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盛夏剛過。一場秋雨一場寒。寒氣襲來,再次拿起這篇寫不下去的文,沉澱了一個夏天,暑氣散去我又回頭,還是想看看能不能完成這篇斷斷續續的文。或許因為太過沉重,多年過去,那個小鎮那個寒冷的季節,那抹陰鬱灰暗的色調,還揮之不去。那是管虎一直擅長營造的,也是讓人很難靠近的。
浸泡其中,不久,你就會覺得難以喘息,莫名的壓抑扭曲,想要吶喊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魔笛,迴蕩在小鎮古橋邊,激起死水微瀾。
看似一个阴郁的故事,卻又總想從中透出一點光亮,一絲溫暖。每個人都在拼死掙扎,向著那微弱光源跋涉,有人放棄有人沉下去,有人還在踟躕不決。小镇始终灰蒙蒙的天空,配合著每人的心境像被困住,空氣稀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一樣的黑屋子,鐵皮。
很多人習慣了麻木了,但有人不甘心。抬起頭來,扒著小窗,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風雲如何變幻,貪婪地想聞聞外面的味道。
管虎喜歡這风格,仿佛滲入骨髓,融入血液。他總是节奏缓慢不动声色。鏡頭裡的小人物,日常生活工作,气氛极悶,张力暗自累积,直至崩溃。让人倍感窒息难以呼吸。就像身處我們祖輩生活的南方老屋,按部就班昏暗陰冷,難以言說的束縛從四面八方伸來。貌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人們的情感和慾望被深深埋在下面,難見天日。似乎只有夜幕掩蓋下,才能出洞。
那些推心置腹,那些瘋狂殺戮,那些作奸犯科,那些生離死別,像面鏡子,照出你我醜陋不堪的另一面。無法迴避,無處躲藏。太陽照常升起,面具依然戴起,人們依然如行尸走肉般,重複相同的戲碼。
貳~~
又见道明哥。不再是霸气帝王,而變身银行小职员。多年来,守着小镇的安静生活,守着命运的棋盘,逆来顺受。他不言不语,看着上司腐败花天酒地,看着同事堕落疯狂报复。他唯一的宣泄,就是躲在蜗居一角,戴上耳机,任由命运交响曲冲击耳膜,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用隱晦的言辭表达悲伤无助。
魔笛響起,他還想著守住最後的希望和幻想,比如關於智慧與愚昧,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之戰,結果一定會如何,他曾堅信。那是他的烏托邦,也是他苟且的唯一支點。
因为一个意外事件,他以為心懷高尚目的,在冬至夜铤而走险。策划严谨冷静实施,他在贪官眼皮子底下,转走被挪用的拆迁资金,原本只是想救自己的多年老友。一个小人物,没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想一夜暴富,可他邁出了第一步,從此就停不下了。
魔笛噶然而止。
他沒能熬過最漫長的冬至寒夜。各種被逼無奈陰差陽錯,他越走越遠,機關算盡,还是被命运无情碾压。女兒被綁架,妻子被脅迫,自己被敲詐。几千万资金,对一个银行小职员来说实在是巨款,居然只能是停留在支票上的一串抽象数字,无处兑换!
