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回顾:古道西风悍马行 (上)
6
成堆的战利品捆在马背、牛背上,欲望是脱了缰绳的野狼,一路上是它驱使了整支大军的推进南下。
十二月,南面的国度里飞起了雪。大队的人马摇摇推近了临渊城。这座城的后方,便是整个南国的腹地,汾王所说最繁华的地方。
“这座临渊城也是储存丝绸等通商物资的地方,防守也必严。到时万一久攻不下,可汗的人马可撑得住我们中原的严冬?”汾王望着远处青色的大片城墙,冷不丁问我。
我抓起了空中那一点软绵绵的飞雪,雪在手里即刻化成滴水。我踏着脚下的雪,静静地说:“在我们草原上,达摩的男儿到了十五岁,会将他赤身裸体扔在雪山里,只给他一把马刀、弓箭。等上七天,等他活着归来了,长老会给他戴上鹿角顶冠,举族人为他杀羊庆贺,从此他算作成人,成为勇士,为族人战斗。”
汾王披着一身厚实的褐色裘衣,侧眼再次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即端起微笑,“早已听说自古达摩出勇士,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等到本王拿下了都中,成为了天下之主,这整座临渊城就划分给可汗。有可汗的虎狼之师把守着这座门户,本王的皇位才坐得踏实放心,如何?”
“要是大王败了呢?”我眯起眼来,摸着自己刀鞘上一颗蓝宝石。
汾王移开目光,望向我们的营地,似笑非笑,“可汗精通汉话,该知道中原有句老话叫作‘唇亡齿寒’。本王是唇,可汗就是齿。本王要是败了,可汗也回不去大草原了。”
我沉默了,看着族人的营帐躺在异乡的风雪里。
那是类似毡房的圆顶羊皮帐篷,同另一边汾王士兵的尖顶帐篷截然不同。这时,圆顶的账内传来了马头琴声,那是酒后的酣畅。族人们又在围着一群战利品把酒高歌了。
我站在酣畅之外,瞧着汾王模糊不明的笑容,想起了达摩的退路。
南边的雪迷离又晦暗,让人看不透。
——没有退路了。
从我们越过圣山南下的那一刻起,就没退路了;也许更早,从阿兄的葬礼上,我举起马刀劈开丝绸分给族人的那一刻起;不!一切源于陆舟踏足圣山、打破了祭天的那时刻。
我们经历过南方众多纸糊似的城池后,却碰上了铜墙铁壁的临渊城,那是屹立在雪中的另一座圣山。城池久攻不下,族人的狂喜熬成了迷茫。渐渐的,又成了惶恐、悲怆。
帐外的尸体越堆越多,活着的牛羊越来越少了,他们四处走在南边没有草的原野上,越发消瘦见骨。夜空昏晦。
逐渐的,抬回来的尸体少了。
人们懒怠将尸体抬过来,死人留在了临渊城前的荒地上。我并不多说什么,活人自己都带着伤,能活着回到营地就好。
那夜我回营地,见到帐前的空地上窜起了一排篝火,篝火上架着半只半只的羊。一整排的肉香味像是最后的狂欢,一时间催起了我的饥饿,却饿得绝望。
“还剩多少只羊?”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我环顾起篝火旁的族人,厉声喝问。
篝火旁的面孔个个沉默了,他们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是三叔。
火光映照在他膛红的脸庞上,他的双眼就像两只盛放了腥红的松垮袋子。此时,三叔双脚跨开地站在篝火的正前方,身旁背着弓和箭,遥遥看着我,“羊再不杀,自己要一个个瘦死了,不如今夜一同杀了吃了。认得了这个肉味,就算明天死在这地方,也算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阿兄他,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家了?”族人在沉默,一个少年突然跪地,面朝临渊城的方向茫然问道。
那地方,显然是他亲阿兄战死的地方。
“大家好好吃饱了,早点休息去,明天是最后一战。”我走近篝火,亲自除下烤熟的半羊,竭力让口气平静。
“还要明天一战?可汗是要让自己的族人全部送死?”
