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阴雨绵绵,乌云万里,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这份沉重不仅仅是因为阴郁的天气,更主要的是来自朋友圈里看到的一篇文章-《一个农村儿媳(女博士)眼中的乡村图景》。
标题很普通,并不十分吸引人,内容却十分的沉重,里面描述的并不是诗人眼中秀丽怡然的乡村美景,而是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农民亲人黯淡无光的未来。
作者的农民亲人们说起来离我家并不远,就在湖北孝感孝昌县一个村子里。2008年以前,一家老小虽然没有赚很多钱,但生活还算平静祥和。
作者丈夫的哥哥嫂嫂正值壮年,两个孩子才十几岁。为了维持生计,夫妻俩去给在北京工地当包工头的四姐夫打工,留下孩子交给75岁的婆婆来照顾。虽说生活尚有些拮据,但也还过得去。
到了2008年,打工多年仍未有多少积蓄的两人,因为公婆年纪已大,无力照顾进入叛逆期的孙辈,嫂子决定留在家中,照顾老人,管教孩子,不得已只能让哥哥一人独立支撑整个家庭的经济。
哥哥身体不好,做不了重体力活,孩子逐渐长大,父母逐渐老去,子女成家,父母善终的种种压力逐一摆在眼前。
这些也就罢了,至少生活还能继续,可是接踵而来的灾难一下子摧毁了几个家庭的希望。四姐的工地出了问题,政府拖欠四姐夫承包工程的付款,不但直接摧毁了四姐的家底,还将哥哥嫂嫂多年的工资也一起摧毁了。
四姐一家过得如何悲惨可想而知,而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的哥嫂一家就更加为难。作者和她的丈夫都是博士,不得不更多地分担这个大家庭的巨大压力。加上之前还能帮忙分担的妹妹突然出家,她身上的担子也一并转到作者夫妻二人的肩膀上。
在农村,如哥嫂一家的情况非常普遍,守在乡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外出打工,有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回来,但全家的基本开销,子女读书,老人赡养,重大疾病,房屋维修,人情世故,一项都不能少。
这就是农民面临的窘境。种地只能保证温饱,为了生计,夫妻一起外出打工,只能丢下年幼的孩子和老人留守农村。原本是想要多挣点钱,让孩子多读点书,摆脱农民看不到希望的命运,可农村的教育水平参差不齐,留守在家的孩子缺乏管教,老人又无力管束贪玩的孩子,到底是应该继续出门挣钱,还是留一个在家里督促孩子好好读书,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局面。
也许他们心里都明白,错过了孩子最好的管教时期,也许将来孩子还会重走他们的老路,制造一代又一代的留守儿童和老人,可是生活的重担却逼得他们顾此失彼,左右为难,迫不得已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作者在文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可以说,中国无数的财富、希望没有多少途径流向他们,但社会不良的触角,诸如政府拖欠工程款、信仰危机所导致的价值观混乱、基层执行计划生育的粗暴和失责,却总是要伸向这个普通的农家,种种无声的悲剧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存,唯有认命,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
哥哥嫂嫂的命运直接影响到他们下一代的命运,代际的贫穷已经开始轮回。
2013年年底,侄子结婚,为了偿还结婚时欠下的债务,过完年就出门打工,成为泥水匠中的一员,重走他父亲的老路,而留在家中的哥嫂也过着如同他们自己父母一样的老无所养的生活。
他们的女儿19岁就结婚生子,做了母亲的她完全没有身为人母的心理准备,她的无知和粗糙让作者吃惊不小。
留守儿童缺爱的童年,让他们从小难以获得爱的能力,当他们长大到做父母时,这种爱的缺失,并不会随身份的改变,有如神助一般的得以弥补,爱的荒芜的代际传递,才是真正让人担忧之处。
文中作者提到摩罗的《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在网上搜出这篇文章一字一句地读完,摩罗在十几年前描绘的乡村情景更是触目惊心。一旦家中有人生了大病,或者碰上了三灾两难,这个家庭基本就拖垮了。
摩罗有一个邻居,才三十来岁就身患肝癌,医生得知他是农民工后,只能告诉他,你早点回家吧,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这病你治不起,检查费就不收你的了。
他叫上兄弟姐妹陪自己回家帮其料理后事,在当地医院勉力治疗一阵,病情一天不如一天。妻子看到这一切,知道这个家要完了,留下两个孩子她哪有能力抚养,在丈夫还没闭眼前先喝农药自杀了,只留下两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给祖父母抚养。两位年迈的老人自己的晚年都无法保障,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朴素的农民们心里都清楚,要走出这个绝望的泥沼,只能让孩子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然而在摩罗当时所处的年代,读书的条件甚至比务农还要艰苦恶劣。
一方面是上大学的费用承担不起。过去上大学是公费,只要你考上大学,家里需要负担的开销并不大。后来公费取消了,一般的农民家庭承担不起大学的种种开销,既然考得上也读不起,那干嘛还要去念完中学呢?
