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系治愈者11 牛油果和番茄丁

  我把自己给美黑了。

  有时候我真的从心底深深敬佩女性爱美之心所带来的各种研发和各种创新,比方你可以在一个晚上喷上专门的慕斯入睡,它看上去也就是普通的透明的液体,但一觉醒来就可以拥有小麦色的肤色和一条沾上奇怪棕色条纹的床单。

  在肤色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固执地保持着亚洲传统:我是很理解白到后脖筋透出青筋的皮肤在某些刺激后泛出一阵红色所激发的诱人感。

  不过之前公司的老外倒是很直白地问过我:“为什么亚洲男人都喜欢肤色白的女性?那样看上去不是像吸血鬼吗?”

  我想这应该是物以稀为贵的关系,每个人种都从骨子里喜欢自己不常拥有的东西并且以此为美,也就很好解释了。

  我把平时都扎起来的头发散了下来,走进小一的咖啡馆,罗桀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看到我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之情。

  “你这是怎么啦?”

  “美黑了呀。”

  “怎么突然想起美黑了?我记得你以前吃个饭为了不晒到太阳还特意绕路的呢。”

  我转了转眼珠子。

  “现在小麦色才时髦啊。”

  小一突然插了进来。

  “我觉得你还是以前好看。”

  他语调很平地宣布完自己的内心感受,立马又转过身去拿着抹布擦来擦去的。

  “年纪那么小就直男癌。”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小一倒是听到了,他转过头来很快地对我说:

  “自然的就已经好看了。”

  我好像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脸颊变红了,但他马上又闪进了里面的小仓库。

  我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悸动,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努力不去细想刚刚的那个画面。

  为什么突然在这圣诞季节美黑呢?

  这是前几天我那三个委托人异口同声给我提出的建议。



  “所以你们三个人是朋友?”我看着这三个打扮有些相似的高挑美女走进咖啡馆坐到我的前面。

  她们都有整齐油亮的黑色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皮肤都是小麦色,肩膀或者胸口有纹身,牙齿洁白整齐,年龄目测三十出头。

  “我们本来不认识的。”其中一个褪去黑色的大衣,里面只穿了一条无袖的酒红色紧身连衣裙。“我们都是因为他而认识的。”

  “没想到却成了好朋友。”另外一个抹着红唇的女性笑嘻嘻地说。

  “我们今天来,是想让你出手搞定一个白猪。”

  “白猪?”

  “对,白人渣男,到处睡亚洲女人,玩弄我们的感情。”

  “我们虽然看上去比较奔放,但其实谁都知道,这年头是看上去越清纯的女孩子越混乱,我其实只交过两个男朋友。”第三个一直没说话留着齐肩发的单眼皮女性突然开口了。

  “没错!有些白人男性内心看不起中国,为了睡中国女人就到处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

  “关键很多女孩子还是会主动扑上去。”

  “而且他亲口和我承认过,他追自己国家的女生会很难,不好接近是一回事,人家也没那么看得上他,所以基本都是受挫的经历。但是在这里,易如反掌。”

  说实话我和老外的接触并不多,我唯一很不爽的是以前公司几个拿美国护照的中国总监,总是一副自己心知肚明中国人劣根性处处小心不会被耍到的精明样子。

  三位委托人齐齐看着我,等着我做决定。

  “最过分的一句话应该是那句。”

  “对!" 抹红唇的女性瞪大双眼。"我永远不可能娶你,因为你是中国女孩子。”

  我一口喝干杯中的热柠檬水。

  “我接了。”

  她们激动地互相击掌。

  “要接近他,你得先美黑下,他对皮肤白白的中国女生连眼睛也不会抬一下。”


  我穿着一条黑色露背的小黑裙,细细的肩带一不留神就会从肩膀滑下去,手里则拽着刚寄完衣服和包包的地方给的小纸片。

  现在已经半夜12点了,场子却刚刚热起来。

  要不是抹红唇的女生把我直接拉进去,外面还有人在乖乖排队等着进场,不少人瑟瑟发抖地抽着烟,分不清吐出的是烟圈还是白气。

  音乐震耳欲聋,空气散发着银光,刺眼却又催眠。人与人之间刻意地被抹杀掉了距离感,大家都靠的很近,一不小心就会扎到边上陌生人的怀里去。

  “沃尔特!这里这里!”

