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年代的石洼村,有个李老头。家里的三个儿子都结婚了,就剩了老二李二蛋和一个小闺女小英。
李二蛋不傻,你让干啥他干啥。说话就像拉了一坨屎,半天憋出一句脸就涨的通红。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村民,听一些无聊的村民吹牛皮,有时候也会揶揄他两句,二蛋,瞅啥呢,想媳妇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老头意识到,该给老二找个女人了,好让二蛋的后半生有个着落啊!
李老头寻思着,虽然都一般穷,可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二蛋,要不然不会兄弟几个唯独留下了他。
既然想着,就得行动,李老头把村里的媒婆霍二婶子请到了家里。
霍二婶虽说身形单薄了些,可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他大哥,二蛋的事不用愁,只要您家肯出价,有的是姑娘。霍二婶的嗓门出奇的大,听起来也不是那么让人喜悦。
咋个出价法?李老头低低的问了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意。
霍二婶突然上前凑了凑,压低了音量:我呀,在家寻思来寻思去,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人选。
哪家的呀?李老头的眼睛一亮,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个解救他全家的救世主一般。
大庄村的赵家,赵洪莲。
赵洪莲?!李老头半低着头,眼神似乎瞧着地面,可又似乎在打量着蹲在大门口的二蛋,沉思道,我知道一些,这小妮子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只怕……
霍二婶不自然的笑了笑,尽量压着嗓子,你家英子不也没有人家?洪莲她哥虽说,哎,是配不上你家英子,可那赵洪胜长得也算是出得了家门,老实忠厚,肯定亏不了英子。
其实,在这个年代,有很多人家,因为很穷,娶不起儿媳妇,或是儿子有点这样那样的问题,没姑娘愿意嫁的情况,可是再穷,也得结婚繁衍后代。于是,出现了一种别扭的情况:这家的女儿嫁到那家,而那家的女儿来这家当媳妇,看似很公平。这就是所谓的“换亲”。
李老头,脸有不悦,手臂一挥,我想想,他二婶你先回吧。
霍二婶识趣的转身就走,经过大门口的时候,瞥了瞥二蛋,撇了下嘴,心想,早晚你还得去求我哩!
霍二婶,可真是见过世面的人,二蛋的婚事还真让她说中了。没几天,李老头的媳妇就亲自去了趟霍二婶的家中。
(二)
大庄村的洪莲从小长的就招人怜爱,圆圆的脸蛋上镶嵌了一双浅浅的梨涡,一对不粗不细的眉毛透漏着庄稼人的精明。虽然穷的连饭也没不上,可也没妨碍洪莲出落的亭亭玉立。
或许是赵家的遗传基因好,哥哥洪胜也长的白白净净,不过却是矮,关键天生是个跛脚。
那个年代,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穷。
谁家都是兄弟姐妹好几个,其实洪莲还有另外一个哥哥的。从爹娘平时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洪莲断定她这个哥哥可能是个傻子,饿了就吃土,拉屎就在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解决,这样的傻子哥哥没能活到七岁,就呜呼了。
家里就剩了这兄妹俩,可还是穷的揭不开锅。
可穷还是得吃喝拉撒睡,还得照旧结婚生子。赵大春唯一的心病就是赵洪胜的婚事。
可巧,隔壁村的媒婆竟然亲自上门给儿子说亲,赵大春心里隐隐的觉得有一丝希望。可当媒婆霍二婶提出具体的条件时,赵大春傻眼了。
虽说洪胜的婚事确实有点困难,可不至于也得把洪莲搭进去啊!洪莲从小就懂事乖巧,和哥哥洪胜的感情也很好,再加上洪莲长相标致,心气又高,如果真答应这门婚事,真不知道洪莲怎么去面对!
霍二婶趁赵大春愣神的空当,将准备好的李家的说辞天花乱坠的表演了一遍,最后才意犹未尽的加了句,赵大哥,知道你家洪莲心气高,不过这女人找男人,不就是图个踏实吗!不急,你们再想想!说完,霍二婶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天晚上躺倒休息的时候,赵大春和他婆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宿洪莲和洪胜小时候的那些事情。
第二天晚上,赵大春和红肿着眼睛的婆娘找准个空当,对洪莲艰难的说出了哥哥洪胜的婚事。当洪莲听到关于自己的那一段的时候,蹭的一下站直了腰身,忍着眼睛里的泪珠,声音高了八度,凭什么,难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让我嫁个傻子,还不如死了呢!
