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桥】

                                桥

两短一长的轰鸣声散尽,我拖着箱子下车了。带着满身异乡气的我像个外地人,仿佛和周围的空气都不交融。一些老的路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一些新的便完全不认识了。我走上桥,这是第一次用双脚踏在上面,却是让人有着踏实的感觉。终于回到了家乡,那年我二十六岁。

                                  一

它落成的第六年,我出生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知道那座南北对生的桥,直到幼年能记事时,母亲的那一句“进城了”才让我对它有了最初的认识。

我家住在城区以南,属于郊区。附近除了厂子就是田地,和城北繁华的中心一江相隔。周末的时候,父母带我坐上了一个顶着黑色大气包的公交车上了路。父亲抱着我靠窗坐下,我扒着窗户,一路往外看,风很大,头顶上的大气包被风吹得呼哧乱荡。车徐徐向南碾上了桥,母亲指着窗外对我说:“梦儿看,我们过桥喽,这是长江大桥,过了桥我们就进城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对进城更期待了,说着我便探着脑袋瞧了瞧。它凌空高建在长江上,连接南北两岸,桥的两边是山,横向排开。两端塑着四个人形雕像,躯体裸露只有薄纱遮羞。后来才知道,在当时的年代颇具争议,但终被保留了下来。他们象征着春、夏、秋、冬,日夜与桥为伴,守护着一江两岸。

后来,时常盼着父母带我进城,为了那些心心念念的零食。什么酥的、脆的、绵的、软的,看不够也尝不完,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包得花花闪闪的糖果和敲得叮叮当当的麻糖,买回家的吃完了,又巴巴的盼着下次进城。

一来二去,糖纸积攒了不少,母亲给了我一个红色的铁盒子,用来装那些花花闪闪的记忆。我把它们一张张捋平,再层层交错堆叠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树叶,偶尔的一点光照,便从最底层都闪出光亮来。那种记忆还是香香的,甜甜的。

                                  二

十二岁那年我北上求学,便中断了这份乐趣。那个时候的我正值叛逆时,想着没有约束的自由生活,着实高兴了好一阵,

母亲领着我坐车去北桥头的火车站,今天的车开得很快,母亲一只手搂着我的肩一只手抓着我的手,把前几个月在家就叮嘱过的话积攒起来又说了一遍。我听着,没有看她,只觉得她很实在的把我揽着,很温热,包括吐露的气息和约为潮湿的双手。窗外的路灯向后狂奔,江水急切东去,车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一声轰鸣入耳,我转头看着母亲,打断他的话问“快到了吗,妈妈?”母亲点点头捋顺我额前的发丝,看着我说“过了桥就是了”。我待她继续叨叨,此刻她却沉默了。我触到她的目光流露,像八音盒长长的乐谱,带着叮铃的话语,一点点摇进我的心里,很平缓很轻柔。这样的对视第一次让我感到刻意,还带着一丝尴尬,我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快点道别。

十载在外求学,我冬夏跨江返家,父母春秋过桥探我,一趟一趟的走,江水汲汲东去,顾不得回头。桥上呼哧跑的气包公交车换成了带软座的中级巴士,南北两头修起了讲究的绿化带,逐渐拓宽的路反而让桥显得窄了,周边拆掉了临江小楼,建起了一座座高楼。起大雾的时候,顶端仿佛处于仙境,南面山上有了步行栈道,北面山上搭起了游乐园,最好看的是山尖的摩天轮,顺时针旋转,五光十色,点缀着江岸。这一切对于它来说,都是虚无,只是静默的看着始终湍急的江水,络绎不绝的车流,任你将它装点,为它穿上华服,它只用沉默告诉我们,一切皆不可留。

                              三

大学毕业,没有回家工作,因为多了份牵挂。年少时憧憬和期许播种出的花,总算等到开了,没那么好看,却也小心的捧着,又是四年。年头待久了,自己也有了当地人的样子,像他们一样说话、和他们一样的择菜,一切都如他期待的一样,我认为这样便是了。工作后的时间自由了许多,我便时常回去探望,也把父母接上来小住,来来往往四年。身上虽带着故乡的根,却流出异乡人的气息,这样的我回到家乡像个外地人,去到熟悉的他乡还是不像个本地人,已经不知道哪面称来哪面该唤做回。桥上车流川息,不知道去向哪里。花叶凋落,随江水去了,没有再见,也不用道别。

我站在桥上用最后一丝倔强,对峙着即将倾覆的心情。像儿时第一次见到你,只是怔怔的望着你,沉默;你看着我,不语。这次却那么真实的感到你在我脚下的颤动,阵阵起伏,气静声沉,轻柔的律动像那曲八音叮咚,传入我的心灵,为我拾起这些年丢失背影,轻拍着我的肩,告诉我到家了。

雾中的山城很美,隐约可见的一些星星点点,一些浅浅的轮廓,一些好似熟悉又像完全没见过的身影,就是看不清全貌,像谜面,得一半猜一半,直到浓雾褪去,阳光才泄露了答案。

                                四

一襟晚照,江面一片绯红,好似晕开的胭脂,让整座城市都变得温柔。两个黑影在身后缠绵嬉戏,一会是个高瘦子,一会变成矮胖子,一会躲进怀里,一会藏进兜里,比我们仨还高兴。“桥上风大”你说着为我披上了外衣,我合了合女儿身上的抱毯,把它的领口贴实。斜阳照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映出绒绒的小细毛,好像透明的一般。你咯咯的逗着她。我说,“宝贝,我们这是在桥上呢,它叫长江大桥,比妈妈爸爸岁数都大呢,你看看,好看吗?”“真是挺美,每天都经过,倒是难得停下来好好看看”,爸爸说到。桥上行走的人不多,都坐在车里了,往来的四车道已来不及输送,就在你身边架起了复线桥,与你相守、同结连理。你们此起彼伏的震颤笙磬同音,琴瑟调和,似你们的祝福,也是我们的祝福。余晖映衬着我们的轮廓,为我们描上金边,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面。华灯初上,两岸已是一片繁华的景象,衬着江,对影两座城,万物皆成双。

江上游轮鸣笛,让我想起了北桥头的火车站,如今早已搬走。而你是那么让人踏实的存在,恒久不变,目送我们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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