  一个剃着平头个子并不高的老外挤了过来,他的眼睛特别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移开目光与他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沃尔特转到我的身边来,递给我一瓶啤酒,瓶口塞了一瓣青柠。

  我学他的样子把青柠塞进瓶子,一阵小气泡涌上来,虽然在如此吵杂的环境里,却好像听到了气泡与青柠汁融合的声音,一种柔柔的气体爆裂感。

  “你在想什么?”沃尔特凑到我的耳边问我。

  我喝了一口啤酒,对他微微一笑。

  “我叫Ray。”

  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当时自己唯一能想的起来的假名。

  也许真实的Ray在家里已经呼呼大睡了吧。

  又喝了一小杯波本,还有一杯mojito。

  “你的肩膀很漂亮。”沃尔特的手指滑过我裙子的肩带,他的手指带着凉凉的湿润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已经轻柔又快速地扫过了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身上,这样就能避免言语上的交流和眼神的接触,也好让他看不出来我涨红的脸。

  我扭头看到边上一个戴眼镜梳马尾不施粉黛的中国女孩子,结结巴巴地在用英语和一个肤色比较黑的老外表达着什么,又因为说不顺畅只能加上大幅度的手臂动作,而这个老外则眼神迷离地盯着边上一个头发垂到腰际的东南亚女性。

  大家都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我闭上了双眼。

  突然我的脸被用力地抬了起来,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亲吻,沃尔特的手早就不满足仅仅在我的腰间移动了,而是越来越往下...

  我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不好意思,我得回家了。”我用手拨开额头的头发。起码到目前为止我对沃尔特没有任何兴趣,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害怕跟他回家。

  “你要回家了?”他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你让我现在这样,然后你要回家?”

  我努力避开他的目光,红唇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感觉自己有点晕。

  “我得回家了。”我听到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我转身想要拨开人群。

  突然我的肩膀传来一阵疼痛。

  沃尔特竟然在我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我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在人群中有些狡黠地看着我。

  “打电话给我!”他对我喊道。“我的名片放在你那里!”他用手指指我的胸部。

  我走到街上,风按照自己的节奏试图卷走我因为刚才那些酒精所带来的温度,门口有几个人坐在地上抽烟,一种格外落寞和空虚的感觉突然就包围过来。

  总还是无法避免想到了他,还有在巴黎的那几天。

  说不上到底是不是喜欢,却好像是比喜欢更加深层次一点的东西,交错了太多东西。

  一个人坐上返回的航班,问妈妈借了钱转帐给了Miranda,告诉她自己决定放弃。

  Miranda打了两天的电话给我,我都没有接,只是任凭手机在那里无声地震动,有几次手已经伸向手机想要说说清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好在人生的很多时刻,我有可以逃避的余地,比如放弃Miranda的委托,比如今晚转身离开夜店。

  比如不去激活和罗爵的关系。



  美黑慕斯的效果只有五天,而且神奇的是,用专用的手套把皮肤表面去角质以后,露出的肌肤比原来还要再白上一个色号。

  我按了门铃,门口的鞋架上有一双沾了泥巴的白色耐克,还有一个很精致的伞架,里面插了一把非常精致的雨伞,我认出来那是SAB的伞,一个只做顶级雨伞的英国牌子。

  门开了,沃尔特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看上去非常严肃,甚至有些虔诚。

  “我正准备开始工作,你介意在沙发上等我吗?但是你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穿着白色的V字领T恤,灰色的运动裤,赤脚。

  房间里并没有开地暖或者空调,冷的我直哆嗦。

  “你的SAB伞放在门口不怕有人拿走?”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

  “无所谓的。那是我爷爷留下的东西,如果有人拿走了,也没关系。”他弯下身子在书架前找着什么。

  “你要开始工作的话,我还是先走了吧。”

  “不用,你可以留下。其实我不介意。有人能陪伴在房间里均匀的呼吸其实更能启发一些节奏感上的灵感。”

  “节奏感?”

  “没错。”

  “你是做什么的?”

  “电影剪辑师。”

  我简直想跳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几下。

  这是我少女时期最向往的工作,我对电影有难以说清的喜爱,而剪辑师对电影本身的再创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时贡献甚至高于导演。

  默默地把自己灵魂里的东西以悄无声息的方式糅合进作品里,简直就像戴着口罩的摇滚巨星坐上地铁看到身边人在听自己的音乐一样,难以描述其中心声满足的快感。

  但这种场合上蹿下跳一定会被人家看不起,而且和专业人士探讨电影我也会有点底气不足,所以我拼命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决定要屏息看他进行操作。

  我看到沃尔特从冰箱里拿出三个木质的小碗,一小瓶液体,一把银色的年代久远的勺子,把它们依次非常整齐又小心地摆在几个大屏幕前的小桌子上。

  紧接着他盘腿坐下,慢慢拿起银色的小勺子,把面前两只小碗里的东西,依次舀到空的那只碗里,再把瓶子里的液体轻轻倒在上面。他表情十分平和,呼吸平稳,端起来一勺又一勺默默地吃着,最后把小碗双手捧起,轻轻放下,双手合十。

  然后他就戴上耳机开始工作了。

  我就这样窝在他深灰色的沙发上,看着深红色厚重的窗帘,还有沃尔特在电脑前专注的神情。

  我以为他会抽烟,但从下午三点到凌晨一点,他甚至没有怎么挪动过身子,除了上过厕所,开过一次冰箱取出冰的气泡水,瓶盖拧开的时候发出气体冲破平静的声响,在这间屋子里听起来是巨大的。

  凌晨一点一刻的时候,他终于转过身来。

  “你很厉害,让我印象深刻。你是第一个可以这样看着我工作超过3个小时的人。”

  “你吃的是什么?”

