪,我暂时得把她带走了,茜茜今天是我们婚礼的嘉宾,奥,她是你嫂子的表妹,也是婚礼的伴娘,婚礼马上开始了,来,茜茜,我们先走”说完,表姐夫伸手拉着我的胳膊,顺便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还不快走,就一把把我拉出去了。
大家对朱子豪都颇有微词。但都不敢大张旗鼓地说。所有的亲戚,都很微妙的提醒我朱子豪混社会,霸道,脾气暴躁。这一点,我也感觉到了。第一次见面,他就敢强吻我当然不是社会上的等闲之辈。
姐,可是,最后我还是嫁给了他。我不嫁的话,他带着几个人来家里,说是送彩礼,办手续,却不管我父母和我同意不同意,他就下了聘礼,订好了日子,到结婚那一天,他自己开着豪车,过来接我。我也就鬼使神差地跟他上了车。
姐,人的命运啊,没法说清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顺着他,跟着他。从他吻我那一刻起,我就仿佛吃了一种迷幻药一样,嘴上跟家人说讨厌他霸道,自私,却在心里盼望着他赶紧来娶我。直到这一天,他亲自开车来娶我。婚礼在咱县城最豪华的酒店进行,婚宴却只有两桌人,一桌是他的父母姐妹,一桌,是他平时混社会的几个兄弟还有煤老板周九。
他很爱我,也很疼我。对我好的不得了。而且性欲旺盛。新婚那时,每天晚上七八次的折腾我。每次完事,他都疲惫的躺在我的怀里甜甜地睡去。
后来有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多了吧,我们的第三次刚刚结束,他正趴在我的身上大口的喘气,忽然我听见平日里和他私交甚笃的那一个,趴在窗口喊他,豪哥,豪哥,有人打九爷煤矿的主意,九爷叫弟兄们抄上家伙赶紧过去。他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我肚子上蹦起来,迅速的穿好衣裤,从房间一角一只足有两米高的衣柜的背面打开一只暗箱,从里面抽出一只用灰色的纸板包裹严实的物件,他三两下麻利地揭开捆扎纸板的绳索,只见一只长达一米的AK四七发着寒光,旁边还有三把油黑发亮的短手枪,我吓了一跳,浑身的肉都颤抖起来,嘴巴里不自觉的啊了一声,“别吵”,他一个箭步过来捂住我的嘴,“小点声,你睡你的,我和弟兄们出去办点事,就回来。不要怕,我没事。”说完,他把那些个我看着害怕发抖的东西揣进宽大的大衣里,一只手捂着,走出去了“乖,乖乖睡觉,等我回来了,我们继续。”他挥挥手说着,出了门。
直到凌晨三点,他从门里进来,我一夜无眠。他把怀里抱着的枪换成了成捆的人民币,像扔破鞋似的,堆在床上。我越发害怕。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别怕,收拾了睡觉,”他说。我把成捆的足有二十万人民币战战兢兢的收拾起来,看他疲惫的躺在床上,说好的继续,也没有再继续,等我爬上床,躺在他身边,闻到的则是火药和某种我似曾熟悉的浓烈腥味,直冲我的肺腑和胸腔,几乎把我的胃呕的翻江倒海。而他,却早已酣然入睡。
第二天,我听见县城里舆论哗然。煤老板周九的煤矿因为抢夺煤资源和外来人员发生了火拼,神秘的外来人员有三十多人,提着刀斧,连夜袭击了煤老板周九的煤矿,砸碎了矿车,割断了缆车的钢丝,破坏了供电系统,还打伤了几个反抗的工人,有个重伤,被连夜拉到省城抢救去了,至今生死未卜。社会传闻还说周九原来在北京当过兵,有后台,昨晚连夜从北京调来了枪法极准的阻击手,那个人开着直升飞机,飞机一落地,拿出怀里的枪,“叭叭叭”连开三枪,对方就两死一重伤,30多人的疯狂打砸砍杀队伍,一下子全部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然后,那人又驾驶直升飞机带上周九,消失在茫茫夜空,至今杳无音讯。
我听人人讨论周九煤矿的火拼战,越说越离谱,越说越神奇,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观音菩萨保佑,一切和我家子豪没有关系。再回头看看子豪,他神态自若的每天照常吃,照常喝,照常睡,兴致高的时候,晚上照常七八次。
事情大概过去了半个月,关于周九煤矿的事情渐渐平息了些,那个重伤的工人听说已经从重症监护室挪移到了正常病房。那天晚上,半夜,他又出去。我急忙拉住,“又去哪儿,今晚你哪儿也不许去,我不会让你去的”说着,我拉着哭腔哭喊起来,“啪”,他甩手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滚,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说完,他转身要走“子豪,我怀孕了”我急忙喊,“快四十天了,你不为我,也为咱娃想想!”他愣了一下,回头看看我,“就干这一票,为了你和咱娃,现金在衣柜里,地方你知道,另外,我家苹果树地里,从北到南数,第三行,第七棵老树下,我埋了几根黄货,以备不时之需。我若回不来,你给咱辛苦种地的父母给上两根黄货,其余的都归你和娃。”
“子豪”我凄厉的大喊一声,他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姐,”茜茜哀婉地叫了我一声,低低的垂下头去,我拉紧她的手,“怎么了?”
“姐,不要紧。”说完她抽泣了一声,我看见她眼里分明有晶莹的泪花。她伸手取了一张眼前的抽纸,擦了一把眼泪和鼻涕,继续说“姐,都过去了,我没事了,我接着说吧,我提心吊胆的,半夜没睡好。等到天亮的时候,我刚迷迷糊糊有了一点睡意,就听见院子里我刚买的小金毛狂吠起来,嘈杂踢踏的脚步声,从大门里传进来,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跳下床,扑出门去,就看见,子豪的几个兄弟抬着一张简单的床板,而子豪,就直挺挺的躺在床板上,我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以为他还活着,子豪,子豪,我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却发现,他已经全身冰冷,气息全无——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眉心,血正汩汩的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我抬头看看,借着凌晨昏暗的光线,血洒了一路,铺出了一条血路。我浑身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姐,泪水淹没了我的眼珠,我嗓子哑了,我喊不出来,我也哭不出来。我拉住他冰冷的手,感觉这世界,好虚无。天堂和地狱,男和女,爱和恨,生和死,阴和阳,所有这些对立的东西,遥不可及,又息息相通,遥遥对立,刹那间的碰撞,便是电光火石。
姐,就这样,子豪离开了我。已经六年了。姐,我知道,子豪在这座城市里,没好名声,甚至有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他们说他活该,私底下交口称赞他的死,是一件好事。可是,姐,我却无法忘记,我可怜的子豪。他永远住在我的这里,姐。茜茜指指自己的心脏部位。
“妈妈,妈妈”西西五岁的女儿显然刚放学,迈着细碎的步子,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位皮肤白皙,头发微卷,额头宽阔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