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一词,
  第一个音节便已成为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一词,
  我就立刻打破了这种寂静。
  
  当我说出“乌有”一词,
  我就在创造一种无中生有。

《The Three Oddest Words

英文译本

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Future,
the first syllable already belongs to the past.

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Silence,
I destroy it.

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Nothing,
I make something no non-being can hold.

《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陈黎张芬龄译

《随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没名字也过得挺好
不论名字普通,独特,
短暂,永久,
不当,或贴切。

我们的目光和触碰对它毫无意义。
它感觉不到被注视或触碰。
它掉落在窗台
仅是我们的奇遇。
这跟它掉落在任何东西上并无两样,
它并不清楚是已经落地,
还是仍在自由坠落。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湖景看不到自己。
这个世界对它而言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
又无痛。

湖底本无底,
湖岸也无岸。
湖水无干也无湿。
滔滔浪花,无寡也无众,
它们听不见自己拍打在
无谓大小的礁石上的轰鸣。

这一切都发生在青天下,青天本无天,
太阳根本谈不上落不落下,
无谓躲与不躲在一朵不知情的云后,
风吹云乱,理由无他——
就是风在吹。

一秒过去。
第二秒。
第三秒。
但这些只是我们的三秒。

时光飞逝如信使处理急讯。
但那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一个捏造的人物,移植的匆忙,
而讯息与人无涉。

《 View with a Grain of Sand

英文译本
by Wislawa Szymborska
translated by Joanna Trzeciak

We call it a grain of sand.
But it calls itself neither grain nor sand.
It does fine without a name
general, specific,
transient, permanent,
mistaken, or apt.

Our glance, our touch do nothing for it.
It does not feel seen or touched.
Its falling onto the windowsill
is only our adventure.
It might as well be falling on anything,
not knowing whether it's already landed,
or is still in free fall.

Out the window there's a beautiful view of a lake,
but this sight does not see itself.
Colorless and shapeless,
soundless, odorless,
and painless is this world to it.

To the bottom of the lake, it's bottomless,
and shoreless to its shore.
To its waters, neither dry nor wet.
Neither singular nor plural are the waves that whoosh,
deaf to their own whooshing
around stones neither small nor large.

And all this is happening under a sky, skyless by nature,
in which the sun goes down, without going down at all,
hiding without hiding behind an unwitting cloud,
which the wind thrashes for no other reason
than that it's blowing.

One second passes.
A second second.
A third.
But these are only our three seconds.

Time ran by like a courier with an urgent message.
But that's just our simile.
A made-up character, implanted haste,
and message inhuman.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杜斯妥也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Possibilities

英文译本

I prefer movies.
I prefer cats.
I prefer the oaks along the Warta.
I prefer Dickens to Dostoyevsky.
I prefer myself liking people
to myself loving mankind.
I prefer keeping a needle and thread on hand, just in case.
I prefer the color green.
I prefer not to maintain
that reason is to blame for everything.
I prefer exceptions.
I prefer to leave early.
I prefer talking to doctors about something else.
I prefer the old fine-lined illustrations.
I prefer the absurdity of writing poems
to the absurdity of not writing poems.
I prefer, where love's concerned, nonspecific anniversaries
that can be celebrated every day.
I prefer moralists
who promise me nothing.
I prefer cunning kindness to the over-trustful kind.
I prefer the earth in civvies.
I prefer conquered to conquering countries.
I prefer having some reservations.
I prefer the hell of chaos to the hell of order.
I prefer Grimms' fairy tales to the newspapers' front pages.
I prefer leaves without flowers to flowers without leaves.
I prefer dogs with uncropped tails.
I prefer light eyes, since mine are dark.
I prefer desk drawers.
I prefer many things that I haven't mentioned here
to many things I've also left unsaid.
I prefer zeroes on the loose
to those lined up behind a cipher.
I prefer the time of insects to the time of stars.
I prefer to knock on wood.
I prefer not to ask how much longer and when.
I prefer keeping in mind even the possibility
that existence has its own reason for being.