洪莲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到了晚上的时候,才一脸冷漠的回到家走进自己的房间,狠狠的关上门。赵大春在下了决心之后,反而有点了底气,瞅了瞅一脸愁容的婆娘,说了句,让她先静静吧。
其实,这些事情赵洪胜都是知道的,他故意避而不见装聋作哑。在洪胜的心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从小相伴长大的亲妹妹,毕竟他还是有点私心,但又怕自己定力不够,心一软,似乎自己的幸福也就没了。
(三)
李家和赵家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在婚期前的一个月,赵大春和他婆娘去隔壁村办事,到了晚上还没回来。屋子里只剩了赵洪胜兄妹俩,赵洪胜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妹妹解释一下,可是又能说什么呢?
谁知道,洪莲的一生“哥”,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让洪胜的心里狠狠的颤抖了下。那带着哭腔的称呼,掺杂着委屈、无奈还有着一丝丝的怨恨。洪莲的泪水像是家乡那条雨天发洪水的小河,来势汹汹而又绵延不断。
哥,我觉得我以后都没什么过头了。
哥,我觉得命好苦啊。
哥,我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
洪胜的心终究是软了下来,洪莲在他面前如同一只被人打伤的麻雀经过雨水的拍打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觉的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害了自己的一家人,自己怎么算得上是个男人呢?!
瞬间,洪胜做了个决定,一字一句的对着亲爱的妹妹洪莲道,莲子,是哥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要是打算离开这个家,我送你走!
真的?洪莲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声音中生出点了希望。
家里的事你不用问,只是你真的打算离家出走吗?
嗯,洪莲用力的点点头,她想着只要离开这个家,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天晚上,兄妹俩简单收拾了下,就步行前往县城的火车站了。
县城火车站。
洪胜站在售票窗口在身上好一阵摸索,将临时从家里翻腾出的几张票子换了一张开往省会城市的火车票。
装着各自的心事,兄妹俩站在月台上一句话都没有,等着即将进站的列车。
火车进站的呜呜鸣笛声,听在洪胜的耳里,他似乎感到一切都结束的味道。
而听在洪莲的耳里,恍惚觉得那是生活的希望与指引,她头也没回的进了车厢,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和哥哥使劲的摆手。
在火车启动的时候,双手扒着窗的玻璃的洪莲,心似乎被猛抽了一下,结果就是一个拉着长秧的“大哥”,紧接着泪水在那汹涌起来。
(四)
火车到达省会城市时,已是晚上。
深秋的夜,已是很冷,洪莲出站后,茫然的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本来就是没有目的与计划的逃离,这让洪莲原本希冀的心情变得焦虑不安。她隐隐有些后悔。
大半夜的,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其实她哪里也不敢走。只好找到火车站售票厅门口避风口在那蜷缩着。
大约不知过了多些时候,走过来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高高的男人。
小姑娘,天这么冷,蹲在这里会冻坏的。
洪莲抬起乱哄哄的脑袋,经这个男人那么一问,立马清醒起来。
哎,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就是问问。
不知道是出于委屈还是害怕,洪莲竟呜呜咽咽的开始哭起来。她这一哭,惊动了火车站值班的工作人员,有两个人围了过来。
这个男人简单给工作人员解释了几句,就叫着洪莲去火车站的值班室。看到穿制服的,洪莲想着跟他们走,总不会错,就去了。
在值班室里,洪莲断断续续的讲了自己的情况。听完后,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姑娘,那你打算去哪啊?
洪莲摇摇头。
你要是想回去,我们给你们村打电话,接你回去。
洪莲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了,不行,又摇摇头。
看到这情景,两个工作人员以及刚才那个男人相互对了眼色,就出去了。
等洪莲打量完值班室,抹抹眼泪整理好情绪的时候,他们又进来了。
姑娘,这样吧,我们这里你也不适合待,刚才给你说话的这个热心人的证件我们看过了,他是我们这里厂子的工人,你要不先跟着他走,找个落脚的地方?
你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你要是想走,我可以给你们村打电话。热心的男人忙不迭的加了句。
洪莲低着头,双手紧紧的拽着衣角,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五)
热心人家就三口人。热心人的老婆对初来的洪莲冷冷的,洪莲也不太敢和她说话。可不知道为什么,热心人两口子上午出去一趟回来后,他老婆的态度就好多了。
洪莲想着,也许是她知道了自己的事情,觉得可怜吧。
看着热心人家的住处,处处都比山窝里的自家好,洪莲抑制不住的紧张,感觉像是一个看不见的牢笼,再一次的将她逼到石缝的一个小角落,动弹不得。
晚上,热心人的儿子建军回家。建军高高瘦瘦的,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一种快乐的调调,这让情窦初开年龄的洪莲忍不住老是想看他。
洪莲想着嫁人也得嫁个这样的人,这辈子也值啊!