“宝物已经够了,我们何时回去?”
我看着族人们的疑惑、愤慨,仿佛回到了圣山上阿兄葬礼的那时。那时,我拿着一截丝绸,许下了南边的承诺。这次,我不得不撒出人生中最荒唐的一个谎,“等到明天之后,我们就撤回去,今夜先吃饱了。”
说完,我不经意地望向左右两边的尖顶营帐,那些都是汾王的人。
自从我答应了汾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没退路了。
北边是汾王的城池,南边是皇帝的地方,他们实力难测。我们被夹在中间,成了一群没有退路的孤野之狼。
“可汗既然执意要留在这儿,我可要回家去了——”
三叔与他的弓箭手转身走了。他们不看一眼初熟的羊肉,踏起荒凉的雪不知走往何方,没有一人追上他们,更没有人寻到他们的死活。
他们走向了密林的方向。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处就是南方人口中的“吞噬秘林”。其余的人久久望着三叔离开的方向,所幸那头的夜色很黑。
就在那时,一个来报将整个营地上的羊肉膻香都打醒了。
“有一个来客,是汾王那边来的,非要单独见可汗。”
当我走入账中,心跳得狂,账内的灯火跳得更狂。
我看清了这个夜半的来客,刻意转过脸去,好像从来不认识他,“汾王还有什么事?你直接坐下来说完,说完了吃点东西再走,羊肉刚烤好。”
“好。”这次,他没有拒绝烤羊腿。
来人正是陆舟。
陆舟黑白分明的眼眸子在波动,他迅速指着一个方向,急切地说:“东北方向的允州物产稀少,又是临海,相对自治。那里不属于汾王的地盘,皇上也是鞭长莫及。可汗带上人,快从那里撤回去,越快越好。”
陆舟所指的那个方向,正坐落着汾王的营帐。
“打得好好的,我干吗要撤?”我打量起陆舟,想起了那次行宫里的一幕,放冷了声。
许久不见,他消瘦了许多,白色的白衣很单薄,整个人像一头饿剩了皮的羊。
“汾王正在加紧人马封锁北边,他计划攻下临渊以后,趁着夜里围剿可汗。”陆舟压低了声音,呼吸更急了几分,“汾王是不打算放达摩人回到草原上的,你快带着族人走,赫里。”
那最后一声,他居然用达摩语叫出了我的名字,发音带着他特有的柔滑。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这里的风吹得棉柔又昏晦,让我越发看不透了。
陆舟松下了眉头,好像卸下了巨大的重担。他平平地注视向我,眼眸黑得湿润,目光静得好像带着羌笛乐声的月光。
良久,他背转过身去。
“也只有大草原才是达摩人的家,赫里。这里全是麦田、城墙,看上去繁华明丽,却生不出大草原那样的牧草,也没有草原上那样的大风大雪。可汗该明白了。”
他答非所问。
我却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惊心动魄的答案。
“陆舟,你是瞒着汾王来的?”
“赫里,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我默然看着眼前蒙着尘土的颤抖背影,再次想起了那座冰冷圣山上飘拂的丝绸碎片,还有那个白色狐裘的身影。
某一个想法炸出心头。
我追上他,轻轻拉住他的手,“你随我走,你还是我的朋友。”
陆舟重重地抽出手来。他转回身来,依据他们的礼节拱起了两手,“等到来生,若可汗不是达摩人,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们中原人与达摩不同,相信人死以后还有来生,会来到同一个人世上,重新投胎。”
我听过陆舟讲起过他们所相信的前世来生,尽是些虚妄的东西。我赫里只相信现在,眼下。
月色沉落在篝火的光芒里。
陆舟最终走了,朝着汾王的营帐步步走去,再没有回头。
我追到外头,听见他在原野上飘荡的吟歌。声调很低,节节悲凉入骨。我听不懂那种歌,却知道他这次回去意味着什么。
陆舟也知道,可他还是回去了。
——不用等来生。
我心底对自己说着,走出账外,迅速赶到了篝火的那头。
篝火依旧在燃,族人们稀稀拉拉坐在篝火前。没有酒,肉也没了。
对着微弱的篝火,我听着天边的悲歌,对着族人宣布了一道大胆的决定:去包围刺杀汾王,当晚趁夜行动。
后半夜的月光在呼啸,风雪也在呼啸。
族人们的木箭、马刀在尖顶帐篷的里外呼啸。
人在奔走、抵抗、逃窜、喝令、号叫。
我头戴着鹿角冠顶,骑在最快的疯马上,手提起马刀搜寻起各个帐篷。他归去之后,汾王会对他如何处置?
