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黄庭坚《杂诗七首》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号山谷道人,是北宋著名的诗人,书法家。上面这首杂诗咋一看给人一种桀骜不羁之感,特别是后两句。前两句平白直叙,“蘧庐”“鬓疏”都很清楚地描写诗人当时为事消磨,抑郁消沉的人生状态和境遇,非常好理解。整首诗最妙在于后两句,最后两句大概的意思是:人世间有几个人能真正得到富贵呢?毕竟富贵是虚幻的,如过眼云烟,如在梦中。人们只是不知道自己终日活得像幻想中的自己,而非是真我。
这两句诗读来古怪难懂,却隐隐能感受作者想表达的意思,而且很有趣味。因为里面引用了我们平时并不熟知的典故。诗中的“鹿”与后面的“梦“结合一起,出自“焦鹿梦”,典出《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藏诸隍中,覆其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松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简单用白话文解释一下就是:郑国有个砍柴人偶然打死了一头鹿,怕别人知道,就把鹿藏在没水的沟壑里,用蕉叶盖着。却忘记了自己藏在了什么地方,一路自言自语,以为自己做梦打死了鹿。一个路人听到了砍柴人的话,真的在蕉叶下发现了鹿,回家和妻子说:“事实和砍柴人的梦一样啊!”
妻子说:“是你做在梦里梦见砍柴人得到了鹿吧?真有砍柴人存在吗?现在得到了鹿,只是你的美梦成真了吧。”
路人说:“反正鹿在我手里,管它是别人的梦还是我的梦呢!”
后来砍柴人不甘心,夜里梦到了藏鹿的地点,又梦到了鹿被人盗走。第二天,按照梦的指使果然找到了那个路人,二人争夺鹿,告到了官员处,官员说:“砍柴人啊,你开始真的到了鹿,却说是梦。后来又在梦中看到路人拿了鹿,妄然说这是真相。那路人真的拿了你的鹿,却与你争鹿。可他的妻子却说他只是在梦中认为鹿是别人的,鹿实际不归任何人所有。既然现今真的有一头鹿,那么你们平分了算啦!”
郑国国君知道了这件事,感叹道:“唉!那官员也是在梦里分鹿给他们吧!”又问国相,国相说:“是不是梦我也分辨不了,只有黄帝和孔子能做到,现在这二人不在了,就姑且听官员的论断吧。”
鹿在古代是富贵的象征,财富突降砍柴人,难以置信像在梦中,而且路人、妻子、官员、郑国国君、国相的处理方式也是在梦中,“一只鹿引发的全民做白日梦”。好魔幻的故事,非常有趣,也难怪春秋战国时期总是给人一种神话之感,那时的人也真是敢敢写,放在现在也是魔化现实主义。估计人们会觉得荒诞,但在那个远古年底,好像还非常契合。
至于后一句的“梦为鱼”,据有人考据有可能典出《庄子·大宗师》,孔子和颜回的对话:“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
大概意思是:如果你做梦自己是鸟,就会在天空中飞;如果梦见自己是鱼,就会在水里游。
联想一下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可见鱼和鸟在诸子百家时期是常用的文学意象,还有一点就是古人貌似都很喜欢“做梦”,凡事都托付于梦里。
宋人填词写诗必用典,不得不感慨宋人的学识文化,短短两句诗,背后却蕴含如此丰富有趣的典籍故事,引用而不抄用,而是融入自己的思想再创作,再次成为经典。或许这就是大家的伟大之处,也再次把人拉回到那个诗书万卷,文化高度繁荣的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