四面楚歌。
他要应付冷静沉着智商相当的刑警调查,要安抚焦躁不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妻子,還要牺牲自己的肾脏去换取女富商的金融帮助。他成了這張巨額支票的奴隸。渐渐疲于奔命,筋疲力尽。他的世界,因为一个善念一个冲动而摇摇欲坠,几近崩塌。他不明白,为什么做尽坏事的行长安然无事,为什么大肆贪污的主管声色犬马,为什么他就只有一个愿望却无法实现,只有一次这样的越界,却要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
最後的努力歸於徒勞。妻子因嫉妒和恐惧失手杀死富婆,洗钱希望破灭,回家看到自杀身亡的妻子尸体,他有些恍惚。或許他宁肯相信所有这一切從沒發生,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他的內心崩塌了。魔笛悲鳴。
妻離子散。只有墮入瘋癲,才能保有最後一絲希望的火種。他无法再躲回自己的蜗居,无法躲在交响乐婉转轰鸣中,无法躲在日记本的诗意幻想中。一个底层小人物唯一一次抗争就此落幕,也许是对社会對制度的低沉控诉,无奈无力心酸悲哀。除了束手就擒或杀死自己,他别无选择。
如果说之前那些年,他的内心近乎麻木,如行尸走肉般。這次嘗試讓他看到了自己深埋的慾望,貪婪,瘋狂。他發現自己不再純淨不再清高,他困惑自己和那些逼迫他的人還有什麼區別?他從天堂,跌入地獄。
以悲剧结束的抗争中,似乎有些鲜活的部分,一度复苏。他终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无论暗哑还是低迷,也许根本无人听到,但那毕竟是属于他自己的言说,是他在这个灰暗世界里唯一可以辨认的痕迹。
所幸,有一个人,居然听到了这最后的呐喊与哀鸣,不过,是个警察。他們之間的幾次交鋒,電閃雷鳴,不像警匪之間,倒似兄弟情深惺惺相惜。人的慾望與感情,在那些瞬間劇烈共振,撼動人心。
叁~~
老丁出場了。
不是腹黑罪犯,而是警察,另类刑警。他混得並不好,生活工作都不如意。偶然来到小镇,被这里独特气氛吸引,看似随意游荡,却时时刻刻感受着对手的气息。行长的贪婪,经理的放纵,保安隊長的外强中干。
当然,他最感兴趣的,是一直貌似淡定从容滴水不漏的道明哥。他们像在照镜子,镜中看似别人,实则自己。职责所在,无奈步步紧逼,最后结果出人意料。心酸,悲凉。
他没有高高在上,难得地留有悲悯之心。面对那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所谓罪犯,没有欣喜没有释然,而是悲从中来欲哭无泪。他也在困惑,为何會有这样的罪犯,如此节制如此冷靜?看似在破案,实际却是一步步靠近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追寻那个不知名对手的心路轨迹。
他感受著另一個人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破譯著另一個人的犯罪動機。他開始心痛,隱隱覺得看到另一個自己,同樣的慾望同樣的無奈,同樣的特立獨行,孤單落寞。
所以,他們建立起奇妙的心靈感應。即便另一個人失去了最後的理智,冥冥之中他也知道,那人恐怕回了老家,回了破敗老宅。他想救那人就像要拯救自己,想要托住那不斷墜落的靈魂。他爬上高高的水塔,呼喚那人安撫那人,他心疼那人。
他要拼死拉住那人,不讓那真實的墜落再次發生。如果救不回那人,他自己的一部分也會就此死去。他成功了。那人沒死,卻瘋了,真的瘋了。精神遠去,只留下肉體。終於,變得無害了,安全了。
他有些怪。嘮叨,不夠決斷卻擅長情感催眠。尤其是對女人。對女匪他溫情脈脈,對酒館老闆娘的風情萬種,他先是曖昧接受,最終還是逃離了。大概,他也害怕無力承受那樣熾烈的情感,高濃度。
之前的婚姻失敗落魄,對親密的恐慌和躲避,會不會重演?誰知道呢。對那個小孤女,他努力溫情卻總無言以對。他無法跟她說清楚,她爹媽怎麼了?他無法解釋他的身份和角色。他想做她的叔叔照料她守護她,卻還是只能遠離。
肆~~
那些女人。
看似彪悍心狠手辣的女匪,不過是家破人亡、遠走他鄉,回來復仇的迷路女孩。哥哥死了,家族沒落,人情冷暖,她以為自己長大了,以為自己有力量懲罰罪犯,恢復家族榮耀。她謀劃她利用她威逼,她喪心病狂,結果,又回到原點。一無所有。
總覺得她的兇狠是刻意裝出來的,瞇縫著眼鏡,毒辣勁也還是不夠。她所有陰謀詭計都如同兒戲,不堪一擊。或許因為那都不是她真正在意的?
唯一讓她殫精竭慮的,倒是和警察叔叔的情感糾葛。他知道,警察和自己的寡嫂曖昧著,她不服她要插進來,證明自己才是那個最值得被愛,被關注的奇女子。她拼命折騰,只是為了跟他鬥智鬥勇,為了讓他看到聽到,為了驗證在他心裡自己的位置何在?