这个念头之下,我砍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砍倒了一匹又一匹马。雪光染成了血色,月光也是血色的。“可汗,汾王的……”
我追到最末一排的空地上,终于寻见了那个身影。
他整个身子沉没在一辆铁车中,唯独露出了孤零零的头和双手,双手上捆着铁链子。铁车的周围,四个人围着,举着一条长鞭,还有一把硕大的斩刀。
我一举马刀,四个人在血的惊慌里倒下了。那把大斩刀落在雪地上,染着人的血。
那是用来砍人头的刀,我认得。
不远之处的火光照亮了车中人的脸,那是熟悉的脸,脸上纵横着伤口。他看着我。
陆舟活着。
在血战后的残破火光里,我们彼此对视。
我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我。
“汾王死了,你自由了。”我举着砍刀,试图砍断禁锢他的森冷锁链。
陆舟朝着东边转过头去,血口纵横的脸颊抽动起来,他的眼里却只有痛。东边升起了旗帜,鲜血一样的颜色,旗帜下挂着一颗人头。
熟悉的牛角号声下,汾王的人头像初升的太阳挂在东边。
“杀了我——”陆舟垂头盯着地上那一面浸在血水中的斩刀,颤抖着声哀求道。
我挥着马刀撬动着他身上的锁链,锁链却是牢不可破。
“求可汗杀了我,我陆舟不做俘虏。”陆舟无力低声。
滚烫一滴滴打在我的手背上。我放下马刀,伸手抚净陆舟面颊上的累累血痕,却摸到了更为滚烫的痛。
那种痛很熟悉。当我回想起那种痛楚的时候,族人们举着火把来了。
“可汗,这些人是充作奴隶,还是杀了?”
火光下,押着成排方才活捉的俘虏,他们都生着同陆舟相似的黑色眼眸,眼眸中是相似的恐惧。
族人们出力劫营,活捉到的自然是敌人,是俘虏。
那一刻,我读懂了陆舟的痛,明白了一件铁铮铮的事。
我劫营救了他的命,他成了我的俘虏。
7
南边的皇帝追来了,我们带着俘虏一路北上逃去。汾王一族灭了,北边的城池也乱了,逃跑变得轻而易举了。
陆舟成天被锁在铁车内,他大多时候在昏睡。偶尔醒来,他眼看着族人们时而骑马来回,时而扯起丝绸、抱起成堆的白银,眼里的空洞让他成了陌生人。
当我命人端去肉汤,他一滴不进。
次年四月,我们逃离北上,顺道夺取了离圣山最近的蛮州。当地的巧匠打开了铁车锁链,释放了陆舟。他消瘦得仅剩皮包骨,衰弱得只剩了一口气。
那一年的蛮州近乎空了,那些扎了根的房屋、绿葱葱的树、丝绸画上的旖旎全部成了一片没有草的荒场。
几个青壮首领在长着荒草的路旁动起刀来,为了抢夺最后几只战利品。
“你拿走了十多个奴隶,还要什么!”几声鞭声打打落落。
“我这头全是无用的文官,你拿去的全是武官,个个强壮得像牛马。”又是鞭打的声音。
当我赶到的时候,两个年轻家伙对举着弓箭,他们的身后各自跟着几个脚穿链子、额上打着铁烙印的俘虏。
那些南方的俘虏们低垂的目光忽然抬起了,他们都看着我的身后,蒙着麻木灰尘的脸上带着小小的惊诧。
在俘虏的目光下,我感到了身后跟着的一串微弱脚步。虚虚晃晃的,那是久违的脚步声。
“别走……”
“可汗?他今早突然喝下了所有汤水,就怕回光返照!”
