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秋很快将这事抛到脑后,教训狗子后,他便骑车向城东区去了,现在,城北城西两个区的抄家物资都被他弄完了,现在他的目光盯着雍和宫。
雍和宫是城东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燕京最大的抄家物资汇集点,在抄家风初起时,很多抄家物资没有地方放,红卫兵们将这些物资堆在学校,杂乱无章,后来才逐渐划出几个点存放,雍和宫是最早划出来的,城东区又是老城区,满清时便是贵族和文人的聚居地,是燕京的传统文化区,而城西区则是燕京的商业贸易区,这边的老字号商号是最多的。
城东区抄家物资存放点不多,原因很简单,雍和宫够大,足以放下绝大多数抄家物资,城东区的抄家八成都在雍和宫。
可看守雍和宫的是城东区的老红卫兵,城东区也有造反兵团,可这个区的造反兵团缺少领军人物,这直接造成力量分散,而相对的老红卫兵的组织较好,其实,在燕京老红卫兵最多的还是城西区和淀海区,这是因为建国后,进城的大军多在城西区和淀海区建大院。
楚明秋将车停在雍和宫外,看着朱红色的宫门,他轻轻叹口气,推车向旁边的胡同走去,这扇宫门永远不会开,进出都在侧门,红卫兵也守在侧门。
“收破烂咧!”
楚明秋在附近高声叫了几声,可侧门始终关着,没有人理会他,楚明秋心里轻轻叹口气,推车要走,这时从对面胡同过来两辆三轮车,七八个红卫兵说说笑笑的过来,经过他时还看了他一眼。
楚明秋一眼就瞅见车里的几个瓷瓶,还有随意堆在车里的卷轴,心里忍不住又发热了,便站在那没动。
“收破烂咯!”
侧门开了,几个红卫兵出来,与蹬车的红卫兵说笑几句,便让三轮车进去了。
楚明秋苦笑下,心里有些纳闷,怎么这里的红卫兵就不动呢?
“几个大殿都快装满了,他们什么时候来拉?”
“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在停产闹革命!废品站也忙不过来。”
“让他们快点,四个大殿,都快装满。”
“大殿装满了就放房间里,这雍和宫几百间房,还不够你们放!”
“总是个麻烦事,总得要处理吧,再说了,还有好多金条,银元,珠宝首饰,手表收音机,市里也不管。”
“放着就放着吧,市里自己就忙不过来,听说拖拉机厂的造反派就去砸市府去了。”
..........
楚明秋总算明白了,这帮家伙实际还是要卖,不过,这雍和宫太大了,所以不急。
想明白了,他舔着脸过去,笑呵呵的说:“红卫兵小将,你们要有废品,可以卖给我,我收废品。”
两个红卫兵小将还有些稚嫩,上下打量下他,有些不高兴。
“去,去!我看你在这转悠几天了,咱们要处理,也是卖给国家,你这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不能支持。”
“那走资本主义道路,”楚明秋急忙将证明掏出来:“你们误会了,我是废品收购站的外勤,这是站里给的证明。”
红卫兵压根没接,轻蔑的扫了他一眼。
“去,去,去!少在这蒙事,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这本质上还是单干,是资本主义道路。”
“我也想不单干呀!”楚明秋苦笑下:“我也想到站里当临时工,可站里不收。”
“那当然,想当工人,有那么容易吗!”
敢情这两红卫兵将他当作进城农民了,楚明秋左右看看,觉着自己还真有点象,这样也好。
“是,是,是容易。”楚明秋陪着笑,心里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把这帮家伙赶出去,换一批人来。
“小将,今儿听说工人体育场开批斗大会,你们怎么没去?”
果然,这一句话便挑起了两个红卫兵的不满,外面如此精彩,如此轰轰烈烈,他们却守在这枯燥的宫里,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
“都批斗谁?”红卫兵好奇的问道,楚明秋想了想说:“我不大识字,听广播说,好像叫彭什么,还有几个,一个叫什么柱,还有个人是用箩筐抬进去的。”
“彭什么?彭德怀还是彭真?”红卫兵急切的问,楚明秋摇摇头,另一个红卫兵说:“恐怕是彭真吧,彭德怀在四川呢。”
“你知道啥,已经被抓回燕京了。”那红卫兵不以为然的说。
楚明秋心里那知道今天工人体育场有没有开会批斗谁,刚才不过胡诌,套近乎罢了。
“你听说没有,大圣他们今儿要去冲公安部,”有个红卫兵小将说道:“妈的,今儿怎么轮到我们把门了!真晦气。”
“知道,我哥他们今儿就去,唉,上次,他们去,还吃了公安部食堂的包子和粉肠。”
“今儿不知公安部食堂吃什么,我最喜欢吃红烧肉了。”
“红烧肉!美得你。”
楚明秋在边上听着两个红卫兵聊天,两个红卫兵年龄看上去并不大,应该是初中学生,不知道是那个学校的学生,不过肯定是附近大院的孩子。
“今儿要抄几家?”
