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庆二十一年,诸城县骆府家的小公子已经年满十七,自幼聪慧的他六年前就过了乡试,是县里年纪最小的秀才,名震乡里,给骆家老爷赚足了面子。本来三年前就可以进京参加科考了,可他以自己年纪小为理由,拒绝父亲让自己进京赴考的安排。可没过多久,他只留了封书信给父母就离了家,说是要去外面游学游历增长见识,其实是一个人去了趟千里之外的青阳山,拜了青云谷主为师,要跟青云谷主学习古琴。
骆家的小公子就是骆羽生转世,额头也有一羽毛样的胎记,骨子依然烙着琴痴的印记。小时候确实勤学上进,可读书读得多了,慢慢就偏离了正统,迷上了古籍里提到的琴谱,还不会弹琴就到处搜集,甚至缠着经常外出经商的两位哥哥帮自己搜罗曲谱。
他在家最小,自小又聪明好学,深得父母和哥哥宠爱。喜欢古琴这么附庸风雅的事儿,骆老爷自然大力支持,不仅为他聘请了专门的琴师,还请了宿儒、画师、棋师,一心想把这聪明的小儿子培养成通才,希望他有朝一日一举高中,入朝为官,为世代经商的骆家争光。
十七年来,骆羽生从没让他失望过,府郡间也算小有名气。可骆家老爷没有料到,骆羽生竟慢慢将所有精力都转移到了古琴上,甚至放弃学业科考,奔赴千里去学古琴。开始,骆家人还不知道真相,想着他年纪尚小,游历个三年五载,回来再准备科考也不迟。
当然,以骆老爷为人之谨慎,自然也不会完全放任骆羽生一人在外,自发现他离家起,便派人暗中一路追踪,可按他给出的方向,始终都没见着人影,只好无功而返。骆老爷仔细思忖一番,知道骆羽生此去另有名堂,开始四处打听。重金悬赏下,很快就有人来骆府送信,说亲眼看到骆羽生出城,但不是去的江南,而是去了西南方向,再一路打听下去,就追到了青阳山。
等骆家人到达青阳山青云谷时,骆羽生已经在谷中学琴三月有余,在青云谷主的指点下,琴技进步神速,对古琴的痴迷也更深了。他当然不肯乖乖回家,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让来人带回家去,想要说服父亲,让自己在青云谷中继续学琴。
来人无法,只能带着书信回了骆府。骆老爷见信火冒三丈,立即带人赶去青阳山,要亲自把不孝子骆羽生带回来。可到了青阳山,骆羽生已经不在那儿了。
青云谷主知道骆家不会罢休,早已让骆羽生离开,一来可以避开骆家人的追踪骚扰,二来,骆羽生琴技已纯熟,但确实缺乏阅历,需要到外面闯荡游历。
青云谷主告诉骆羽生:要弹出至情至性之曲,必须在经历爱恨跌宕后,修炼出坦然澄明的心境,如清风拂柳般随心随性、处变不惊,否则,纵然琴技卓绝,却达不到最高境界。
骆羽生离开了,骆老爷汹汹而来,一副势必拿人回去的架势。可碰上软硬不吃的青云谷主,再加上漫山遍野寻不到骆羽生,也只能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在骆老爷离开青阳山时,其实,骆羽生并未走太远。那天,他正在青阳山百里外的吉那镇喝得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宿,刚刚醒来。清晨阳光正好,清风里带着甜甜的花香,分外安静,美好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骆羽生从没有过这样自由自在的感觉,生活里再也没有功名利禄,没有经史子集,没有父亲的督促,没有老师的耳提面命,只需酣睡醒来,吃一杯清茶,信手抚琴。骆羽生觉得,这样的日子,恐怕神仙都会羡慕吧。
骆羽生焚香浴手,端坐案前,弹了一首《清风赋》,欣欣然到楼下酒家,吃了小菜喝点酒,美哉悠哉地在小镇上闲逛。
清晨的小镇,农房古朴,商铺零星;青石板路上,农夫赶着牛车经过,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骆羽生蓦然想起了家乡——诸城县,县城虽不大,但却比这热闹繁华许多,市井街区纵横,商铺林立,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商人旅客。他喜欢这里的宁静古朴,也想念家乡的热闹繁华,可现在的他更向往未知的世界,想在未知里寻找更多可能。
他记得临行前师傅说过,此去,必定要找到真实的自己,才能归去。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可以回去。骆羽生不太明白,现在的自己哪里还不够真实?或者只是师傅在故弄玄虚吧。