《可能性

(李以亮 译)
我喜欢电影。
我喜欢小猫。
我喜欢沿着瓦尔塔生长的橡树。
我喜欢狄更斯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喜欢令我喜爱的人甚于人类。
我喜欢手头留着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喜欢绿颜色。
我喜欢不去论证理智应为一切负责。
我喜欢例外。
我喜欢早早动身。
我喜欢跟医生说点别的。
我喜欢老式的插图。
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
不写诗的荒谬。
我喜欢爱情的非周年纪念
以便可以天天庆祝。
我喜欢道德主义者,
他们从不承诺我什么。
我喜欢狡黠的好心甚于过于天真的好意。
我喜欢平民的土地。
我喜欢被征服国甚于征服国。
我喜欢有所保留。
我喜欢喧哗的地狱甚于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喜欢格林童话甚于报纸的头几版。
我喜欢没有花朵的叶子甚于没有叶子的花朵。
我喜欢没被剁去尾巴的狗。
我喜欢淡颜色的眼睛,因为我是深色的。
我喜欢桌子抽屉。
我喜欢很多在此没有提及的事物
甚于很多我也没有说出的事物。
我喜欢不受约束的零
甚于后面那些列队的数字。
我喜欢萤火虫甚于星星。
我喜欢敲在木头上。
我喜欢不去管还有多久以及什么时候。
我喜欢把可能性放在心上:
存在自有它存在的道理。

以下摘自“谈对希姆博尔斯卡两首诗的翻译” 王家新/文

维·希姆博尔斯卡(1923-2012),波兰著名女诗人,1945年发表第一首诗《追寻文字》,1957年随着诗集《呼唤雪人》出版,突破官方模式,风格向个人化方向转变,1996年因“以精确的讽喻,让历史学和生物学的脉络得以彰显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12年2月1日在克拉科夫家中于睡眠中故去。

生活在一个“强求一律”的社会里,诗人通过这首诗,对自己的价值观和个人趣味做了机智而又相当坦率的表白。从头到尾,女诗人娓娓道来,既显示出存在的种种可能,又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态度和选择。诗人曾称她的每一个字词都在天平上量过,这首诗尤其如此,它微妙的语感、精确的讽喻、丰富的暗示性,等等,既召唤着翻译又对翻译构成了挑战。

关于这首诗的汉译,这里首先要提到的,是林洪亮的译本。林洪亮从波兰文中直接译出的《呼唤雪人》(漓江出版社,2000),对于全面了解希姆博尔斯卡的创作,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就翻译而言,他作为希氏大量诗作的初译者,也为一些后译者提供了有益的参照。如果对照不同的译文,我们也会发现他在许多地方比其他译者更忠实些。但是遗憾的是,他所译的这首诗,在许多地方却不尽如意,甚至有很大的问题,如他所译的这一句“我喜欢写诗的笑话/胜于不写诗的笑话”(请对照Stanislaw Baranczak和Clare Cavanagh的英译“I prefer the absurdity of writing poems/to the absurdity of not writing poems”)。林先生当然是从波兰文译的,但我想在原文中也一定会是“荒谬”(“absurdity”)这个词。对诗人及这首诗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词!我想,她就是以这种眼光来看待人的存在和自身处境的。当年我读李以亮的译本,正是因为“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不写诗的荒谬”这一句,才真正领略到希氏的“了不起”的。的确,在当今,如果一个诗人要对世界作出回答,还有什么这更睿智、也更令人精神一振的回答呢?没有。

