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作者:亮兄
那是一个阳光刺眼的中午,知了在窗外的槐树上叫个不停。
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一个人在堂屋里玩石头。
外公家里的稻田多,有几十亩,可是正式的劳力少,所以要抢时间。刚吃完午饭,外公外婆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舅舅和妈妈他们去了稻田里。
那时候舅舅才十八九岁。他刚好比我大十二岁,也是属牛的。
外公说,属牛的舅舅是辛苦八字,属牛的我是享福八字。
两个人都属牛,八字却天差地别。外公说这是月份造成的。
舅舅是上半年三月底出生的,外公说,那正是春耕的时候,牛刚出栏,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时候。所以舅舅八字辛苦。
我是下半年十月份出生的,外公说,那时候田里地里该忙的已经忙完了,牛到了回栏吃草享受的时候。所以我的八字好。
家里人都出去忙农活了,留了我守家。
姥爹在世的时候,往往留我和姥爹守家。姥爹会用一根绳子系着我的腰,然后将绳子拽在手里,免得我跑远。
姥爹去世两年后,我已经可以自己守家,不需要大人看护了。
我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看阳光从瓦缝里像雨一样落下来,看肥胖的土蜂钻进泥砖墙的小洞里。偶尔有五彩斑斓的鸡从大门处进来,穿堂而过;偶尔有老鼠在头顶的房梁上窸窸窣窣地爬,眼睛放光;偶尔有一群蚂蚁抬起晶莹剔透的大米往墙角里去,浩浩荡荡;偶尔有一两只燕子飞了进来给燕子窝里的小崽喂食,来去匆匆。
那时候的房子,不只是人的房子,还是许许多多其他生灵共同生存的地方。
实在无聊了,我就玩石头。
外公家大门外的屋檐下有一条石头垒砌的排水沟。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是彼此交错融合地排列在一起,好像天生它们就是一起的,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裂开了,散落各处,恰好被外公捡了来,又聚在了一起。
小时候我听外公说,以前天漏了,女娲娘娘用了三万多块石头补天。
我想,女娲娘娘用石头补天,大概就是像外公这样补的吧?不过是一个补在了天上,一个补在了地上。一个是从天上泄下雨水,一个是在地面接住雨水。
那条排水沟里还有许多小石头和碎瓦片,都是雨水冲进来的。
我捡一些回堂屋里,把它们想象成军队。
堂屋里的地面不平整,那时候都是泥地,没有水泥,没有地砖。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小雨就从瓦缝里落进来,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肆流成河,低洼处便如海一般。这堂屋里便成为了另一片天地,屋顶是天,泥地是山川河流。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外公就如神一般出现,手里拿着一个瓢,将低洼处的水舀起来,倒入外面的排水沟。
等天放晴,外公又攀着木梯爬上屋顶去“补天”了。
我把石头排列在高低不平的地面,想象它们在高山或者峡谷时狭路相逢,然后混战在一起。
我一个人在堂屋里守家的时候,大多是这样打发时光的。
每次我妈从稻田回来,见堂屋里许多石头,就责怪我把堂屋里弄脏了。
外公见了,则一脸皱纹堆起来的笑,说道:“家门外的石头够外外捡吗?”