脚步的后方,追来了急促的人声,证实了来人不是别人。
我心头突突跳着,转过身去,只见身后果然是陆舟。他面带病容,披散着头发定定站着,深陷的双眼看向我,眼里闪现出了久违的神色。
突然,陆舟脚下一软,跪下地去,深深注视着那些已成奴隶的俘虏们。
两方的视线彼此交错,那些奴隶们的眼里突然划过无声的敌意,还有鄙夷。
他们的视线落在陆舟拖着血迹的赤脚上。
陆舟的脚上,没有象征奴隶的铁链。
那是一场无声的交战,还是无声的交流?
陆舟久久跪在地上,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那种背脊挺直的样子好像回到了那一夜别离之时。
陆舟环顾着脚下的土地,低低地朝我说了一句话。
“起来,陆舟,回去休息好了再说。”我要将他扶起。
陆舟执意跪着,直视着我,再次重复了那句话。
“从今天起,蛮州这边不准有人抢夺一块木头,下不为例!你们都回去,告诉长老,圣山祭祀照常进行。”
我从陆舟的那一跪里,看懂了他的千言万语。
陆舟倚靠墙头,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映着某一种木然的解脱。
我走到他的跟前,伸出手去,一转声调,“蛮州这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你来助我,陆舟。”
陆舟睁开眼来,蛮州上空的天露出一线阳光。那一线阳光是灰色的,并不敞亮。
“好。”
终于,陆舟吐出令我安心的一个字,再一次看向那些奴隶们。
后方的奴隶脚下铁链响起一声尖锐。
那一天,陆舟悄声对我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那是当初,他助我一统达摩五部的秘诀。南国智者留下的秘诀,不会错。
圣山上进行着年复一年的祭祀。长老吟咏着颂歌,对着圣山上的冰雪歌颂起这次南去战死的战士。随后,长老将绑着五彩带子的火把递给了我。
我头戴雄鹿顶冠,点起了祭祀明火。陆舟在侧,他身穿着雪白的山羊皮袍,整个人肃穆又空洞,他仿佛跟这座山融成了一体。
万千族人盯着这个雪白皮袄的人,蛮州的新丞相,包括脚戴铁链的奴隶们。
下一刻,我从陆舟的手中接过了一册羊皮卷,将他递给族人。
“以天为誓,达摩立国,名为达摩汗国。蛮州为都,这一本‘达摩法典’为法。无论族人、还是南人,无论可汗世子、还是庶民,凡是触犯了法典,一律同罪。”我顿了顿,望着坡下的奴隶,加重了声说,“从今开始,在这片达摩汗国的土地上,只有臣民,没有奴隶俘虏。”
陆舟的神色动了动,冰封多年的圣山远处传来了雷鸣的响声。
我将达摩语的律令分发给族人,他们起先是沉默着,随即是一片好奇地抢夺。族人们争相传看,他们想看看这个新的律令是什么模样。
那一刻的情境,让我想起了昔日这座山上抢夺丝绸碎片的情形了。
然而,这一次并没有雀跃。不久之后,首领们的脸色先是难看了。那种难看的脸色成了一场瘟疫,传染遍了几乎所有族人。
长老站在后方,佝偻的背脊在那一刻挺直了。他望着整座神明一样的圣山,凹陷的老眼里哀凉哀凉的。
“让非我族类的俘虏来辖制我们自己的族人,可汗可别忘了自己的阿爸是谁。”长老摔下那册律令,苍老的声音扬着责备。
首领们见长老起头,依次大了胆地抗议,“蛮州是我们一刀刀杀下的,凭什么连着战利品都不能拿?”
“编出律法的就是个俘虏,他的心当然向着俘虏,可汗该杀了他除了他!”
“先住口!”