诗人李以亮近些年来一直倾心于翻译波兰诗歌(从英译中转译),曾编印过一本《波兰现代诗选》(2006)。他翻译的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希姆博尔斯卡等人的诗,受到许多人的注意和喜爱。他的这个译本,充分注意到对语感的把握,在理解上和用词上也更会心一些,如“我喜欢手头留着针线,以备不时之需”中的“留着”,就比“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陈黎、张芬龄译本)中的“摆放”要好;同样,“我喜欢跟医生说点别的”,也比“我宁愿和医生谈论别的事情”(林译)更亲切,这种微妙的传达,到了能使我们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程度。希氏是一位技艺娴熟、分寸感强、对语言极其敏感的诗人,在她那里也一直有对任何空洞言词的抵制,她曾这样说“动物不是辞世,只是死了而已”。我相信正因为充分了解这一点,李以亮才会这样来译。

不仅在语气和用词的微妙上,李以亮对一些句子的翻译也更直接、到位,往往达到了一种格言式的隽永和简练,如“我喜欢爱情的非周年纪念/以便可以天天庆祝”(对照林译:“我喜欢爱情的非整数的纪念年/宁可天天都庆贺”)“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不写诗的荒谬”,等等。在他的译文中,像“我喜欢敲在木头上”这类看似不起眼的句子,如果和“我偏爱敲击木头”(陈、张译本)相比,也更能传达出一种诗感。作为一个诗人,李的翻译有时还带上了一种他自己的改写,如把“I prefer the time of insects to the time of stars”这一句译为“我喜欢萤火虫甚于星星”,如果对照陈、张更忠实的译文“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我们便知道李译已与原文有很大出入。但是,它也恰好传达了原作的精神,或者说这也是一种忠实:通过背叛达到的忠实。

现在,我们来看李译中那一连串的“我喜欢”,它更口语化一些,更合乎人们说话的习惯,而台湾诗人陈黎、张芬龄的“我偏爱”,虽然有点书面化,但可能更接近原作的精神及“prefer”这个词的意味(我想他们依据的都是同样的英译),因为希氏的这首诗,就是一首要有意道出个人的偏好和个人选择的诗。此外,陈、张译本中的有些句子,也更好、更耐人寻味一些,如“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I prefer cunning kindness to the over-trustful kind”)、“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等等;这里,前一句译出了一句名句,后一句中“混乱的地狱”也比李译“喧哗的地狱”更有意味;尤其是“我偏爱及早离去”这一句,译得太好了!“及早”而不是“早早”,用词的微妙恰好传达了诗人的语感和诗的丰富暗示性。至于该诗的最后一句,陈、张译为“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与原诗在字面上有出入,但也似乎有如神助,一下子找到了这首诗真正要表达的东西!

的确,这首诗最根本的一点,就是不屈从于任何外界权威而从自身中发掘“存在的理由”。它从对存在的可能性敞开开始,最后达到了这种坚定。在当年,它是对波兰社会体制下那种“编了码的愚蠢”(诗人霍卢布语)的一种消解和嘲讽,在今天看来,它也依然闪耀着智性的光芒。

以上我们对照了李译与陈、张译本。一般来说,大陆的译诗语言更口语化、更有活力一些,台湾的译诗语言更典雅、更有文化内涵一些。但是陈黎的许多译诗都会改变人们的这种简单印象。作为台湾目前很有影响的诗人和翻译家,可以说他的译诗兼具了汉语言文化的功底与当下的活力和敏感性。他译的这首诗还比较一般,但他译的希氏其他的诗,如《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等等,无论是在对语感的把握上,还是在词语的运用和意象的营造上,都令人无限喜悦。就这首《可能性》来说,他把“I prefer the earth in civvies”译为“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不仅准确,也创造了一个新鲜动人的意象,而李以亮却在这一点上卡住了,他译为“我喜欢平民的土地”,这种属于不够细心造成的误译,顿使原诗减色不少。我们可以体会到,“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这一句,不仅见出诗人的性情,这对当时那个“穿制服”的波兰社会,又是多么有针对性的一击!