“谁知道,反正等着吧。”
由于事关自己,楚明秋对抄家一向很留意。
从红八月兴起的抄家风到现在已经半年了,在很多区都渐渐式微,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时不时还有些红卫兵跑去抄家,不过,这时被抄的家不但有黑五类也有老干部。
当然,在楚家大院及其附近,已经被四十五中牢牢掌控,没有勇子的批准,没有任何中学可以到这来抄家,连大学生都不行,但管不了工人,只是现在工人造反派的精力在抓走资派,对黑五类不上心。
可今儿,城东区还有这么多抄家,这让他有点意外。
两个红卫兵闲聊着,显然他们在偷懒,刚才进去的两车东西势必要帮着卸货,这俩人在这闲聊,显然是不想进去帮忙。
听了会,楚明秋觉着有些无聊,便怅怅的准备离开。
推着三轮车走了几步,巷口过来七八个女生,女生们哼着歌,蹦蹦跳跳的过来。
“.......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荷把锄头在肩上,
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喔呜喔呜他们唱,
还有一支短笛也在吹响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
.........”
楚明秋心里一愣,这个时候还有人唱这首歌,这倒是有些奇怪,他将车靠在一边,他的三轮车虽然不大,可在这巷子里也占了一半的空间,那几个女生过来立刻显得拥挤。
女生们也没抱怨,从边上过去,唱歌的是走在后面的两个女生,两女生一唱一和,前面的女生轻轻附和。
楚明秋心里纳闷,便没有推车走,而是站在那看。
闲聊的两个红卫兵看到他们过来,高兴起来,嘴上却埋怨着:“我说,你们怎么才来,这都中午了,咱们昨晚可守了一夜,今儿,你们也得守一夜。”
“那有晚了,不是说了,下午才接班的,我们不吃饭啊!”
“我说葛菲儿,还在唱这小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
“什么靡靡之音!你懂不懂,这是歌颂劳动人民的!”队伍中一女生不满的叫道:“歌颂咱们社会主义的!”
“就这软绵绵的,这不坠了咱们红卫兵的斗志吗!”
“瞎说!”那女生的声音很秀气,即便生气也依旧那样文静。
“我说葛菲儿,你这名字是不是该改改了,跟戈培儿似的。”另一个男红卫兵似乎跟她比较熟,随意的开着玩笑。
那个叫葛菲儿的女生有些生气了:“徐大傻,少在这胡说啊!我偏不改,你怎么地。”
“我能怎么地,”徐大傻笑嘻嘻的:“不过,葛菲儿,你这歌是不是该换换了,你这都唱了几年了,就不能换首。”
那葛菲儿轻轻哼了声,不再理会他们,与女生们一块进去了,楚明秋心念一动,把车推到外面,等了不久,几个男生说说笑笑的出来,其中便有那两个守门的红卫兵。
红卫兵走后,楚明秋又等了会,才又推车进去,此刻他已经忘了下午还要到四十五中教车,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机会来了。
“收破烂了!”
“收破烂了!”
“四旧书!旧报纸!旧铜!旧铁!拿来卖了!”
............
楚明秋拿着个小喇叭高声叫着,声音响彻胡同内外。
没多久,一个老太太提着篮旧报纸过来,又过了不久,一个小屁孩拿着了铜拔子过来。
几个人之后,再没人来了,楚明秋心里叹口气,正准备离开,侧门开了。
“收破烂的!”
楚明秋抬头一看正是那声音秀气的葛菲儿。
“红卫兵小将,是不是有破烂要卖!”
葛菲儿边说边打量他,秀眉微蹙:“我好像在那见过你。”
“我每天都在城里转悠,或许,路上碰见过。”楚明秋笑嘻嘻的说。
葛菲儿秀眉微蹙,觉着好像也是这样,便暂时放下问道:“你收破烂?”
楚明秋心里一喜,连忙点头:“我就是收破烂,你们要有破烂,我也收。” “那你在这等着。”
葛菲儿说完转身进去,楚明秋心花怒放,在门口不住跺脚,左右瞧瞧,小声的哼起沧海一声笑。
过了一会,葛菲儿还没出来,楚明秋忍不住有些着急,朝门里望去。
雍和宫极大,殿宇重重,从这望去,压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一个寂寞的小院,在侧面倒是有道月亮门。
楚明秋不敢进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焦急的等着。
又等了会,里面传来歌声,楚明秋心中一喜,连忙缩回来,佯装蹲在门口。
“让你久等了,”葛菲儿说道,楚明秋急忙站起来,笑呵呵的说:“没事,没事。”
“你看看,这值多少钱。”葛菲儿说着让开,楚明秋差点跳起来,满满一车四旧。
三个女生看着他,楚明秋故意先去翻了翻,然后有些为难的说:“这些书好旧,你们要卖多少钱?”