我最终亮出了马刀,才打住了他们的争论。圣山上吹着一半风雪,落着一半阳光。
最终,那些俘虏们脚上的链子被解开了。
他们站在低处,个个望向陆舟。既像无声的感激,又像是无声的质问。
陆舟注视着那些昔日的同僚们,像在无声地拱手行礼。
8
达摩草原上的牛羊叫唤起来的季节里,蛮州城内展开了第一场行刑。那天的行刑是砍头,四个人拿着一把大砍刀,几名城中抢掠的族人被捆绑着,站在法场的中央。
他们高昂着头,从来不惯于跪下,这次被行斩的当头也不例外。
我望着那些追随过我的壮士,开了一半的口又停了。
“法是国之根本,不分贵胄、庶民,哪怕是可汗您。”陆舟悄声说道,声音肃穆得像是法典本身。
那是蛮州城中头一次行斩,城中的民越聚越多。
我点头,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下了令。血溅白旗,整座法场一时间肃穆了,像是真正的一场开山血祭。
血祭过后,风吹云开。
“从今往后,谁胆敢触犯法典、行抢掠烧杀的,一律斩杀无赦。”陆舟踏向围观的众人,他忽然双手拾起地上滴着鲜血的大斩刀,刀刃晃晃地对向自己的颈项,嘶声道,“日后,假如我陆舟触犯了法典,也将甘愿受死,无所逃脱。”
刀刃在他的脖颈处划下一道破口,他的血混着死人的热血。白生生的刀上好一片触目惊心,我失口就要喊出声来。
——陆舟。
我想起那夜劫营他的神情,这一阵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我心惊肉跳。
围观的人也都惊住了,无论达摩人还是蛮州本土的人,他们都被同一个举动震慑住了。生死、鲜血从来不分族类。
“左丞相——”
“丞相?”
众人的屏息之中,陆舟终于不胜气力。斩刀带着热血,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光秃秃的地面上。
陆舟依旧直立着身,宽大的衣衫一丝不乱,只是衣领染着赫然狂乱的血色,映得他漆黑的双眼惊艳又深沉。蛮州的上空划过一丝秃鹫的呼啸,仿佛响起了号角。
“法典就是天上的母神,我明白丞相的意思!”在场一人跪下了。
众人齐齐跪下了。
陆舟点头,他抹了抹脖颈上的血,什么都没说。
很多时候,人血比话语更有力。有时是敌人的血,有时是自己的血。陆舟用自己的血说了很多话,那时,我错以为我全懂了。
我也错以为,我看见了全部。直到十天以后,长老在行宫里完全凉了身子。
长老一生唯独一次跨过了圣山,再也没有回去。
他是带着几个老族人跨过圣山的。
那夜是个传闻已久的上元花灯夜,街上挂着几盏灯,几声羊叫呢喃声里,那些灯火明暗不定。
“今夜就是上元灯节?”我在陆舟的书房楼阁上,指着远处树上的星星点点,回想起那张丝绸画上成片的绚烂。果然,中原人作起画来也爱夸大。
陆舟合起桌上的公文,眺望向远方,低声沙哑,“以往的上元,满街都会在自家的门前、树上点上灯。以往的灯儿很亮,也很多,从这边看去会连成一片灯海。”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继续埋头看起桌上一叠公文,仿佛从来就没有上元节。
“今天是过节,为何不休息一天,上街去过节?况且,这是你们中原人爱过的节。”我看着他泛青的眼底,一手合起了公文,揽住他的肩头朝外走去。
陆舟脚步虚浮,苍白的脸上疲惫至极,低头喃喃,“无根之草,不过一介随风浮萍。我宁愿从没有……”
“我想起来头一次你我见面,你给我看的那幅画,告诉我那是上元节。”我打断他的话,握上他的手,满月繁星吹起了我的回忆,“从见到你的开始,我一直想着圣山南面的城和地,还有这一边的上元花灯。”
“唔。”
路上的花灯旋转在薄薄的雾里,树很清香,路很平直。花灯静静透着红光,路上的人走在红色薄雾里,整条路上的嬉闹带着各色的口音言语,他们穿着各色的服饰。
整个夜景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幻梦,我牵着陆舟的手走在这场丝绸画里的幻梦中,他的手很冷。
“那天北上蛮州之后,你终于不再绝食求死,而是选择成为我赫里的朋友,助我守护好这片蛮州土地。我很高兴,有你在这儿。”我想起那一天荒场上他虚弱的一跪,禁不住紧握住了他的手。
陆舟停了脚步,他站在往来的人车中,灯火好像染红了他的眼。
“不过是赎罪。”他对着满街的繁华动了动嘴角,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赎罪?”我问。
陆舟望着赶着骆驼、身穿南国长衫的几个人经过了,他的脸上又闪过奇异的微笑。我看不懂他是在欣慰,还是在无奈。
就在下一刻,当我们走到一个岔道,整条路上一黑,一阵熟悉的羊奶膻味将我们包围住了。
“背弃母神,背弃草原,罪孽之子!”