译本的对照,不仅见出各自的优长,也使我们也有了更丰富的、不同的享受,但同时,我们也再次知道了“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如李译本的“我喜欢没有花朵的叶子甚于没有叶子的花朵”、陈、张译本的“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这都是“对”的翻译,但都未能完美地传达出它们所依据的“I prefer leaves without flowers to flowers without leaves”的音节之美,也未能“历历在目”地传达出那种希姆博尔斯卡式的“讽喻的精确性”。也许,这受制于汉语自身的特性和差异性。也许,把这一句译为“我更喜欢无花的叶子甚于无叶的花朵”会更好一点?但似乎也不太理想。

这种在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上所受的折磨,让我不禁想起了策兰在翻译波德莱尔时深感绝望说出的一句话:“诗歌就是语言中那种绝对的唯一性”。

策兰的这句话,出自他翻译时的沮丧,但也正好向我们提示了诗歌翻译的一个至高目标:“绝对的唯一性”。它恰恰是在打开语言的多种可能性的同时为我们展现这一点的。所以在我看来,翻译就是对“纯语言”的发掘,就是聆听“语言的教诲”,就是把我们不断奉献给语言本身那永无休止的要求。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陈黎、张芬龄/译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在一颗小星下》

林洪亮/译

我把巧合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我有可能弄错而向必然道歉。
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
请死者忘记我,因为我很少记起他们。
我为逝去的世界分成许多秒而向时间道歉,
我为把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
请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中,
请原谅我,敞开的伤口,我又刺破了手指头。
我为小步舞曲的唱片而向在深谷中呼救的人道歉,
我为早上五点还在睡觉而向火车站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求的希望,原谅我的开怀大笑,
原谅我,荒漠,我连一匙水都没有带来。
还有你,隼鹰,多年来依然如故,还在同一个鸟笼里,
永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同一个地点,
原谅我吧,即使你被制成了一只标本。
我要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伐的树木道歉,
我要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啊,请你不要太注意我,
尊严啊,请你对我更宽宏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请原谅我拆掉你长裙上的针线,
灵魂啊,请不要指责我很少谈到你。
我要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一切事物道歉,
我为我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所有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无法证明自己的公正,
因为是我自己妨碍我自己。
言语啊,请不要怪罪我惜用了庄严的词句,
以后我会竭尽全力使它们变得轻松。

《在一颗小星下

冯冬/译
我向偶然道歉,我竟称它为必然。
我向必然道歉,如果我还是弄错。
幸福,我把你当成我应得的,你不要生气。
愿死者忍耐我消退的记忆。
我向时间道歉,时时刻刻都有被我忽视的世界。
我向旧日恋情道歉,我以为最后的才最重要。
原谅我,远处的战争,我带了鲜花回家。
原谅我,敞开的伤口,我刺伤自己手指。
为了我的小步舞曲唱片,我向深渊中呼喊的人们道歉。
我向等在火车站的人道歉,早上五点我在睡觉。
宽恕我,被迫害的希望,我不时发出笑声。
宽恕我,沙漠,我没有奔向你,带来一勺水。
还有你,猎鹰,经年不变,在同一个笼里,
你的目光盯着空中同一个点,
原谅我,你不过是只填塞的鹰。
我向倒下的树道歉,做了桌子的四条腿。
我向伟大的问题道歉,只有小小的答案。
真理,不必在乎我。
尊严,宽宏大量些。
存在的秘密啊,请容忍我偶尔拉扯你的丝线。
灵魂,别生气,我并非时刻拥有你。
我向每件事道歉,我无法同时去到所有地方。
我向每个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个女人男人。
我知道,我活着就无法为自己辩护,
我自己挡住自己的路。
言语,请别敌视我,我借用沉重的词,
辛苦劳作,使它们看上去很轻。

