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鸣 2015-07-12

这是牧海的第四个暑假。

夏天的午后。街道上人影淅淅,牧海趿拉着拖鞋走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落在地上,啪嗒啪嗒。阳光穿过厚厚的梧桐树叶,斑驳的折射在街道两旁的房墙上,摇摇晃晃,像蒸发一般冒着热气。伴随着喧嚣的蝉儿,不知躲在何处渲泄着炎夏。

这条街的名字很好玩,叫做凤游寺。可这里既没见过凤凰也没有寺庙,只有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伫立在街道两旁,一直延伸到巷子的最深处。倒是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庵,庵很小,里面也没有尼姑,老尼姑小尼姑都没有,只有一群光头和尚。

牧海却没见过他们念经敲磬,也不见他们念佛。逢上初一十五的日子,和尚就搬张桌子坐在庙前,桌上放着钱箱和经书,光秃秃的脑袋被太阳照得花花流油,见有人上前,忙打着问心念诵佛号,摇晃着光脑袋算着三世因果。不多时,问卜的起身,朝着佛堂磕三个头,佛堂里也有和尚,念上南无阿弥陀佛,待来人进完香后再敲三声磬。淡淡的檀香便从庵里飘散开来,牧海很喜欢闻,像糜烂的老烟枪嗅着鼻子猛吸几口。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总要烧香,兴许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也和自己一样爱闻这个味儿。

牧海很是羡慕当和尚,既不用上课,也不像大人们要天天上班。平常的日子,大概就躲在屋里吸着冰棍吹电风扇看电视。

——哼。长大以后我也要做和尚。

——可是当了和尚就不能吃肉娶老婆了,不行不行。

牧海想起同桌的女孩,翘翘的双马尾,闪亮闪亮的大眼睛。一笑便挂着笑窝,笑窝浅浅的,辫子翘翘儿的,眼睛眯得像月牙儿,牧海感到微微的晕眩,酥酥麻麻的,牧海小小的心神随着淡淡的檀香被搅乱了。

凤游寺上去的地方叫做花露北岗,是一个长长的斜坡,很直。牧海的学校就在这坡上,学校的名字,也叫凤游寺小学。明明在花露北岗,却叫凤游寺。牧海想不明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北岗,可没见过东岗,南岗和西岗。

自然牧海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每当有人问起的时候,牧海总会伸出手指,朝着学校的方向,

——喏,那边是北。

学校往南过去有一片不大的野池塘,池塘过去有一庖不大的小土山。土山的西边零零落落住着几户人家,几只不知谁家养的芦花鸡,也没圈,整天房前屋后的踱着步,低头翻拾土里的蝗虫、蚯蚓、苞米。几只土狗,吐着舌头斜瞪眼,成天懒懒的趴在路中间,这里没有汽车经过,主人也不担心,就由他们挡着道,这些狗可就来了精神。逢人过去得先相相面,遇着不顺眼就一通狂吠,也有些大胆的少年朝着土狗身上丢去石子,人狗对吠,不逞相让。倒是惊扰了那些芦花鸡,一个劲“咯咯哒”的乱跑。

大人们管这叫胡家花园,孩子们也跟着叫。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姓胡的人家,更不像是个花园——杂草丛生的山包,山顶却像金粟庵的和尚脑袋,几棵不知名的树歪歪扭扭矗立着,树根错综复杂的撑出泥土。当中还有一棵老树,树干黑焦焦的,被掏空了大半,枝叶却很茂密。大人都说这棵树被雷劈过,渡了劫。牧海不知道渡劫是什么,只觉得这棵老树太难看了。虽然如此,大家还是非常喜欢来这里乘凉。牧海也常常跟着大人来野池塘边抓蝌蚪,运气好时,也能抓到好几只。用塑料袋装起来,回家后放进鱼缸里,头大大的,很黑,牧海就托着脑袋趴在鱼缸前盯着看。

今天牧海也是要来这里。

有时候也会偷偷和上学的玩伴来这里,大人们自然是不允许的,孩子们却总爱逆着。可牧海只敢小心的站在野塘边远远的看着玩伴们爬上小土山。他怕道上的狗,那些狗似乎也总知道牧海害怕,一旦对上眼,就朝着牧海一通狂叫,牧海跑,它也跑,牧海跑不动了,原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它也不跑了,继续朝着牧海叫,也不咬他,牧海也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样捡起石子丢狗,就这样虚弱的对视着,直到有人出来把狗儿们唤走。