暗处响起的是熟悉又苍老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我背脊一直,出口唤道:“长老?”
长老被几个老族人扶着,从骆驼的背上下来,他站在我的跟前,整个人似乎更老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越过圣山到了这边来。然而,属于圣山的长老突然翻山来到蛮州,让我感到了不祥。
长老走近了我,他摸起我身上的衣袍,从袖子到襟口,过了很久很久。长老的手掌很大很柔,一如我儿时记忆中的那样,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长老随我回去休息吧。”那种抚摸亲切又熟悉,反倒让我不安了。
自从我成人礼戴上鹿角冠顶之后,再也没有被这样抚摸过了。
长老不出一声,他更举高了绵柔的大掌,摸上我盘成髻子的头发。摸着摸着,那只大手突然颤抖起来。
“你的阿兄曾经说,他的弟弟是个生于马背的人,真正忠于整个大草原。”长老的手再次滑向我中原式样的宽袖子,泣不成声起来,“你的阿兄临死前还说,二世子是能托付全族的勇士,是忠诚的孩子。”
“族人们可以在北边的草原安家,也可以在这里安家,这里有农田、有丝绸,没人抢夺,没人偷盗,他们还能同南面其余的地方经商,换来更丰盛的产物。”我望着远处的街景花灯,字字都是问心无愧。
长老放下了手,声音哀凉,“连可汗都穿上了非我族类的衣装,盘起了象征勇士的辫子,成了南边他族的人。总有一天,天狼母神在凡间留下的种子将不复存在,整片草原上将成为一片荒凉。赫里,你这是在引入别族的虎狼,来吞噬自己的血肉啊!”
“今天是上元节,长老难得一次越过圣山,就来看看城中的花灯,还有蛮州的样子吧。”我平静地说,却不敢再看长老的眼睛。
“这里是蛮州,不是达摩。在我们达摩,从来就没有什么上元节!”长老满脸的褶皱一沉,好像下了凡间的神明在审判。
我拉过陆舟,望着路端那一片灯火热闹的雾海,认真地说:“长老看看那条路上往来的人,他们都可以是我们达摩汗国的人,也都可以是过路的旅人,不管他们过不过上元节,赶着什么样的车马,穿着什么样的衣装。”
陆舟动了动,他的眼底流淌过溪水一样的波光,我在昏暗中依稀看见了死冰下流淌的活水。他忽然对着长老拱手行了一个礼,低声说道:“今夜风大,长老先去留宿吧,我着人安排好行馆。”
说着,他转身朝着那条大路注目,像是在对着那条大路在致敬。
那条路上,缓缓驶着盖厚重的马车,车顶挂着红色绳结的纹饰。那是中原人最喜爱的饰物,就像草原上的五色宝石,象征了安宁。
今夜却不是一个安宁夜。
行宫内响起了警报的号角。那个被称作“大殿”的精致匣子内,灯火齐齐点起了,火把围拥过来。
“这个刺客是个疯子,不知如何闯进来的。”南国的守卫操着汉话说道。
达摩的守卫们看着座前徘徊的老人,沉默得一片可怕,他们手中的弓箭低垂下去了。
我步步走到了台阶的尽头,手中纸糊的风灯照得一切惨白又荒诞。我走向那个尽头的老人,竭力不带一分情感,“长老。”
长老站在这个雕刻精致的匣子内,站在千百盏纸糊的风灯下,成了最老的一个老人。他弯着脊背,颤抖着摸起那一面汾王坐过的椅子,混浊的眼里闪着迷乱疯狂的光。
“赫里世子,你迷路了,达摩的族人们全都迷路了。他们在这里死了,会寻不见回家的路。”
长老的口吻很混浊,他手里抽出的匕首散发着混浊的光。他像是一个迷失的旅者,要报复一切令他迷乱的人和物。
“王上小心,别靠近刺客——”中原人急切催道。
达摩的守卫们依旧在沉默,那是迷惘的沉默。
长老拿着匕首,摇晃晃地对准了自己的挂着彩穗的胸口,浑浊的双眼在仰望着不见天空的顶。
“长老——”我禁不住上前出声。
“长老!”达摩的守卫们喊道。
这回是南国人在沉默了,他们看不懂这一切。
“赫里,你该回家了……”长老继续唤着我的名,仿佛费尽了生前的气力。那一把匕首穿入胸口,不见血花。
就在这时,箭簇射来,洞穿长老的额头。