“你说。”葛菲儿说道,楚明秋将价目表拿出来,在上面看了看,才说:“你们这太旧了,按照价目表,这只能算三等,三等,七分钱一斤。”
“成,你称称。”
葛菲儿还没开口,另一个女生便抢先应承,楚明秋愁眉苦脸的开始称重,另一个女生在边上记录,葛菲儿眉头微蹙的盯着他,似乎很是好奇。
“你是不是姓楚?”葛菲儿突然问道。
楚明秋愣了下,下意识的警惕起来,盯着秤杆:“五斤七两。”
“你是叫楚明秋吧!”葛菲儿的声音略带惊喜,楚明秋还是没回答,葛菲儿又叫道:“对,你是不是九中的楚明秋?我在我哥的照片上见过你!”
几个女生都有些意外,全都盯着他,楚明秋有些纳闷的问:“你哥?你哥是谁?”
“我哥,葛兴国呀,在九中念书。”葛菲儿说:“你写的那首乡间小路,还是我哥向你要的。”
楚明秋想起来了,几年前,支农那会,他写了那首乡间小路,被葛兴国拿去了,说是给他妹妹,后来,葛兴国还谢过他,说他妹妹凭借这首歌得了奖,还上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你就是葛兴国的妹妹,”楚明秋笑呵呵的说,心里想,刚才幸亏没跟葛兴国干起来,否则这满宫的四旧可就真的没了。
葛菲儿兴奋的点头,她早就想认识楚明秋了,可不知为什么,葛兴国总找理由推脱,后来不了了之,不过,从葛兴国的话里,对楚明秋还是挺推崇的。
“上午我还在四中门口见着他,带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准备去冲公安部呢。”
“嘻嘻,冲公安部,他那敢,”葛菲儿笑嘻嘻的说:“你还真在收破烂,我哥说起时,我都不敢相信。”
“咱这是凭双手挣钱,不给国家添麻烦。”已经很多人这样说了,楚明秋也习惯性的反问:“怎么?葛菲儿小将,你可不能瞧不起咱们劳动人民。”
“哈,你还是劳动人民,”葛菲儿有点忘乎所以,兴奋的挥舞下小拳头:“我哥说过,你家是城西区的大资本家,”
“打住!打住!”楚明秋连忙叫道:“你看看,我这还有半分资本家的味道!”拍拍肩膀,一蓬尘土扬起来:“这,尘土!”又拍拍棉衣:“这,雪!”再拍拍胸口:“这,一颗红心!看到没有,咱这可是从里到外,彻底改造!走向无产阶级!”
三个女生刚开始听说资本家黑五类,脸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可楚明秋说得有趣,忍不住都乐了。
楚明秋随即正色说:“葛菲儿,倒是你哥,胆可真肥,居然敢去冲公安部,这公安部什么地方,他们居然就去冲,啧啧,利害,利害,你们联动真利害!”
“冲公安部就利害了,”一个女生神情轻蔑:“公安部要再不道歉,咱们冲中南海去,向中央文革小组抗议!”
心里暗笑,算上今天,联动已经冲了六次公安部了,这公安部还能当忍者神龟?这无产阶级铁拳还要不要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联动要垮了,这雍和宫的东西怎么办?刚打开的途径,不就又没了,不行,得抓紧时间。
“你们这废品是不是很多?”楚明秋故意问道。
“对呀!”葛菲儿点点头,另一女生抱怨道:“这些四旧,本该烧了的,让你们废品站来收,你们也不来,你们要来,全卖给你们。”
“行啊!”楚明秋立刻接上话头:“要不这样,我回去给领导汇报,看看领导能不能派部卡车来,一车就装了。”
“一车?!”那女生咯咯直笑,葛菲儿也摇头:“那有那容易,至少三车,加上那些旧铜,还有瓷瓶,至少五车。”
五车!楚明秋心里那个喜,他故意想了下说:“行,我回去汇报,你们什么时候换班?”
“我们这是三班倒,我们到下午六点,六点以前,我们都在。”
“好,下午六点以前,如果领导同意,我就和车一块过来。”
“行,我们等你!”葛菲儿很高兴,然后问:“楚明秋,最近写歌了吗?”
楚明秋摇摇头:“没有,你看我每天东奔西跑,那有时间写歌,再说了,现在除了语录歌,谁还敢写其他的。”
“语录歌也挺好,焕发革命精神!”另一女生说道。
楚明秋还是摇头:“这语录歌可不是谁都能写的,我这不是还没改造完成吗,等改造完成了,再写。”
众女哈哈大笑,帮着他将东西装好,葛菲儿还帮他推到大街上,楚明秋兴奋之极的蹬车向四十五奔去,过了北新桥,便向东,沿着交道口大街,向什刹海奔去,路上也不管其他,只是一个劲的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