初夏的野荷塘,碧绿的池水被太阳照耀的泛起一片白光,几片荷叶孤单的支立在水中,好的莲蓬早已被人摘走,剩下那些被虫子咬坏的芜焉垂在原处,几只蜻蜓不时点在荷叶上,再跃起,荷叶便轻轻的摇头晃着,泛起小小点点的涟漪。

没有大人跟着,牧海不敢惘然去捞蝌蚪,只好算上步子,即使摔倒也不会跌进池塘的位置,小心的蹲下身来,专心致志的找起蚂蚁。

夏天的蚂蚁似乎比平时还要忙碌,牧海要找的是非洲大蚂蚁。这种蚂蚁个头很大,很黑,头上还有一对钳子,耀武扬威。明明是亚洲,但却有很多非洲的蚂蚁,牧海觉得奇怪,但从没说出来,因为大家都这么喊,就连大人看到了都会说,嗯,非洲大蚂蚁。

大人都说了,那自然不会错了。也许长得黑的都是非洲来的,牧海想到班上的黑肤色同学,被同学们喊做非洲人。可小蝌蚪是不是非洲来的呢,可池塘就这么大,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呢,黑色的猫儿和狗儿呢,是不是也是非洲狗非洲猫?

牧海想不出来了。

牧海有好几只装细铅的铅管,同学们都很流行用自动铅笔。字写断了,按一下笔屁股,铅又从尖尖的头部出来了。牧海把一管细铅倒出来,仔细的插进别的铅管里,空余的这根,专门用来放逮来的蚂蚁。有时还能塞下个头小小的蝗虫,运气好的时候还有七星瓢虫和蟋蟀。螳螂有刺,牧海不敢抓。他把它们都关在铅管里,晚上看书的时候,便偷偷放出来一只玩上半天。蚂蚁在男孩子手上通常没有好结果,他们有太多的东西折磨蚂蚁了:尺子,橡皮,铅笔,笔盒,或者把水倒在桌子上,让蚂蚁进去游泳,直到蚂蚁不再动弹。再从铅管里抓出一只来。

可现在是暑假啦,牧海不用再在晚上读书了,也没带上铅管,他着看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叹息的咂咂嘴,伸出手指碾着蚂蚁,蚂蚁受到惊吓,在松软的黄土上匆忙乱窜。

牧海有些开心,男孩子总是有些残忍,他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树枝,尖尖的一头还分着岔,连着一片嫩绿的树叶,随风微微摇曳。牧海用手腕支着膝盖,一步一步跟着蚂蚁走,蚂蚁一回头,他就拿小树枝拨乱着路线,直到蚂蚁七晕八素的爬回洞穴。

这下牧海可高兴了,他拿着树枝对着蚂蚁洞乱桶,里面的大蚂蚁小蚂蚁半大蚂蚁全都惊慌失措的跑出来,呀,好多,怎么捅都捅不完。哈哈,真好玩。牧海蹲下身子托着脑袋楞楞的看着被迫搬家四处惊惶的蚂蚁们出神。

池塘边很多蚊子,牧海出神的时间,蚊子们却替蚂蚁们报了仇,不一时,牧海的胳膊,脸上,小腿肚子上,屁股蛋子上都是大大红红的蚊子包,牧海东挠西挠,恨不得多出几只手来才好。毒辣辣的太阳肆意照射在身上,汗水浸透到被抓破的蚊子包上,火辣辣的,呀,更疼了。

牧海急忙站起身来,把小树枝“噗通”丢进池塘,转身跑出池塘边。蚂蚁们算是得救了。

花露岗没有树,大大的太阳直直的照耀在长长的斜坡上,叫人眼睛都睁不开。汗水流到眼角边滑落进去,眼泪顿时被浸了出来,牧海龇牙咧嘴的眯缝着眼睛,仔细一看,鼻涕还拖出来了。牧海挠挠小腿肚子,再挠挠后背,慢慢往回走去,拖鞋有些大,脚趾总是会踉踉跄跄的往前冲一点到地上,贴上烤的滚烫的地面再猛然缩回去。

——牧海,你怎么哭了

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牧海,牧海使劲吸了一下鼻涕,难受的睁开眼睛向前望去,微风摇曳的小碎花裙摆,弯弯的月牙儿,浅浅的酒窝,乌黑的大眼珠子蘸着光,正滴溜溜的望着牧海。

