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仙十三岁时，正在上初一，他是从别的小地方转过来的学生。陈梦仙的妈妈领着他看学校的时候，教导主任说要先考试，合格了才能上他们学校。他妈妈本以为他是个好学生，没成想连语文都没考及格，教导主任说什么也不收：“我们这是省重点，您这孩子有点不太适合我们学校。”末了顿了一下又说：“离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学校，也不能说不好，比我们就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各方面都挺合适的...不然您到那儿去看一看？”

他妈妈开始还哀求，后来就不说话了，她把陈梦仙领到教导主任说的那所学校又参加了一次考试。结果成绩又出奇的好，新学校的负责人喜滋滋的把他安排在重点班里。陈梦仙本来应该升初二，出了前面不及格的事之后，他妈妈干脆就让他留了一级。

陈梦仙头发理得有一寸长，有些干糙的脸夹着一根根红血丝，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流行的印着熊猫的黄色毛衣和灰色麻布格子裤。他将之前带过来的旧书包往桌子上随便一扔，那时候已经开始有实验教育，几张桌子堆在一起，几个人成立一个小组听课的形式，他被安排在了最后面的一组。

他的右手边上是一个黝黑又壮的男孩子，左手边上的短发女孩低着头，似乎不爱说话，对面坐了一个烫着蛋卷头发的很漂亮的女孩子。老师对他说，早上九点上课，晚上六点下课，中午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陈梦仙感觉有一些困惑的进入了他的新生活。而在此之前他经常五点钟就从家里出发到学校，穿过青黑色的柏油马路，高高直直的白杨树，学校里也没有像这里有暖气，还有白织灯，他们兜里经常揣着一根蜡烛，在雾色朦胧的清晨中，哈着热气翻过学校的大门才能跑到教室里去。

而这里，哪怕是食堂的餐食也分了无数个品种，有些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寿司卷、椰子炖鸡、桂花翅子、糖腌饯莲子...这些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跟着他爸爸的时候，他会自己做饭，但也仅限于炒鸡蛋、炒土豆丝这些几分钟就能搞定的菜。

陈梦仙开始了另一种故事。他想起在以前学校的时候，他吃着从家里带过来饭，就着白开水，蹲在教室的边沿上看蚂蚁从墙缝里爬出来，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暖乎乎的，他将馒头屑撒在旁边，蚂蚁不多一会就涌了过来，他和蚂蚁在太阳底下一起吃饭——但这都是曾经的事了。

他很想适应这里，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早上他妈妈每天准时煮一碗鲜牛奶加一个荷包蛋给他吃，再告诉他，自己真的很不容易，好不容易从那个男人手里把抚养权夺过来，吃了很多苦，又为他那么麻烦的找学校，所以一定要好好学习。

而陈梦仙的脸上是不大轻松的，他对这里太过于陌生。

在班上，他总对着黑板发愣，头一直朝着左边转有些发麻，又不敢将椅子摆直了来——因为大家都在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认真听课。旁边那个黝黑的男孩子和他本人很像，叫马壮壮，他总是时不时地踢一踢陈梦仙的凳子，有几次还被他踢了翻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马壮壮事后又道歉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面的漂亮女孩子就直勾勾的看着他笑，陈梦仙有些气恼，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挠了挠头，只好说：“没事，没事。”

二

有同学开始偷偷摸摸嘀咕陈梦仙有点痴呆，脑子有点不正常。事实上，他确实反应有一点慢，比如有时候有人喊他三遍他才反应的过来，有时候别人借了笔他反而给了橡皮。但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智商有什么问题，但听到别人这样说，在心里还是会很介意，只是他每次都当做没有听见，有时候在冒充发呆，有时候在假装换笔芯，总之，他不愿自己停留在这样的是非里。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同又不爱与人交流，总是很古怪，于是在某次考试里，班主任寻了没考好的理由将他踢出重点班，陈梦仙头上唯一的光环没有了。

刚转入普通班的时候，遇到了某地方的大地震，轰动了全国。学校在第一时间里将学生召集在校园里，校长义正严辞地要让大家为灾区捐款，陈梦仙摸了摸兜里唯一的五十块钱，那是他妈妈出差前给他留的一星期的生活费。他摸了又摸，最终把五十块全都捐出去了，同学笑他，陈梦仙你家好有钱哦，能捐这么多。他没来得及回答，台上校长又再次发话，要让大家闭眼默哀五分钟，有学生会检查队检查，睁开眼睛就要被扣分。

陈梦仙不明白，为什么要闭眼睛，为什么要站在操场上默哀，于是他被检查队检查出来，当着班主任的面扣了班级五分。

回教室上楼梯的时候，他问身边的同学：“我们为什么要站在那里默哀？灾区跟我们这样有什么关系？”同学斜阳撇了撇周围，打了他一下悄声说：“你别说啦，悄悄的，班主任在后面呢！”陈梦仙扭过头就看到班主任在他身后一脸严肃又沉重的看着他。