古宅重逢。她終於哭了,像個小女孩兒。像是回到久違的父親和哥哥的懷抱,有人心疼有人寵愛,有人保護,讓她可以安心下來。戴上手銬,她回眸凝視,或許,她很欣慰能成為他的囚徒,成全他?
賢妻良母。道明哥的老婆。小市民。平時顯得庸俗不堪,最後時刻,卻甘願以身犯險,犧牲自己,想要保護自家男人。發財夢破滅代價慘重。昏暗老屋裡,她穿上過年的中式新衣,濃妝艷抹,慷慨赴死。嘴唇那抹紅色,艷麗,刺眼。
就是從看到這一幕起,道明哥退出現實世界,跌入幻覺的深淵。從賢良淑德到殺人犯教唆犯包庇犯,她的心路歷程急轉突變,人性的貪婪和脆弱迅速把她焚毀。無力掙扎。曾經虛張聲勢自作聰明,苦苦哀求卑賤委屈,瞬間崩塌,灰飛煙滅。
海外富婆。貌似清秀溫和的她,要錢要腎還要人。逼得別人家破人亡,自己也斃命他鄉。還是貪婪。慾望的無底洞不是一個腎就能填補,能救贖的。從要保命,求助,談判,到要挾,糾纏,威逼,蠻橫,她不斷變換面具。人性的墮落,無可阻擋。
大概她只推崇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不屑於跪地求饒的苦命夫妻,她那樣輕賤他們,覺得理所當然。所以她死不瞑目,不知一直高高在上的自己為何竟會暴斃?她的冷酷無情,也讓那顆移植腎臟瞬間枯萎凋落。
幼兒教師。天使總是愛上魔鬼。沒完沒了的拯救欲噴薄而出。她總是護著孩子護著朋友護著男友,自己重病纏身還要配合警方誘捕男友,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有時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因為總有天使揮動白色羽毛翅膀降臨,所以人間渣男才會生生不息?
糾纏不清的姐弟戀異地戀生死戀,落幕時男主進去了,懺悔了,隔著鐵窗玻璃繼續互相表白,等你海枯石爛,望眼欲穿,生死相依。果然匹配。
酒館老闆娘。她守寡多年,也守著最後的隱秘幻想,等一個能夠拯救她的詭異男人。前夫暴斃,家道中落,看似一直甘於清淡的日子。枯燈清影。直到警察叔叔出現,攪動一池死水。姑嫂愛上同一個男人,就像當初他們分別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和妹妹。宿命。她們渾然不覺。
嫂子善解人意忍讓謙和,只有酒後才隱隱透出紅顏寂寥。數次試探數次猶豫,男人還是要離開。她是聰明的,沒挽留沒強求,她等在那裡,等著浪子回頭。等得到嗎?誰知道呢。
小女孩兒。媽媽自殺身亡,爸爸瘋了,以前她的煩惱和幸福都顯得那麼飄忽,以後她的日子除了絕望孤單,還有個急於贖罪,遠遠眺望她的莫名其妙的警察叔叔。她是倖存者,也註定要背負父母的孽債,無處可逃。她會恨他們嗎?抑或她會思念他們嗎?或者長大後,她也會變成復仇使者,無法釋懷曾經的恩怨情仇?
誰知道呢。除了命運的設定,我們能做的只有面對,接受,處理,放下。放過自己放過別人,苦海無邊。父親還在精神病院等她。她該有個更好的人生,可以越過重重陰霾,呼吸到更自由清新的空氣。她是希望的化身。
伍~~
不知为何会在盛夏,反復想起这个陰冷故事,寒涼刺骨。那是一种平静的无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绝望,也不再挣扎不再抗争,只是安静接受命运的裁决。每個人都逃不掉。千萬不要心存僥倖。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哪怕是生命的代價。
即便荒誕。即便虛無。死去的人,可以安息了。瘋掉的人,在精神病院鐵柵欄裡,也可以安睡了。
倒是活著的人,有誰能夠心安理得,能夠任往事如煙,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