骆羽生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今夕何夕,流连在吉那镇的街头巷陌,只是静静体味空气中的香甜。古人所谓超然外物,也不过如是吧。
就这样,骆羽生云游四海,浪荡天涯,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一晃就是五年。他曾偷偷回家探望父母兄长,看到母亲在自己房中暗自垂泪,有过留在家中的念头。可一想到父亲,想到在家将要面临的禁锢和使命,他还是毅然背起琴,独身闯江湖去了。
此后,骆羽生时而会梦到母亲,他自知愧对父母,可自己真的痴迷古琴,学而未成,大道还未得悟,归家之日遥遥无期。骆羽生只能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待有朝一日得悟,必将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弥补多年远游的不孝。然后继续漂泊游荡,虽然居无定所,倒也过得随心所欲。
这几日,他随着商队一行,绕过三山,来到在三山镇。听商队人说,这三山有三座主峰,分别叫做一郎山、二郎山和三郎山。过去,从洛城到三山镇,只需穿过一郎山和二郎山的山谷就能到达。可几十前年,三山暴雨不断,山洪暴发,山谷中的路不仅被阻断了,还形成了个深水湖。本来有水也不妨事,有船摆渡过去就行了,没多久,湖上就有不少人做起了摆渡生意,坐船过去也很是方便。可没过几年,过湖的商船客船接连出了事,船翻了,船上的人包括船家,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纷纷传言,说湖里来了水怪,后来有人撞见,湖里住得是一只长了五个脑袋的恶龙,那恶龙上了岸,湖边的人都被恶龙抓住吃掉了,离得远的逃得快的才捡了一条命回来。此后,大家再也不敢从谷中穿行,只能绕道三郎山,从三郎山林边的大道去三山镇,路虽远了两倍不止,不过离湖边远,恶龙没来这里活动过,能安全通行,没有性命之忧。
三山镇是个大镇,商旅繁华比之骆羽生的家乡诸城县毫不逊色。骆羽生家里也会派人来三山镇通埠,二哥就曾来过。也就是从二哥那里听得,三山镇的清晏楼是远近闻名的乐馆,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二哥跟随朋友,有幸听过楼主的琴音,真有绕梁三日的魔性。
此次,骆羽生慕名而来,打算以琴会友,切磋琴技,顺便在乐馆挣点路费,毕竟囊中羞涩,而自己能拿得出手也就是弹琴了。
骆羽生直奔清晏楼,在这儿住了一天,连楼主的影子还没见着。楼中主管张妈妈,也不似其他楼馆的妈妈,很是高冷,接了骆羽生的拜帖,只回了句“我会转告楼主,请公子先且住下”,便没了后话。
好在楼中舞乐不断,都是楼主选中调教的姑娘,琴曲技艺确实比其他乐馆高超不少。特别是弹奏《春江花月夜》的姑娘,纤纤玉指下抚弄出绵绵之音,仿佛真的置身明月高悬、江潮波澜壮阔的江边,明明花好月圆,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思念和感叹,撩动每个旅客的心弦。
女子弹完曲子,喝彩声、掌声不绝于耳。看着轻纱后面姣好的身影,骆羽生取出琴,情不自禁抚了一曲《青楼叹》。刚才还热闹的楼馆突然安静下来,抱琴离开的女子也停下来,转而听着客舍房中传出的琴声。
一曲终了,楼上楼下,众人皆神色凄然。骆羽生收起投注琴声中的情绪,敛容端坐。果不其然,张妈妈噙着两眼泪花来到房中,显然还未能平复被琴音撩拨起得心绪。她神情举止都甚为恭敬,行了礼,然后开口道:“楼主有请,请公子挪步。”
骆羽生只是扁了扁嘴,这一刻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不知道,那深藏闺阁中的楼主,是否也被自己的曲子感动?见面,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场?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以后的生活终于有保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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