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时候,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满眼绿色的村庄,傍晚和清晨如今没有区别:远近似乎少了袅绕的炊烟,周遭也听不见那呼鸭叫鹅的声声乡音,就连熟悉的邻家少年那滚动在村道的铁环和玻璃珠,都变成了记忆里的幻觉。
静,想象不到的安静。孑然移步在熟悉的田坎,踩着挂满夜露的芥草,即使努力把身心放得空落,那虫鸣和蛙叫仍不约而同地唱起欢歌。没有任何的反感,也没有任何的喜欢,脑袋里那沉睡很多年的怀念,就如同悄悄被拧开的老酒坛子。
浸入血液循环里的仍是那句“近乡情更怯”。
似乎这一个“怯”字,已经若揭这份安静里的所有情愫。
记得早些时候看过一篇新闻,作者是用“消逝的乡村”这式句子来形容中国当下近乎野蛮的城市化进程。当时读后我觉得他倒也意在其中,理在其中。然而总觉得措辞有些冰冷抑或不妥。
当辗转反侧于用稻草铺垫满的厚实木床,鼻子里不自觉地呼吸着雨季里淡淡的霉变味道时,我依稀恍然悟出,也许还真不该用“消逝”来形容我们即使凋零却藏心深处的故乡。
仍是傍晚,远望烟雨迷离的山间时,看着数只燕子耷拉在电线杆的顶端,它们不时抖动翅膀,不时疾驰贴地飞向刚插满稻苗的水田,如此的怡然自得,也许此去经年的时候,它们会从很遥远的地方回来,仍旧抖动着翅膀,衔一嘴春泥。
世事尽周而复始,阁楼却早已人去屋空。
我想,真适合用“老了”来一言概之而今的故乡,概之四川以南无数座相似的山,无数条流动着相同思念的河。
对的。故乡它是老了。亲人们也都老了。我们也在慢慢变老了……
因此,怎能用苍白的“消逝”来形容它啊?
当所有繁花褪去,我们还愿心有所依!故乡它怎能消逝?消逝是再也没有之意,敢问哪一个暂时不归的游子,愿闻他(她)的故土再也没有?
充其量就当我们懦弱的认为它只是完成一辈一辈的哺育,完成一次一次的迎来送往,它暂时经不起那Wi-Fi联络起的外部世界所带来的刺痛而已,它要睡一会儿了,它想睡一会儿了,在这夏初的雨季里悄悄地眯上疲惫的眼睛。
故乡最不惧怕的,就是沧海桑田。等它再次睁开眼角的时候,我信又会是另外的云卷云舒。
因为,那目光尽处的村道,即使已不见很多年前的尘土飞扬,但它绵延着的弯曲,依旧和童年视线里的造型一模一样;那村道两旁茂盛生长着的苞谷苗子,依然那么挺拔着身板,迎着丝丝细雨,泰然地擦拭着劳作的满头大汗;就连远处吱喳不清的广播里,播送着的县城电梯房广告或者农药种子售卖信息,依旧如隔膜一般飘飘然存在。
只是老了。故乡只是从我们记忆里出来,走向另外一堆人的记忆里,它老得刻满皱纹,老得步履蹒跚。
尽管如此,它还是不会期待着游子的落叶归根,因为那样,山野又会多一个孤独的灵魂变为一抔黄土,世间又多了几人的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它更不会期待散落的游子那一身不管真实还是伪装的衣锦还乡,因为那样,它会注满更多的牵挂,世上本无大,平淡最真,清水豆腐也许才能驰步漫漫的天涯。
只是老了,喘着气息,它尽力回忆时代没有改变,一切还在从前的韶华。当那迎面而来的过客,当你都记不起称呼什么,当别人只是微笑看着你,当你用微笑回应别人,这个时候,是该仓皇出逃了。除了出逃还能如何?重重的暮年,揪心成一股牵挂,或者泛黄的旧事情,也许才叫返璞归真后念想的初心。
艾青说我愿如此深情地爱着这片土地。我更想说,我不敢再念想这片如此深情的土地了,因为会莫名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