晚饭后,热心人的老婆单独找到洪莲,先是说城里的生活怎么怎么样,不管咋样都比农村强。后来,话锋一转,定定的看着洪莲道,小姑娘,你大叔呢,有个弟弟,也是个苦命人。小时候生病,脑子呢落了个毛病,至今都是建军的奶奶照顾着。你从村里到城里来的原因,我也知道了,可这里和农村可不一样,你若是来了我们家,成为一家人,以后你可以有城市户口,就成为城里人了……
洪莲使劲抿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热心人的老婆见状,就没接着说。洪莲想着,这个世界难道就这样了?自己也就是这样的命了吗?不甘心呀!想着想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因为她还考虑着是在寄人篱下,还不敢大声放肆的哭,这种憋屈让她又开始想家了。
热心人的老婆见状,转身离开把门关好。
屋里就剩洪莲一个人,洪莲开始趴在桌子上哭,而后又蜷在地上,哭累了,干脆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着没想到来到城里还是要面对选择这样的命运,虽然爹再重男轻女,可还是容忍着她的小性子,那里才是她的家啊!
她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的举动,也不知道因为她的出走,哥哥怎么样了,爹娘怎么样了。她决定回家,但是石洼村的二傻子是坚决不能嫁,实在不行就以死相逼。她明天一早,就让热心人帮忙打电话来人把她接走。
洪莲骨子里特别随她爹,在想好退路以后,觉得热心人家里好温暖舒适,觉也睡得着了。
第二天一早,热心人知道了洪莲的意思,依旧一副热心的态度,行,你把村里的电话给我,吃完早饭就带你去打电话。
(六)
回到村里以后,李家和赵家的婚约正式解除。
洪莲想着,爹娘还有哥哥,还是心疼自己的。只是本来就话少的哥哥显得更加沉闷了,而爹更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家里的气氛已经回不到以前了。
第二年,赵大春选择了相距几十里路的肖桥村的孟大力做了自己的乘龙快婿。孟大力长相白净,配着一张巧嘴让洪莲也觉得甚是满意。
嫁过去以后,洪莲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孟大力平日里就守着那几分薄田,农闲的时候就跑到村里的小卖部门口与村里人吹吹牛皮。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在洪莲的眼里过得还算安稳。
就在她觉得生活可以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关于孟大力的“谣言”:孟大力和小卖部的老板娘好上了!
她当然不会轻易的相信这些“谣传”,大力会在自己来大姨妈的时候帮忙洗衣服,会耐心配着孩子玩,平时对自己、对儿女可是好呢。在说了,这可是当年爹亲自相中的人选,换句话说,是洪莲自己拼着命拿着哥哥的幸福换来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这肯定村里的闲人们无聊时造的把戏!
可当小卖部的老板领着自家的族人跑到家里将孟大力狠狠揍了一顿之后,洪莲知道自己该睡醒了。
走在村里的时候,背后的指指点点算不了什么,因为赵洪莲决定原谅孟大力,她觉得或许大力只是一时糊涂,再说了小卖部老板这么一闹,他俩肯定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从那以后,孟大力在村里只要被小卖部老板的族人见到,免不了就被欺负一番。终于,孟大力急了,准备外出打工。
孩子还得上学,就交给了爷爷奶奶照顾。
赵洪莲两口子去了临县城里,孟大力吃不了苦,干起了一个小厂子里的小保安,而洪莲找了份打扫卫生的活。
老人说,狗改不了吃屎,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孟大力又和厂子里的一个寡妇好上了。
洪莲还没回过神时,娘家打电话过来,说一直打着光棍的跛脚哥哥被火烧死了,当时只有哥哥一个人在屋里,起火的原因也不是很清楚。
知道了这事之后,洪莲哭了整整一天,她心里想着肯定是哥哥自己烧的,自己对不起哥哥啊!洪莲闭着眼睛想着或许自己上辈子肯定做了什么孽,老天爷才这样惩罚自己,自己哪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啊!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
她默默的从床上扯出床单,用剪刀剪成一条条系好,绑在了出租屋的房门的梁上,她站好姿势,一脚登开了板凳,洪莲开始觉得痛苦,可是这种痛苦让她心里觉得舒坦,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自己和哥哥在家里打闹,看到了当年去省会城市时碰到的那个热心人的面庞,看到了出嫁时满心欢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