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过于封闭,使你不适。它构成了你对这座城市最不愉快的那部分记忆,尽管你每日不得不依赖它通勤。
和往常一样,车厢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端坐或站立其下的人,五官的起伏显得过于深邃,因而面目可惧。车厢终年在幽暗封闭的地下隧道里穿梭,不得停歇,来回的频次难以计数。就这一基数而言,你仅仅参与了其中有限的几次。通过狭长的隧道时,你感到周身充斥着污浊而黏滞的空气,这是城市的光鲜靓丽在地表之下的变质沉淀。
你讨厌隧道。有关隧道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你出生的时刻。那是你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挫折:不得不忍受疼痛(那时候你并没有疼痛的概念),通过狭窄的隧道,才得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可以的话,你宁愿永远不要经历这件事,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事件。在你那里,隧道意味着黑暗、未知、危险、疼痛、困难,以及一切能够想起的负面词汇。
如果不是因为非得要跟随城市过快的节奏,你更愿意坐公交。公交车庞大的体积对大型货车以外的车辆都是威胁,因此无惧任何阻碍,适合在道路上横冲直撞。你上车刷卡、经过驾驶室时想,公交车司机可能是城市中最自由的职业之一,日常的工作就是放飞自我、踩下油门,把这个怪物加速到四轮离地。这个庞然大物最吸引你的地方,是通过车窗观察城市的景观。因为车厢的存在,你意识到自己与城市之间存在隔阂。拥有这种自觉很重要,因为当你投身到令人沉醉的城市生活当中时,很容易产生一种完美融入了这座城市的错觉。而坐在公交车里,隔阂被物质化了,可以被真切地观察到。你感觉自己是处在他者的位置上去观看别人的生活——这才是真实的状态,因为与此同时别人以同样的方式观看你。
但公交车上同样拥挤。这就是城市最大的问题,人太多了,多到让人心烦。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是令人心烦的「陌生人」之一。绝大部分视野被挤占了,需要透过偶然的空隙才能观察到城市。拼凑——经由零星的碎片去感受并继续喜爱这座城市。于是你明白了鲁西迪笔下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医生隔着一张带着洞的床单观察他的女病人,每次只观察到一个有限的部分,久而久之医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女病人。你崇拜鲁西迪,愈发觉得这个故事可爱且传神。
你的城市确实病了,形容枯槁,身体日渐臃肿,实则濒临消亡。鲁莽的年轻人、成群结队涌进来的投机客,对了,还有不计其数急着挣钱的公司,敲骨吸髓,把她折磨得失去了往昔的光彩与魅力。可惜你并不是那个医生,回天乏术的你能做的:要么忍受她的变化,要么收拾好你为数不多的家当,远远离开。
真的要离开吗?你问自己。最近时常被类似的念头打动,但你还没有准备好告别——和那些使你看上去不那么孤独又可怜的事物告别。面前的姑娘背对着你,染成金色的头发披在右肩,你的视线从那里越过去(像翻滚黄金麦浪的田野),瞥见城市地标的一角迅速掠过。这姑娘的背影像极了你前一段亲密关系的主角。你这么称呼她,因为理智占上风的时候,根本不愿意承认她是你的情人。你离开她——或者说她离开你,不必纠结这个细节——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她和其他人过于相像的庸常。到底是谁的错?这个你说不好。但是好不容易了结这段关系之后,你心灰意冷,并告诫自己:如果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要随意进入她的视野,不要进入她的身体,尤其注意不要进入她的心。
当你在内心重复这个告诫的同时,车厢因为急刹车而剧烈晃动起来,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谁阻挡了这个工业时代的怪物一路畅行的意志?也许是一辆轿车、一辆自行车、一个行人,甚至只是一只从路边突然蹿出的猫。它们渺小、柔弱,螳臂挡车;但是这里是城市,就连庞然大物也要小心翼翼,生怕伤及任何事物。
与此同时,你发现背对着你的姑娘站立不稳,朝你这边倒下,迅速伸出手,扶在她的腰部。还好,慌乱中没有扶错地方,否则不知道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和陌生人过于亲密的接触是令人难堪的,如果在地铁或公交车上难以避免触碰,那就需要配合冷漠的表情,以表明没有任何别的念想,驱逐尴尬——一种急不可耐的自证清白,当代城市居民尤其擅长此道。
公交车恢复了平衡,姑娘站直了身子,不慌不忙地扭过头来对你说了声「谢谢」。你放下手并攥住了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幅度微不可见。从什么时候开始,几乎是无师自通地,你学会了保持这样的礼貌与克制。心情平静之后,你终于有时间去回味刚刚发生的小插曲:隔着衣衫能感受到她皮肤的光滑触感,但是有隔阂——又是隔阂,该死的隔阂,去他妈的隔阂。
上一次你的双手攀上前女友——现在你承认她是你的前女友了,这很好——的裸露腰背,大概是一年之前了。那时候你还在内心评判:她的背部曲线优雅迷人,只可惜身材单薄、容貌苍白;而性格又过于强烈,时刻盘算着如何逼迫你为她做出改变,要求你像她期待的那样,制造陈腔滥调的浪漫气氛。而你总是拒绝她的这种要求——就因为标榜所谓的自我。
这一年多的孤独应该足够使你醒悟:强烈的自我并不能使你摆脱在亲密关系中遭遇的麻烦;相反,放纵自我意识的野蛮生长,使你退化为荆棘蔓延的荒原,再也没有人敢于踏足。
你多久没有尝试去爱了?你不敢。中意的人大多外表精致且凌厉,看上去一个比一个不好惹。招惹她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你害怕她们像前一个伴侣一样,在感情上嗷嗷待哺,你简直可以预见自己焦头烂额的窘态。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你害怕光鲜的外表下是无趣的灵魂,当你试图和他们谈论鲁西迪以及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们听得云山雾罩,并不能理解你对鲁西迪的崇拜,以及与城市的日渐疏离。
但是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是吗?你所期待的是,找到一个和你一样有趣的灵魂。但那不可能——你清楚地知道,如果那个灵魂存在的方式和你完全一致,那它对你而言就不具有任何意义。
那么,就不要再堕入爱情的圈套了。相遇本身就已经足够惊喜;把所有的际遇维持在相遇的阶段,那么一切都会显得美好,至少能停留在开始时的乍见相欢。不需要更多深入,深入就意味着波折,而美好经不起波折。那么,不要再闯进他人的生活,不要再惊起任何人心中的波澜。拜托了。
金色头发的姑娘下了车,而你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保全相遇之美,为此宁可舍弃任何灵魂的交谈。而代价呢——代价是成为一个孤独的罪人。在这座城市里,再卑微的生命都有陪伴,都有权享受爱情,而你拒绝了这一权利,放弃了陪伴、爱人、被爱的机会。孤独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以至于你在内心,已然将自己开除出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