后来，班主任喊他来办公室谈话，“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组织无纪律？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你知道地震让我们有多少同胞流离失所生离死别吗？！”

陈梦仙说：“我知道，所以我捐了五十块钱。”

班主任更加火大了：“你这是什么价值观？捐了五十块等于捐了一个亿的态度？现在立刻去写检查！”

陈梦仙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他说：“我不写，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写？”

班主任大概也不想再跟他计较，便丢下了一句：“明天喊你家长过来。”

那是陈梦仙第一次逃学，他不想让正在出差的妈妈知道，他也不想看到老师那张盛气凌人的脸，于是他去了网吧。他尝试着登陆了自己第一个qq号，给自己起了一个很满意的名字——“劝君醉酒”，用了他最喜欢的诗人王维那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名头。

他随意加了一个头像是齐刘海包子脸的女生，正琢磨着怎么顺畅的打字，他妈妈便杀过来了。当着网吧人的面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吼了出去，先是在大马路上吵他，引得路人开始指指点点，后来也许是觉得丢人，又将他拉回家里骂了一顿。来来回回两个多小时，最后他妈妈摸着眼泪哭着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好好上学？你们老师要你写检查你为什么不写？——你知道我培养你有多不容易吗！”

陈梦仙暗自叹了一口气，安抚了他妈妈，又写了检讨书，第二天送去给了班主任，并一一道了歉，这事才算过了去。第一次逃学以失败结尾。

                                                                                三

有一天上课时，陈梦仙发现坐在他正斜前方旁边的女生正在咬指甲，她扎了一个马尾，露出光亮亮的额头，她的牙齿很整齐，一颗一颗的长在牙龈上，白的透彻，不像自己的，怎么刷也是黄黄的一片。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个女生很可爱，同她的名字一样可爱——陶莹莹。

十四岁的陈梦仙行为开始荒悖起来。他开始时常注意陶莹莹，有时候她去厕所他也去厕所，有时候她去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有时候放学偷偷跟她一段回家的路。再后来他知道了女孩子吃冰淇淋喜欢草莓味的，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喜欢的偶像是流川枫，还经常去球场看人打球，那个时候火箭和湖人还是大热的球队，麦迪35秒拿下13分和科比对峙双霸的黄金时代，为此本不喜欢运动的陈梦仙开始了解并打起了篮球。

学校的操场很大，也有专门的室内篮球场地，这一天陈梦仙挑了陶莹莹到体育室的日子去打球，他其实知道陶莹莹喜欢那个高高瘦瘦又白净的篮球队长，因为她每次来都会给篮球队长带饮料和毛巾，陶莹莹说那是她替朋友带的，陈梦仙不信，因为她每次去小卖部他都跟着，看她买了许多东西。

但陈梦仙不觉得是什么阻碍，反正篮球队长又不可能喜欢她，他早就和拉拉队的那群女孩子搞在了一起。陈梦仙心里想，自己并不是非要和陶莹莹怎么样，就是想和她待在一起，能看见她，就很满足了。所以他不准备表白，谁知道篮球队长自从观察陈梦仙每次看到陶莹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开始打趣，陶莹莹觉得他晦气，平常不怎么说人话就算了，还一副死人相，阴沉沉的很，穿的衣服也大都是看起来脏兮兮的，一点都不阳光，她气急败坏地要跟陈梦仙划清界限。

陶莹莹有个闺蜜，就是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烫着蛋卷头发的漂亮女孩子，叫唐雨。她有时会跑来偷偷跟陈梦仙聊天，“哎你知道吗，你长得特别像我们家附近的一小孩，他每天就呆坐在临时建的木板房里，不哭也不闹，到傍晚他爷爷捡垃圾回来，给他带点饭吃。”陈梦仙不知道，也不理解唐雨的意思，唐雨接着说：“后来那个小孩的爷爷不知道是出了车祸还是被一群小流氓给打了，总之拖着血淋淋的身子回到房子里，当晚就死了。那孩子也还是没哭没闹，守着爷爷呆坐了三天，直到有路人过来发现才报了警。”

“后来那个孩子呢？”

“后来那个孩子啊”，唐雨挑起了嘴里的棒棒糖，换了个姿势说：“在警察来的一瞬间，大喊着跑出房子冲到马路上被车碾死了。”

“……”

唐雨怂恿陈梦仙去跟陶莹莹表白。陈梦仙先是脸红，怎么也不愿意。陶莹莹那张细腻白净的脸蛋，长条像天鹅一样的脖子，还有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他忽然想起那天清晨他第一次从床上醒来内裤湿了一片，摸上去粘粘糊糊的，像是他对陶莹莹的那种感情。 