我小的时候,外公对人称我做“外外”。外孙的外。
因为外公的袒护,我根本不惧我妈。至少在外公家是这样。
我玩了一会儿石头,觉得石头有点少,想在外面再捡一些来。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扶着门口有精美雕纹的石墩,走到排水管前。
阳光照得我无法抬起头来,知了的叫声像浪潮一样起起伏伏,将画眉村淹没,让人有种窒息感。
就在这时,一个尼姑慌慌张张地从前面的巷道里跑了出来,直奔外公家的大门而来。
尼姑一身土黄道袍,道袍上有不少补丁,补丁虽然也是黄色的,可是有的黄得深,有的黄得浅,造成一种脏兮兮的感觉。
尼姑那张脸却是白白净净的美人脸,颧骨略高,让她那张脸少了几分妩媚,多了一分仙气。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盘了起来,插了一根长长的如筷子一样的木簪。
阳光下,她的身影在脚下缩成一团,跟着她慌张的脚步伸伸缩缩,仿佛一条刚刚学会奔跑的小奶狗。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
她来到我面前,一股寒冷的风扑面而来。
“你嗲嗲在吗?”她居高临下地问我。
在这个地方,幼年的孩子在还分不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区别时,统统叫做“嗲嗲”。
我摇了摇头。
“哦。要是你嗲嗲回来了,叫他去一趟道观,送一小壶香油给我。”尼姑一面说着,一面从宽长的袖口里掏出一个常人拳头大小的细口陶壶,放在了门槛旁边的石墩上。
那个陶壶上了半身的釉,还有一半露出陶器原本的面目。
我默默记下,点了点头。
尼姑临走前,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
“你别忘了啊!我晚上要点灯用。不然我要摸瞎了。”她摸着我的头嘱咐道。
我心里犯疑。凭什么要我嗲嗲给你送香油?
那时候我还没有走遍画眉村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画眉村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道观。
那时候我也还没有认全画眉村的每一个人,不知道画眉村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尼姑。
要是我再大两岁,就会问这个陌生的尼姑:“你是哪里人?你说的道观在哪里?”
但那时候的我没有问。我的注意力被那个半身釉的陶壶吸引。我恍惚看到外面的釉是一件美丽的衣裳,里面的陶壶是一个面朝里背朝外、正在宽衣解带的人。那个人若是扭过头来,想必有一张令人惊艳的脸。
那时的我能在许多不相关的物件里看到人的形状。
发愣时盯着土墙,能在斑驳处看出一个站立的人或者奔跑的人的形状。睡觉前盯着楼板看,能在复杂的木纹中看出人的笑脸或者愁容。看到一个被踩出的泥坑,仿佛看到一张裂口大笑的脸。看到一块草间的石头,仿佛看到一只蜷缩起来睡觉的鹿。
那时候的我认为一切物体都有灵性,都有灵魂依附在上面。
长大后我的感觉越来越钝,渐渐看不到以前看到的景象。
我知道,它们的灵性都还在的,只是我感觉不到了。我变成了现实世界里的清醒者,灵性世界里的盲人。
太阳落山的时候,外公他们带着一身的泥土发酵的气息回来了。
泥土确实可以发酵的,尤其是在收稻子的季节。稻田的泥土即使裂开如龟背,也是软的,仿佛蒸熟的馒头。那个季节的泥土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醇香。
这种醇香与人们的汗味混在一起,就变成了艰辛的气味。
外公从稻田里给我带来了一只蝗虫,蝗虫的脚上系了一根缝纫线。
以往我看到蝗虫会很高兴。可是这次我心里念着一件事,生怕玩一会儿就忘了。
我拉住外公磨破了的袖子,说道:“有个尼姑跟我说,要你送一壶香油到道观去。不然等天黑,她就要摸瞎了。”
不等外公说什么,舅舅先做出了反应。
“尼姑?最近的尼姑庵在香严山,走过去都要半天不止,天黑之前怎么送得到嘛?”舅舅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是白姑娘吗?”外婆听到了,问我道。
白姑娘我是知道的。她是香严山的尼姑。出家前,她是与画眉村隔了一座山的小村庄里的姑娘。
白姑娘生来白头发白眉毛,肤色白里泛红,眼睛怕光。她很小就学会了唱《送亡人》。方圆几十里只要有人过世了,她便会出现在灵堂上,一边敲着一面小鼓,一边吟唱:“一殿堂前山一座,金童玉女引亡魂。此山挡路终须过,明镜山来是它名。阳间路上日月照,阴司路上不分明……”
亡者生前的朋友来悼念,名为“看老”,大有看着熟悉的人老去的意思。
那些看老的人们或听得入迷,眼眶湿润,或年岁已大,迷迷瞪瞪。