牧海觉得脸蛋儿有些发烫,小小的心砰砰砰的蹦,手心汗津津的。

牧海有些慌乱,忙把头低下。头一低,鼻涕一下滴落下来,晶莹的折射着阳光,映着牧海熟透的红脸,吧嗒。滴落在滚烫的泊油路上,印出一个小黑点。

牧海撒丫子就往前跑,他听见背后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脆生生的,顺着风儿,吹进牧海的耳朵里,顺着耳朵,又飘到的心里。

下了斜坡,牧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怯怯的回头瞄着坡上,瞄一眼,再瞄一眼,没跟下来。牧海有些安心,又有些懊恼,还有些许失落。

牧海不想回家,擦擦鼻涕,抖了几下拖鞋——刚刚跑的时候小碎石子被带进鞋里了。

他径直往前走去,前面的地方叫豆腐坊,虽然不是家家户户都做豆腐,可确实是有卖豆腐的。所以名字这一点上倒比凤游寺靠谱多了。可在牧海看来,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多地名。老师上课时问过,你们都住哪里啊,有的说凤游寺,有的说金粟庵,有的说豆腐坊,有的说花露岗,有的说来凤里。简直像汇聚了全国各地的同学了,可实际上,大家都住在不远的地方。地名可真麻烦,为什么大家的家不能是同一个地名呢,牧海又不明白了。

豆腐坊的街道是一个小小的菜市,席地的菜摊沿着街边铺的歪歪斜斜,中间窄窄的道路供人行走。卖水果的,卖蔬菜的,卖拖鞋的,卖鱼的,卖鸡鸭的,卖扇子的,牧海总喜欢跑到鱼摊和鸭摊前面看着。听着鸭子嘎嘎嘎嘎伸着脖子叫着,可真难听,可又很有趣,一边叫着一边往前点着头,好像学校里那个总是冲盹儿的门卫。

有人来买鱼,牧海就目不转睛的盯着,看着大鱼被捞出来,噼里啪啦的乱甩尾巴,水星溅的四处,鱼贩用力的按到秤杆上,用手巴拉着另一头的撑托,把手上的绳子左右一晃,“一斤四两!”

牧海从没见到秤杆的两边水平的稳稳的不动,然而大人们似乎也不在意,眼睛往秤杆上眈一眼就开始还价。

卖鱼的人和买鱼的人喋喋不休的议着价,不相称让。

牧海专心听着,想着谁亏了谁赚了,可到底谁亏了,牧海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买鱼都这么不开心,为什么讨价还价的钱连一根铅笔都买不起,大家却还要这样执着,牧海总是不明白。

太阳斜斜的垂到西边,映出灿烂的红色。

牧海慢悠悠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家家户户飘散着呛人的油烟味,仔细闻闻,又挺香。随着一缕缕的炊烟四溢在晚霞的风中,又消散不见。

临到了院里,牧海又朝着坡上瞄了几眼,有些责怪自己,狠狠的冲着前面哼了几声。

星空璀璨,窗外对面二层小房的房檐上,灰色的蝙蝠擦着屋檐,噗噜噜来回飞行觅食。

月光下,窗台微微泛着银光。

牧海躺在席子上,床边的风扇左右摇头晃着,熙然吹着凉爽的微风。

——要是大人了就能自己去胡家花园了吧,狗也不敢追我了。

——可是还要多久呢,长大以后当和尚挺好。可不能吃肉。

——不给吃肉我就偷偷吃吧,不被人看到。

——可娶老婆怎么办。

——今天我干嘛要跑呢,真气人。

牧海又想起那对乌黑的眼睛,风中飘逸的小碎花,醉人的小酒窝儿...

心里又变得痒痒的,酥酥的。

微凉的夜风透过纱窗,吹到牧海熟睡的脸上。

蝉儿依旧吱吱的鸣叫。

在那样的夏夜里。

后记

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汪曾祺的<受戒>,淡淡的,闲适的文字.却又让人从心底感到的温暖和感触.

很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写一篇属于自己的<受戒>.

然而我以为自己依旧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却发现,一颗心早已被现实磨砺的浮躁不堪,幼时那些美好的记忆渐行渐远,变得那样虚无模糊.

我想我没法写出那样的闲适和淡然.

青春一天天远去

压力,工作,琐碎和梦境交织着冲突.

我似乎也没太多的时间放任自己再来一次长期徒步旅行了.

我以为我不再愤青,不再浮躁.

但依旧没法理性.

好想,再一次吹着儿时微凉的夜风,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琢磨着明天玩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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