  “牛油果和番茄丁。”

  哈?我以为那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可以比烟草和酒精或者咖啡因更刺激神经,好让他支撑到现在。

  结果那只是牛油果和番茄丁?

  “剪辑师都需要有仪式感。这是属于我的仪式感。你过来看。”他招呼我过去。

  “这把勺子是属于我的曾祖父的,他是瑞典人,我只见过他的照片。我的爸爸和祖父都是工程师,很普通的人,但我看到我曾祖父的脸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那些疯狂的东西,从他的眼睛里也能看到。”他用拇指抚摸着银色的勺子。

  可能被触摸地多了,所以银色丝毫没有褪色,反而有一种很沉稳的润泽,在金属上材质很少看到。

  “那为什么要吃牛油果和番茄丁呢?”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仪式。牛油果和番茄是如此不同的两个食物,但是搅拌在一起,再淋上专门的橄榄油,却会让口感那么融合。做这件事,也算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完全按照自己的过往经验,不要放过每一个素材,试图拼接看看,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原来如此。

  那一晚,沃尔特和我聊到天亮,他告诉我他改一个作品二十几版最后客户没有付钱的事情,也告诉我自己曾经故意三个月不接活想自己创作剧本开机的经历。

  “那为什么不转去做导演呢?”

  “都去做导演了,那谁做剪辑师呢?”

  他甚至让我在他的电脑上直接用软件剪一个小的预告片。

  我在第一家公司的时候试图剪过公司的宣传片,所以对软件的使用还算勉强可以上手。

  “你的感觉不错。”他由衷地说。

  后来我们发现外面下起了雨,关上窗,我们一起闷头睡觉,躺在地板上。

  他没有再咬我的肩膀,而我虽然身体劳累极了,心灵却意外地充盈。



  一个半月以后,寒冬真的到来了。

  我推开咖啡馆的门,立马就把门关上,好让风呜咽的声音赶紧停下。

  “欢迎...啊,好久不见。”小一穿了深灰色的套头毛衣,对我点头。

  “好久不见。”

  可能是因为接近打烊的时间,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了。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特殊香气,还有低沉嘶哑的歌声。

  “这是中森明菜的难破船。”我指了指蓝牙音响。

  “是的。”

  “我不太敢听她的歌,太过忧伤了,她的人生被那个渣男近藤真彦毁了。”

  “但她是真正的歌者。”

  “嗯,总有人更喜欢松田圣子,同为八十年代日本的超级偶像,她们两个一个像光,一个如影。”

  “那你更喜欢谁呢?”

  “现在来说的话,更喜欢圣子。”

  “为什么?”

  “想到中森明菜那种痴情专一的样子,心里很难忍受。圣子活得就明白多了,经历三次婚姻,拿得起放得下,眼神仍旧明快...其实人生中感情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不是吗?”

  “但我很喜欢她那副倔强的模样。”

  我抱紧臂膀。

  “小一,如果你有一个梦想,可能是少年时代就有的,一直觉得自己和它没有任何交集,但现在却阴差阳错似乎能碰触到一点皮毛了,你会去追逐它吗?”我一口气说完。“不好意思,可能我这样糊里糊涂地说了一通,根本让人无法理解。”

  “当然。”小一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补充一样。

  我垂下眼睛。

  “我以为你的梦想就是做心理咨询师呢,所以才会辞去之前的工作吧?”

  我对罗桀和小一都是这样说的,他们也从未怀疑过。

  “洞察人的心理固然有意思,但一定要说的话,那并不是我少女时代就怀揣的梦想。”

  “再弱小的梦想,都要努力达成,无论需要花多久时间。”小一脱下围裙。“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节奏。”

  “到底大家现在都太浮躁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

  两公里的步行路程,星星熠熠闪光,朗清的月光穿透力十足。

  我收到委托人的微信,她们三个人还在夜店,场子应该刚人声鼎沸。

  “谢谢你!下次一起出来玩!”

  转过那个街心花园,我停下脚步。

  “前面就到了,谢谢你啦。”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小一的脑袋。“乖巧哦弟弟。”

  小一没有说话。

  我的脸正对着月光,感觉有些赤裸,很想赶紧转身走开。

  “好啦,快回家吧。”

  没有任何征兆,我突然被他一把搂到怀中, 鼻尖碰到他的耳垂。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努力想要闭上自己因为惊讶而撑的格外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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