老人们说,按照白姑娘的资历和唱功,别说方圆几十里,就是方圆百里之内,她都是唱得最好的。可是这里的人们都看情面,白姑娘是这里的人,这一块地方的人便请她不请别人。别的道士即使水平不如她,但是别的地方的人也要请他们自己那边的道士。
但是这个方圆几十里之内,有一个住在半山腰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地方不请白姑娘。请了白姑娘,白姑娘也不去。
白姑娘曾和那里一个小伙子开亲,后来那边人说白姑娘相貌异于常人,又常在葬礼上吟唱,怕对家族不吉利,将彩礼又要了回去。
白姑娘随后在香严山出了家,做了真正的出家人。
但她逢年过节还是回来走一走,看看父母亲人。
她在香严山和家之间来回的途中,若是看到了小孩子捉泥鳅捉鱼捉螃蟹捉鸟,就会拿出钱来给小孩子买零食,只要小孩子同意放了捉住的生灵。
有的小孩子便生出鬼主意,早早捉了活物养着,听说白姑娘要回来了,赶紧捉着活物去路上等着白姑娘给钱。
外婆听我说有尼姑来了,自然想到了白姑娘。
“白姑娘怎么知道我家有香油?”外婆又喃喃自语道,“好巧不巧,前两天姨娘送了两斤香油来,说欠的钱还不了,拿香油抵了。我想着自己家用不完,便宜作价卖了一些给张娭毑。”
张娭毑是住在洗衣池塘边上的寡妇。
张娭毑年轻时有几分姿色,是画眉村以及周边一带唯一一个抽烟的女人。据说她以前是在上海那边唱戏的,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角儿,后来上海沦陷,她沦落为风尘女子。她丈夫生前路过上海,不知怎么的,她就看上了这个憨厚又长得不怎样的男人,带着所有积蓄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了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可惜的是,她看上的这个男人没多久就病故了,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了几十年。
“张娭毑住的地方,原来是个尼姑庵。不过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外公说道,眉头一皱。
“我来画眉村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呢。”外婆说道。
外公蹲下来,问我:“你看到的尼姑,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吗?”
我摇头。
“难道是……”外公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外婆早已明白外公在想什么,急忙道:“怎么可能?”
外公道:“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说不定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舅舅有点不耐烦了,说道:“你没骗我们吧?”
我走到门槛边,指着石墩上的陶壶,说道:“那个尼姑留了这个壶在这里。”
舅舅差点儿跳起来,大喊道:“什么尼姑留在这里的?这是我昨天划澡的时候在洗衣池塘下面摸起来的。”
划澡在这里的方言里是游泳的意思。
外公拿起那个陶壶看了看,说道:“确实是以前添香油的东西。”
“不会是以前那个尼姑庵里的用物吧?”外婆说完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
外公将我抱了起来颠了几下,笑眯眯道:“不用我家外外操心,香油可以给别人,就是不能给她。”
“那她摸黑怎么办?”我问道。
“摸黑就摸黑嘛。她的眼睛跟老鼠眼睛一样,晚上看得比白天还清呢!”外公说道。
二十多年后,外公去世。
道士举着招魂幡领着我们重走一遍外公常走的路。
从洗衣池塘边上过的时候,道士跟我说:“你知道吗?挨着水塘的房子那里,原来有个尼姑庵。尼姑庵里住着一个尼姑。尼姑是在家里要她出嫁的时候出家的。她家里人舍不得,又执拗不过,就在这水塘旁边建了尼姑庵,取了个名字叫水月庵,让她挨着家里人。后来有个要饭的路过这里,没地方睡觉,就睡在水月庵的台阶上。尼姑见他可怜,让他进庵里洗了一个澡,住了一晚。结果第二天,这个尼姑要还俗,要跟着要饭的走。她说,她本是一壶香油,流浪汉是一根灯草。香油没有灯草无法燃烧,灯草没有香油无法长明。她家里人哪里肯?叫了人来将要饭的打走了。这个尼姑借口说庵里香油不够了,家家户户去讨香油,要了许多香油。当天晚上,尼姑庵着了火。尼姑将自己浑身淋上香油,冲进了火里。她提前留了一个纸条给家里人。纸条上只有八个字。你猜她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