长老说不出话了,他的眼中是虚无的仇恨,望着我的后方。长老没有死在圣山,他倒在了那一把精致无匹的座椅上。
“长老……”我竭力不发出声音,却听见了后方是熟悉的人声,“可汗有没有受伤?”
我不用回头,只听那一阵轻轻的呼吸声,我知道那是陆舟。
——陆舟。
这一下,达摩的、南国的护卫们都沉默了好一刻。
一个人操着达摩语,迟迟地问:“长老该如何葬?”
我心思纷乱,脚底发麻。座前淡淡的血腥气味头一次这般熏人,熏得我的眼中酸又涩。两旁红色的花灯,晃得眼灼。
我闭上了眼命道:“都出去,给本汗拿马奶酒来。”
“携带兵刃擅闯宫内,是一等死罪,可汗。”陆舟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就像往日执行公务那样,“宫中守卫严防,关乎可汗的安全,也关乎上下文武百官的安全,不容小觑。”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陆舟遥遥站在门口。他穿着红色官服,整个人像是一棵血红的玉树。他的身后是夜色,夜色中是卫队。卫队里有南国的人,更有达摩人,各人手里提着长弓。
陆舟漆黑的眼里,掠过了某种光芒。我久久无法读懂其中的含义,只觉得摄人。
“全部出去,拿马奶酒来。”我看了一眼夜色前方的陆舟,汉话中刻意强调了“全部”。
众人退出了,却寻不见马奶酒。族人跨过了圣山,都爱上本地的酒了。南国的酒又清又冽,瞧上去像几分草原上的山泉。
我独自拿过掺了牛乳的酒水,权当作马奶酒,成圈地洒在座前。我替长老拔出了额上的箭,替他合上了双眼。
座前红色、白色的灯火在摇曳,我想着那个遥远的毡房里点燃的油灯、死去的阿兄。那夜,我替长老整理着衣袍,从他的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五彩宝石串成的绳结,一串一色,五串成结,那是达摩最为古老的样式。绳结顶端系着一张羊皮,上面刻着一行达摩字。
——野狼被羊群围住了,野狼成为了羊。愿天狼母神拯救护佑,不让最勇猛的狼被最温顺的羊群吞噬殆尽,不让草原成为一片荒寂。
阿兄说,我将成为草原之王。
长老的尸身葬在了圣山,他永远属于圣山。
他是达摩最后一个长老。长老之后,再无长老。
蛮州内多的是寺庙、祠堂。各式各样的寺庙、祠堂,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南国人。蛮州渐渐成了一处最为富庶的地方。
9
南国的皇帝离世了,南边成了摄政王的天下,摄政王很怕我,就像羊害怕狼一样。
他害怕我们的勇士,不惜将一座座城池、一匹匹丝绸送过来。
又一年的冬天,我拿下了临渊城,汗国的战士们攻入了那个曾经让汾王无路可退的城池。当我返回蛮州,却遇上了这个冬天最大的噩耗。
蛮州融雪的那一天,陆舟自尽了。
他是在自己的书屋内被发现的,吊死在房梁上,房内很干净。我赶去看陆舟,只见他了无生气地躺在冰棺中,身上穿着雪白的狐裘。
一切就像那天打破圣山寂静的异乡来客,我们初见的时候。
“就在南边传来捷报的第二天,我们找不到丞相,想着也许丞相是忙于公务忘了日夜,就到他的书屋去了。”
“捷报第二天?”我就着暗房内昏黄的火烛,看着陆舟身上的衣装,隐隐之间悟见了什么。
“丞相的房中,有人从火盆里发现了这个,是……”旁人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话。
我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件东西,是一块边缘烧焦的布料,红色官服烧尽头的残骸。
陆舟啊陆舟,你为何不等我归来,为何烧了官服?你是在惩罚本汗吗?然而,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安居乐业,分明是一派你所喜见的盛世富庶。没有俘虏,没有奴隶。你为何要这样惩罚本汗?