另一方面,当时的农村中学的生活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看到摩罗的讲述,我相信生活在城市里的我们是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的。
每个学生的床铺都用尺子量过,每个人只能分到八寸宽。
而在用水方面更是让我们大吃一惊,作为一个降水丰沛的地区,学校里只有一口水井,主要供老师用水。
小镇中央有一口池塘,冬天枯水季节,只有锅底还剩一口混浊的水,就像铁锅煮出来的一碗中药汤。
早上学生们在教室自习时,镇上的女性居民就围着这一口中药汤边上洗便盆,并将垃圾倒在塘沿周围。
学校的早餐铃声一响,学生们冲出教室,端着饭盒围在塘边吃饭,吃完在那里洗碗,洗完碗,将大米倒进饭盒,用这一口脏水淘米,然后灌上一盒水,送到学校的厨房。
中午的时候,他们还会到这个塘边来洗碗并淘米做饭。离这口池塘大约一百米之外,也有另一口池塘,在那里淘米的是另一批学生。
而学生的洗漱用水也很艰难,靠着蒸饭的余温煨出来的一点温水,说是温水,也只是不至于冰冷刺骨而已,一团团的杂物满脸盆畅游,就这样的水,男生也得不到,而女生每晚能享用一盆这样的脏水,寝室里因此一年四季都是湿的。
再说饮食条件,学生吃饭都是自己带米来,一般带好一个星期的伙食。学校没有正式的食堂,连饭桌都没有,只有几个石台子,大师傅会把装好的饭盒和饭缸放进大笼屉里蒸熟,开放时间,再把大笼屉一个一个抬到石台上。
开放铃声一响,学生们蜂拥而至,寻找各自的饭盒和饭缸,饭盒是封闭的还好,米饭不会弄脏,饭缸没有盖子,如果遇到风沙天,饭里就有沙子,遇上雨雪天,饭里就有水。
菜也是学生自己带的,无非是些咸菜、干菜之类的,一吃就是一个星期,只有周末回家才能吃上新鲜蔬菜。家庭条件好点的,会在干菜里放点虾米,几条小干鱼或几块肉,正处于生长发育关键时期的学生们,各个都营养不良。
这种经历让我想起当年我还在读初中时,也是每周回家一次,自己带米去学校吃。但我的条件比这些孩子强了不是一点半点,至少我有干净的冷热水可用。虽然每次都要走下一段长长的下坡,去操场的水龙头里接一小桶凉水(桶大了提不动),然后慢慢提上去,但至少水还是干净的,热水也没什么限制。
当初我们也是将各自的饭盒或者饭缸放进石台上的大笼屉里,中午再来拿煮好的米饭。那时我还时常羡慕人家的饭盒,扣得严严实实的,不像我的饭缸,不小心就把盖子丢了。
我也从家里带干菜去学校吃,但学校也有师傅做出来的新鲜的菜,花个几毛钱就能打一份。我每个星期的生活费一般是十块钱,有时父母心疼,会多给我一两块钱。
十块钱只打菜是足够我一个星期所用的,只是我难免有嘴馋的时候,有段时间特别爱吃小卖部里的虎皮蛋糕,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也不记得是五毛钱还是一块钱了,若是忍不住多吃了两块,那个星期的生活费就不够了,只能去外面买上一块钱的辣萝卜,红红的一长条的那种,将就着把剩下几天过完。
那时候,一间宿舍挤了十几个人,上下铺的铁床之间仅容一人通过,窗户不大,光线不好,地面也经常是湿哒哒的,被褥摸起来都潮乎乎的。用完的毛巾也好,洗完的衣服也好,都晾在室内,也没有其他地方可晾。
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一次一个同学家里遭了水灾,政府给她家发了一些食品补助,她带了一罐花生酱来宿舍,献宝一样地让我们尝尝。我们那时候哪见过花生酱啊,每个人都充满好奇地拿筷子沾了一点尝了尝,然后都睁大眼睛惊叹好吃。
这样的日子对如今的孩子也许已经能够称之为艰苦了,但是与摩罗文章的孩子比起来,怕是已经算是天堂了吧。
当然这样的光景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和对农民的重视也许逐渐消失了,国家免除了农业税,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大力打击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恶劣事件,也让越来越多的农民看到希望。然而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改变他们子女的命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摩罗在文章叹到:
“所有的农民都本能地希望通过儿子考学进城改变家族的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过是复制电影上流行的‘你撤退,我掩护’的故事模式,留下来作为后盾的不堪一击,固然难免一死,逃脱者面对亲人的沦陷更加无能无力,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仰天长嚎”。
中国的上流人士都住在城里,在高楼与高楼所组成的森林里,日日夜夜流淌着一种东西,那就是金钱。无数的金银财宝在通衢大道和小巷幽径上滚来滚去,奇怪的是它怎么也滚不到乡村去。
城里的高楼多得无处可放其实是金钱多得腰包盛不下,三环路四环路被堵成停车场其实是金钱多得扎堆。
城里人随随便便一桌宴会都是上千甚至上万块,而这些钱投入到乡村学校里,可以建造多少间教室和宿舍,置办多少套桌椅?