《在某颗小星下》

黄灿然/译

我为把巧合称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为万一我错了而向必要道歉。
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
请死者不要因为我几乎没把他们留在记忆中而不耐烦。
我为每一秒都忽视全世界而向时间道歉。
我为把新恋情当成初恋而向老恋情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张开的伤口,原谅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处呼叫的人道歉。
我为在早晨五点钟睡觉而向火车站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一再地大笑。
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
还有你,啊游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还在同一个笼里,
永远目不转睛地凝视同一个点,
宽恕我,即使你只是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倒的树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庄严,对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纱的一条线。
不要指责我,啊灵魂,不要指责我拥有你但不经常。
我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每样事物道歉。
我为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每个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正当的,
因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碍。
不要见怪,啊言语,不要见怪我借来笨重的词,
却竭尽全力要使它们显得灵巧。

《在一颗小星下》

李以亮/译

我为称其为必然而向偶然道歉。
如果我弄错,我向必然道歉。
请不要气恼,幸福,如果我把你攫为己有。
请死者宽恕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向时间道歉,因为我对世事经常忽略太多。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处的战争啊,原谅我把鲜花带回了家。
原谅我,敞开的伤口,原谅我又刺破手指头。
我为欣赏小步舞唱片而向深渊里呼救的人道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在熟睡而向火车站候车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不时开怀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一小匙水也没有带来。
还有你,鹰隼,多年来你一点没变,总在同一只笼子里,
总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同一个地方,
原谅我吧,即使你最后被制成了一只标本。
我要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道歉。
我要向大道理道歉因为我只作了小小的回答。
真理啊,请不要太注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容忍我,噢,存在的神秘,原谅我偶尔拆掉你链条上的线头。
灵魂啊,别怪我不经常拥有你。
我向所有的事物道歉因为我不能同时无所不在。
我向每一个人道歉因为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为自己辩解,
因为我即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辞啊,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神费心地使它们变得轻松。

《在一颗小星星下》

胡桑/译

我为把偶然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了家中。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别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随时达到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 Under One Small Star

英文译本

My apologies to chance for calling it necessity.
My apologies to necessity if I'm mistaken, after all.
Please, don't be angry, happiness, that I take you as my due.
May my dead be patient with the way my memories fade.
My apologies to time for all the world I overlook each second.
My apologies to past loves for thinking that the latest is the first.
Forgive me, distant wars, for bringing flowers home.
Forgive me, open wounds, for pricking my finger.
I apologize for my record of minuets to those who cry from the depths.
I apologize to those who wait in railway stations for being asleep today at five a.m.
Pardon me, hounded hope, for laughing from time to time.
Pardon me, deserts, that I don't rush to you bearing a spoonful of water.
And you, falcon, unchanging year after year, always in the same cage,
your gaze always fixed on the same point in space,
forgive me, even if it turns out you were stuffed.
My apologies to the felled tree for the table's four legs.
My apologies to great questions for small answers.
Truth, please don't pay me much attention.
Dignity, please be magnanimous.
Bear with me, O mystery of existence, as I pluck the occasional thread from your train.
Soul, don't take offense that I've only got you now and then.
My apologies to everything that I can't be everywhere at once.
My apologies to everyone that I can't be each woman and each man.
I know I won't be justified as long as I live,
since I myself stand in my own way.
Don't bear me ill will, speech, that I borrow weighty words,
then labor heavily so that they may seem light.

以下摘自“谈对希姆博尔斯卡两首诗的翻译” 王家新/文

    诗人黄灿然翻译的希姆博尔斯卡这首诗,两年前读到时就很有印象,一直难忘,去年我在应约为一出版社编选一部翻译文学选集时,特意找出这首诗并把它放在了该选集译诗部分的最前面。