于是陈梦仙最终还是听了唐雨的话，写了封情书给陶莹莹。拿给她的时候，陶莹莹憋了一脸的红，当着他的面把信给撕了。唐雨和篮球队长站在电线杆旁边偷笑，第二天就传到了班主任那里。陈梦仙又一次被喊进了办公室写检讨书，篮球队里的人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陈梦仙懂了，陶莹莹是天鹅，手一抓就要飞走。他是那只鸭子，陈梦仙感到自己难过极了。他有些想回爸爸那里，想待在成片的玉米地和小麦地里，躺在蔬菜大棚旁边，于是趁家里没人偷钱跑了出来，连夜坐上了火车，二十四个小时后，他回来了。

他爸爸当时正在押井水，旁边还有瓶酒，看到他提着走时拿着的就书包，立刻明白他是偷跑回来的，“谁他妈让你回来的？！有出息了你！”劈头盖脸就要打他，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陈梦仙的妈妈，电话里他妈妈一边哭一边说孩子找不到了要去死，他爸爸这才说话“儿子在我这”。

陈梦仙被送走之前还是狠狠的挨了一顿打，羽毛球拍被打断了。他妈妈过来的时候，陈梦仙正趴在地上的凉席上看蚂蚱，他妈妈冷着脸把他拽起来，也没跟她的前夫说上一句话，转头便走了。陈梦仙躺在火车上听着“桄榔桄榔”的响声，窗外的树浮光似的掠过，他伸了伸手臂，把头捂在了怀里。

                                                              四

学校里有一位资历非常老的老师，是教美术的。自从和陶莹莹的事逐渐熄灭后，陈梦仙经常去五楼画室的楼顶，一待就是一节课，反正他坐在最后一排，学习成绩越来越下降，老师也不大管他。后来这位年长的老师就说那你来画室画画吧。

一开始他妈妈是不同意的——“我辛辛苦苦挣钱，你不好好学习跑去画画？还有没有点良心？！我没有钱给你交画画的费用！”陈梦仙把原话告诉老师，老师说，你来吧，工具我帮你出。

他有点不太相信，但还是去了几次，谁知老师将画具摆好，认真又耐心的开始教他如何描线，打框架。于是陈梦仙沉迷上了画画，是背着他妈妈的。

傍晚放学和周末的时候陈梦仙都会过来，他画画很有天赋，他的线条不像男孩子那样粗狂，也没有女孩子那样柔细，不多日就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周老师说，这是难能可贵的，就像人生一样，画画虽然是模仿，最后还是会有千万种不同的过程。

升入初三，陈梦仙已经慢慢接触水彩，他开始懂得存钱，买大家都用的马利牌水彩。他喜欢画画，那种周围没有噪杂的声音，也不需要和任何人交流，可以安安静静地守着画框的感觉，他开始了解梵高、丁托列托、毕加索、达利，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一下这个奇怪的环境。

而画画这件事终于被他妈妈发现了——初三后，学校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开家长会，比如这次的月考成绩下降了、学校要和某某高中进行联合升学等等，在他妈妈正在认真询问班主任自己的儿子究竟要去哪一所学校时，班主任皱着眉头说：“陈梦仙已经缺了太多次课了，这个成绩要是想考一个排得上名的高中恐怕是难。”

他妈妈找到了画室，撒泼把他的画笔、水彩，连着画架一起全都扔在了地上，指着陈梦仙的鼻子骂：“你跟你那个酒鬼爸一个死样子！天天不学无术，你知不知道别人为你费了多少心？！早知道你是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直接把你掐死！”周老师看不下去了，要上前阻止他妈妈，他妈妈一把推开她接着骂：“你是什么老师？学生逃课不知道好好管一管吗？有什么事你付得起责任吗？”

周老师是长辈，看到这样的情况自然是要管的，她遣走画室的学生，让他们不要乱说。平声静气的跟他妈妈解释：“画画只是一种表达的手段，不会影响学习的。这孩子并不是因为画画才逃课，你们做父母的总要多关爱他们的心里健康才是…”被他妈妈打住了，倒是有一点嘶声裂肺的，“谁不关心他了？我天天在外面忙着赚钱，谁给他的钱上学？谁给他的钱买这些画画的东西的？”

周老师还要再说，被陈梦仙按住了。他临走前抓着周老师的手抓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开口：“周老师，别说了，我…我以后不来画画了。”

陈梦仙不逃课了，他开始好好学习，每一节课都认认真真地听。他换起了还算流行的衣服，丢掉了那个旧书包。下课时会跟男生围成一堆讨论女生，也会和女同学开一个适当的玩笑。每次开家长会，班主任都会在他妈妈面前夸他，“陈梦仙这孩子还是很聪明的，这次又考到年级前五，还是您教育的好啊”，“哪里哪里，还是靠你们做老师的多费心了。”

那晚陈梦仙在睡梦里感觉到自己跑到从前家中的后山坡上，一下子倒在青草地里，后来，他嘴上出现了一缕微笑，好像那些哄闹声都蒸发了一样。猛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圆，他想起自己躺在外婆的怀里，头顶上是葡萄架，有蜜蜂在上面轻轻飞舞，阳光斑斑驳驳地映在地上，花盆中，水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