我简单查了一下我国的教育经费占GDP的比重,已经连续五年超过4%,虽然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仍处于偏低水平,但是与摩罗文章只占GDP的2%以下,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这时我的脑海中却不禁想起当初在非洲加蓬时见过的他们的学校,我曾在之前的文章里提到过,尽管加蓬算是非洲较为富裕的国家,但普通老百姓住的房子很多也都还是木板房,砖石结构的房子要么是政府机构,要么是富人家庭。
除了这两者以外,还有两处地方-诊所和学校。这种对比有时让我不由得感叹,教育真的是国家之本。
韩寒在《我所理解的教育里》对中国目前的教育进行了自己的思索。他在文中提到,对于大部分普通家庭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去羡慕美国、英国的教育体系,而应该庆幸在中国。我们国家各种阶层壁垒还没有完全清晰,只要你够努力,还是有很大概率去冲破次元壁,去到更高的地方。
但是他也说到:
然而和十几年前不同,我现在所接触到的富二代已经越来越强,普通家庭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经济条件更优越的家庭难道不会这么想吗?
他们从小双语三语上课,更好的学校更好的私教,看小孩子喜欢钢琴就有演奏级钢琴老师每天带着你一个人,看你喜欢画画就是美院的高材生一对一教你画画,并时不时拜访一些大家,家庭传授给你更好的眼界和素养,这些人能力也强,心态也好,根本不是纨绔子弟画风,你一问他们的父母,大多也不是权贵出身,都是白手起家富一代,就是一定的教育和个人努力,加上机遇,改变了他们父母的命运。
更可怕的是,这些优秀的二代,他们的后代会更有资源,你孩子的追赶就会更难。
通过教育可以大概率改变命运和阶层这个窗口期的时间不会很长,可能也就几代人。
在这两三代中,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维系最大化的效率与公平。几代人后,社会的阶级基本固化,只要没有剧烈动荡,改变命运就会变得更难了。你要突破自己的出身就要付出远远比现在大得多的努力与运气。
而且最终你会发现,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而是因为人家也很努力,人家起跑的时候就有涡轮增压,你一直在自然吸气。这就是可怕之处,大家一样的智商,一样的努力,但人家有着更好的资源,你凭什么超过人家?所以,趁现在,大家都尼玛自然吸气,别人至多有些山寨改装,你赶紧多吸几口,让自己排量大一些吧。
这样的分析确实很在理,但他所说的通过教育冲破阶层的壁垒,去到更高的地方怕也只是针对生活在城市里的大多数普通家庭吧,对于还未能走出农村的农民兄弟们,他们想要自己的后代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比城里的普通家庭困难得又何尝是一星半点?
就算农村的教育条件可以和城市媲美,留守儿童的先天缺失,父母素质的差异,都让这些孩子在起点时就构成了无可挽回的劣势。
曾经看过一个小视频《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特权,看了这个视频就知道了》。里面有一群外国人参加一个赛跑,最终获胜者可以得到一百美元。
一开始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主持人会向所有人提出一些问题,只有你符合条件才能往前走两步,不符合的话只能原地不动。
这些问题是:
1. 如果你的父母婚姻持续至今,向前两步
2. 如果你成长中有父亲形象,向前两步
3. 如果你有机会接受私人教育,向前两步
4. 如果你请过家教,向前两步
5. 如果你从来不用担心手机欠费,向前两步
6. 如果你从不用帮爸妈担心账单,向前两步
7. 如果你不是因为体育成绩优秀,才免交学费的,向前两步
8. 如果你从来不用担心下一顿饭,向前两步
在前进过程中,众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可以预料到,站在前方的基本是白人,而落在后方的基本是黑人。
问题结束后,主持人让前方的人回头看看,并且说道:“我说的每一条,都不是你们凭自己能力做到的,和你做的任何决定无关,我说的事情和你所做的毫无关系。
一目了然,前面这些人更容易拿到奖励,那意味着后面的人没资格比赛吗?我们不会蠢到意识不到自己机会更多,我们不想承认我们有更优越的起跑线,但事实确实是这样。”
“现在,没有任何借口,他们也要跑完他们的比赛,你们也要跑你们的,但是赢得这一百块的人,如果不好好利用,从中学到更多,那他就是十足的蠢货。
因为事实是,如果这是公平竞赛,起跑线一致,我保证那些黑人小伙完虐你们。只是因为你们比人家更接近终点,你们可能赢得这场比赛,这比赛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样子。”
虽然视频跟我们的国情不是特别吻合,这个例子也许也不是那么贴切,却能引发我们的一些共鸣。绝对的公平是从来都不存在的,可是除了家庭互助以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来为这些在起跑线上天然就落后于我们的同胞们创造一种相对的公平呢?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