“总是在日落之后,那只蜘蛛出来,并等待金星”,记得当年我在译卡内蒂《钟的秘密心脏》译出这一句时,曾深感颤栗。而希氏的这首诗(林洪亮译为《在一颗小星下》),并不着意写人与宇宙的神秘关系,在浩瀚无穷的星空中,她选择了一颗小星,只是作为她对自身卑微存在的定位。作为一个一直廻避任何高调的智慧女性,她面向这颗小星的抒情,与其说是在扩展自身,不如说是在限定并拷问她自身的存在。
  但这却是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因而诗人会很动情,她内心里的很多东西都被调动了起来。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黄灿然会从希氏的诗中挑出这首来译。他喜欢,他感动,而且他从中找到了一个中国诗人与一个东欧诗人最隐秘的汇通点,而这往往就是译出好诗的前提。从他对这首诗的翻译来看,虽然有一些不完美和可商榷之处,但从总体上看十分动人,尤其是在语感、音调和节奏的把握上,明显比其他译本要好。他找准并确定了一种抒情语调,并使它形成了一种贯穿全篇的感染力,而这是一般的译者很难做到的。
  我想这已涉及到翻译更内在的奥秘了。美国诗人洛威尔在谈翻译时就曾引用过帕斯捷尔纳克的这句话:一般所谓可靠的译者只能传达出字面意思,无法传达出语气,而在诗歌中,语气毫无疑问就是一切。
  现在我们来看这首诗具体的翻译。该诗同诗人的其他诗一样,密度很大,一句是一句,每一句都很耐读,正因此,也给翻译提供了诸多的可能性。黄灿然对开头两句的翻译,有一种真接把人带入的力量,但他把“My apologies to chance for calling it necessity/My apologies to necessity if I'm mistaken, after all”这两句中的“necessity”都译为“必要”,我觉得还可以再考虑。我想还是译为“必然”为好。希氏不是一位一般的抒情女诗人,而是一位有着哲学头脑、长于把人生经验提升到形而上的层面来观照的诗人。这开头两句也很重要,它既表达了对错把个人存在的偶然机遇当成了必然而对偶然本身的歉意,又委婉地表达了对“必然”的敬意。这也反映了诗人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我喜欢例外”(见《可能性》),另一方面,又时时感到人受制于自身的生物规律和历史规律。人生,便同时受“偶然”与“必然”的这种交互作用,她就是从这样的视角来打量她的一生的,这也构成了她这首诗的起点和基础。
  接下来诗人一句一句表达了她的致歉,有些是真道歉,有些则是正话反说,带有一种反讽的张力和更丰富、微妙的意味,“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Please, don't be angry, happiness, that I take you as my due”),黄对这一句的翻译,充满感情,不拘泥于原作的句式而又很有张力(对此可对照李以亮的直译:“请不要气恼,幸福,如果我把你攫为己有”),虽然“愤怒”一词稍感过了一些,因为“angry”在这里也可译为恼怒、生气等等;但接下来的“请死者不要因为我几乎没把他们留在记忆中而不耐烦”,就过于平实了,主要是“May my dead be patient with the way my memories fade”中的那个“fade”未能充分留意到,它所包含的“褪色”“枯萎”“变弱”之意也未能译出,在这一句上,李以亮的“请死者宽恕我逐渐衰退的记忆”显然要好一些。
  至于“我为把新恋情当成初恋而向老恋情道歉”这一句,当然译得很准确,也是一句好诗,不过,我更喜欢林洪亮的“我为把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像“My apologies to past loves for thinking that the lates is the first”这样的诗,在翻译时会给我们提供一个充分开发汉语资源的机会,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呢。附带说一下,这样一句堪称名句的诗,不一定是诗人个人的自白(事实上希氏也很少把她的个人生活直接带入诗中),用艾略特在评价叶芝晚期的诗“那位姑娘站在那里,我怎能关心西班牙的政治”(大意)时所说的,这是“为人类说话”。这表现了诗人对人类本性的洞观,也表现了她的幽默。
  幽默归幽默,到了“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原谅我,张开的伤口,原谅我刺破我的手指”,我们就感到那更严肃的东西了。对后一句,我们还可以对照一下林译:“请原谅我,敞开的伤口,我又刺破了手指头”,林本来为学者型译者,但这里的“敞开”比“张开”更妥贴,一个“又”字,也运用得非常之好。
  道歉到这里,那更能引发诗人不安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面对她的小星——其实那也正是她天赋良知的一种折射,她不能不为她的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另一些在深渊中呐喊甚至呼救的人致歉。米沃什就曾谈到有一次当他和朋友从一个狂欢聚会上回来,在夜半的街上正好遇上被秘密逮捕的人们被推上囚车的经历,说正是那样的经历促使他后来做出了脱离波兰的决定。希氏或许还没有这样的直言真实的勇气,但她的道歉同样出于一种感人的内省:“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李译“沙漠啊,原谅我一小匙水也没有带来”,可能要更好些)。接下来诗人的目光由自身投向了一只游隼标本,也使我们感到了一阵刺疼:“还有你,啊游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还在同一个笼里,/永远目不转睛地凝视同一个点”,诗人因自身的自由而向这样一种可悲的存在致歉,而译者对这两句诗动情的翻译,其纯熟、流畅而又充满张力的语感,也使它的力量更为感人了。
  这也正像谁说的:无论你歌唱的是什么,你歌唱的是自由。
  至于接下来的“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这一句已成为名句,经常被人引用。这既真实地表现了诗人对存在之谜、历史之谜的谦卑,同时,也带着一种微妙的反讽,对那个爱提“大问题”的时代的反讽。然后就是诗人直接的抒情:“Truth, please don't pay me much attention./Dignity, please be magnanimous”,“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啊庄严,对我大度些”,黄灿然所译的这两句,从容有度,语调更好,用词也更为直接,而不像其他译本那样拖泥带水,他在“真理”“庄严”前所加上去的“啊”,也带出了一种更感人的抒情的力量,虽然这里的“Dignity”是译为“庄严”还是“尊严”,还可以再考虑。
  这样的翻译,也再次给我们以昭示。诗不仅是隐喻,是意象,从内里来看,它也是一种“讲话”,是一种发音的艺术,是一种精神乐器的演奏,因此其语气和音调就成为决定性的、需要一个译者尽力去把握的东西。就拿以上这两句诗的语调来说,就包含着比字面上更丰富的意味,这里既有对自身的辩护,又有良心的愧疚,既是对“不要太注意我”“对我大度些”的请求,但同时,又更加表现了真理和尊严的那种逼人的力量。
  希姆博尔斯卡是一位善于结尾的诗人,尤其是那种“必然而又意外”的结尾,这首诗又是一例。该诗的最后部分,诗人由“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纱的一条线”,层层递进,最后落实到她作为一个诗人的存在:

“不要见怪,啊言语,不要见怪我借来笨重的词,
 却竭尽全力要使它们显得灵巧。”

这样,诗人最终回到对她所终生伺奉的语言讲话。“笨重的词”不过是一个隐喻,诗人以它最终道出了生活本身的沉重性质(我以为还是将“weighty words”译为“沉重的词”为妥),并表达了未能表达出其沉重而是使它显得灵巧的愧疚。这种愧疚,折射出一个诗人在现实承担与艺术规律之间的那种“两难”,全诗因而获得了更深刻感人的力量。
  但不仅是愧疚,这最后一句,诗人的用词仍是很微妙的:“then labour heavily so that they may
seem light”,黄译精确地传达了这一点:“使它们显得灵巧”,而不是真的变“轻”了。诗人当然不得不承担生命之重,这对希姆博尔斯卡来说也是一个道德律令,但却要以艺术自身的方式,在诗人的另一首诗《特技艺人》中,她就耐人寻味地写到要跨越惊险的高空,他就必须“比体重更轻灵”。显然,这不是通常的轻,而是一种“费劲的轻巧”,是一个诗人要“竭尽全力”才能达到的“轻”。
  遗憾的是,在林译中不仅未能传达出这一点,也完全不对。他的这首译文,前面都还不错,如以上已列举过的,一些句子甚至比其他译者译得更好,但就是在最后这两句最关键的地方“掉了链子”:“言语啊,请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以后我会竭尽全力使它们变得轻松”,在这里,“重与轻”的重要对照被取消了,“以后我会竭尽全力使它们变得轻松”,这也有点像将功补过式的表态,却完全不合乎诗人的原意及其语感。
  也许,林先生这样译,和原文中也有一个类似于“then”(见以上英译)这样的副词有关。但是,这个“then”在这里却不能理解为“以后”或“后来”,而只能理解为“而又”。
  至于另外一个译本的“语言啊,不要怪我借来了许多感人的辞令,/我要尽心雕琢使它们变得活泼轻盈”(张振辉译),这里就不谈了,因为天知道这样的“辞令”是谁的辞令。它已和希姆博尔斯卡这样的诗人无关。
  看来翻译的问题并不仅仅在于是否精通外语,更在于能否进入到诗的内在起源,能否与一颗诗心深刻相通。黄、李之所以能够那样译(李以亮对这首诗的结尾译得也不错),是因为他们深谙创作之道,而且他们作为一个中国诗人,对该诗最后所显现的那种心灵的“两难”也都有着深切的体会。幸而有这样的诗人译者,一首堪称伟大的诗(虽然它以“低姿态”出现),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了再现和重写它的手。