“可汗节哀顺变,可汗!”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热闹的街道,奔入陆舟的书屋。
书屋的架子上,叠着一本本的书卷。书卷上都是横平竖直的字迹,依稀像是初见石头上的字迹那般好看,那是陆舟的字。
我翻过了一张又一张的纸页,南国的纸页轻薄又清香。起初我憧憬着圣山的南面,也是因了这样的纸、这样的字。
我停在了最末一张,上边反反复复描着那两个端正的字。
“忠”和“义”。
那是我头一次在毡房里认得的字,我是从陆舟的口中,从那一张羊皮卷上认得的。
——这个字叫什么?
——这叫“忠”。
——旁边这个字是?
——这是“义”,正义的义,也是义气的义。我们中原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忠义了。我们那儿,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忠义。
这就是你一生所求的忠义吗?陆舟。
“可汗,凯旋典礼可否拟定明日举行?这样……丞相得以早日下葬。”
三个礼部的人进入书屋,声音颤抖地提议。
我望着这些身着官服的南国人,恍恍惚惚地说:“南国的人都喜欢朝自己的皇帝下跪,他却不对本汗下跪。那次,是他唯一一次下跪。”
礼部尚书眼底一沉,指尖剧烈蜷起。黄昏照在他微白的双鬓上。他最终什么都未提。
尚书那一顶乌纱官帽盖起了一半额头,额头可见淡淡的痕迹。
那是烙铁曾经烫下的痕。
三个人默默看着陆舟的书屋,仿佛历经了冗长至极的一生。
“都辛苦了,拿些马奶酒过来。”我疲惫地说。
他们都愣了一愣。
老尚书嚅嗫着说:“可汗既然喜欢马奶酒,臣下这就着人去北边看看,可有能酿造马奶酒的师傅。”
蛮州大地上,居然没有马奶酒了。
“给我去找!”
我望着蛮州的街景,街上点起了夜灯,树影、房屋还有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就好像那个呛着油灯烟气的毡房里展开的那一幅丝绸画。
我终其一生,带着族人踏入了这一幅画中。
我们成了画里的一抹景。
尾声
称帝的前一夜,月亮很圆。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我的子孙。我的子孙坐在南方最奢靡的匣子里面,穿着最华贵的丝绸,他的眼眸是黑色的,样貌如同南国最秀气的男人。
他隔着蒙蒙昧昧的帘幕,望着被檐角遮蔽一半的大圆月,说:“帝王是不会有阿兄的。”
红色的风灯在动。
帘幕的另一端,站着一个身配弯刀、穿着皮衣的高大勇士,勇士的脸上刻着草原上的风霜。
那一层风霜下,会刻上贪婪、不安,还是孩子踏上新土地、看到新玩意儿时候的兴奋?
勇士的身后,一个长长的身影很模糊。
那是雪白色的身影,他好像在下跪。
可是他的脊背很直,很直。
——不过为了赎罪。
那天,他看着那些被打上烙印、戴上铁镣的俘虏们,选择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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