《和石头交谈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想进到你的里面,
观看你的四周,
呼吸你的气息。

走开——石头回答,
我紧闭密封,无缝可进,
即使把我分成碎块,
我也封闭得很紧:
即使把我研成细沙粉末,
我们也不会放进外人。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机遇。
我想造访你的殿堂,
然后再去看看树叶和水珠。
可是我的时间所剩无几,
我之将死定会把你感动。

我是石头——石头回答,
因此我必须无动于衷。
从这里离开吧,
我连笑都不会笑一声。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听说里面有空旷的大厅,
不让人看看,再美也是枉然,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脚步声,
但你该承认,你心中非常明白。

空旷的大厅——石头说道,
但里面没有你呆的位置。
也许很美,不过是来自
你那想象贫乏的趣味。
你能见到我,但永远不会了解我,
我会把自己整个外形向你展示,
但却会封闭全部的内蕴。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并不想在你里面久留,
我不是个时乖运蹇之人,
我也不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的世界令人流连忘返,
我将空手进去,空手出来;
我本身的真正存在就是证明,
除了言词,我无法提供别的证据,
而语言又往往不能使人相信。

你不能进去——石头说道,
你缺乏参与的意识,
而其他意识都不起作用,
即便是洞穿宇宙的眼睛
对你也毫无用处。
你不能进去,因为你刚刚萌生愿望,
只有这种意识的最初联想和想象力。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不能等待二十万年,
才进到你的里面。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道,
你就去问树叶,它的回答和我一样,
你就去问水珠,它的回答和树叶相同,
最后,你只要问问自己的头发。
笑声震动着我,是一种响亮的笑声
一种我无法笑出来的笑声。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没有门——石头回答。

林洪亮译

《 每种情况

它可能已经发生。
它肯定已经发生。
它较早时发生。较后。
挨得更近。离得更远。
它不发生在你身上。

你活下来因为你是第一个。
你活下来因为你是最后一个。
因为你独自一人。因为你与别人在一起。
因为向左。因为向右。
因为下雨。因为有阴影。
因为白天有阳光。

幸好那里有一片森林。
幸好那里没有树木。
幸好有一条铁路,一个钩,一根棒,一个制动器,
一孔炮眼,一条曲线,一毫米,一秒钟。
幸好水面上飘浮着一把剃刀。

结果,因为,然而,尽管。
那会怎么样,要是一只手,一只脚,
以毫厘之差,千钧一发
碰巧在不幸事故中保存下来。

原来你在这里?刚避过毁灭的时刻?
那个网只有一个孔而你就从那个孔穿过去?
我彻底吃惊又彻底沉默。
听,
你的心多么急速地在我胸中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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