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你这是来旅游啊?"热情的出租车司机开着车也不忘寒暄。
"不,回家。"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行李,身子微微前倾,说出回家这两个字时,声音微微有点发抖。
"哦,回家啊,那就是旅游刚回来吧。坐飞机去的地方,路途可够长了。"
"是啊。"自己这条回家的路可真是长啊,长到自己走了几十年。
老人的思绪渐渐飘飞。
关于家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院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核桃树,每年打下的新核桃那清甜的香,让自己馋了这几十年。家的后面有一个大池塘,夏天时候自己总和小伙伴在那里洗澡。
这些年来,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在梦里回到家里,醒来之后一遍一遍地回想。想到一点点关于家乡的记忆,都要用本子写下来。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要是忘了,或者记错了,回不去家可怎么办。
那是家啊。
还有母亲,只恨自己不会画画,不能画出母亲的样子。
母亲蹲在池塘边洗衣服,脑后挽着个小髻,那个身影,总在自己梦里出现,多渴望能看到母亲回头,再看看母亲的样子。
母亲的样子也在记忆中模糊,毕竟离家的那年,自己才十几岁。
当时村里来了兵,自己就是那时候被抓丁抓走了。
依稀记得父母哭诉的声音"我们家的是独子啊,独子不是不上战场吗。"
自己还是被带走了,要到哪,去干什么,自己全然不知。
被汽车拉着走了老远老远的路,跟一群同样迷惘麻木的青年挤一起,大家全都沉默着。
不行,我要回家。心里暗暗地想。
趁着中途停车给大家解手的时候,自己偷偷地往回跑。
但很快,就被抓回来。为着杀鸡儆猴的缘故,还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之后自己再也没力气折腾,蜷缩在汽车里,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冷的厉害。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又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想着,自己离家更远了,可怎么回去啊。
隐约中听到车里有人议论,说是要把他们拉到外国去打仗。
去外国!那自己不是永远回不了家了吗!不行,自己要回家。
似乎是生病了,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上时冷时热。
自己这是要死了吗?不行,要回家,死也要死在家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目的地,他被同车的人,搀扶着下了车。
烧的糊糊涂涂的,身边的人和事仿佛都与他无关,断断续续听到有人说"烧了三天了","病的这样重,不中用","别是传染的病症"之类的话。
之后听到有人对他说话,因为这次是对着他说的,声音大了些,他听清楚了。"你体检不合格,不能参军入伍,回家去吧。"
不再有人搀扶,他瘫坐在地上,可心里却像点起了希望。"回家,回家,可以回家了。"
努力睁开眼,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只有两个字,回家。
他知道自己一路被带到了南方,那家就在北边,向北走,准能回家。
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星星,他辨方向的,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走回家。
突然眼前一黑,他再也支撑不住,跌滚在路边,失去了意识。
他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个冬天,他从屋后的池塘边经过,去找小伙伴玩,也是一不小心跌进了池塘,冬天的池水冷的刺骨,棉衣吸水又快,他既惊且怕,呛了好多水。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死淹死的时候,突然醒了。
不知道滚在路边的枯草败叶里睡了多久,只抬头看见了满天星斗。醒来倒是觉得头没有那么昏沉了,爬起来走了两步,茫然四顾,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但是,他仍记得,自己要回家。看看天,辨了一下北。抬起虚浮的脚步,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向家的方向走。
这么一路走,一路问,他知道,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多的是逃难的人,都是由北向南走,他就这么逆着人流,不停的走。
饿了,讨些残羹冷炙,渴了,井里河里喝上一口。鞋磨破了,衣服上撕下布条绑好继续走。
越往北走,逃难的越多,听说北边打起来了。是啊,打起来了,日本人不是早就打起来了吗。
有好心人,劝他往南走。可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回家。家里还有父母,还有妹妹,他是家里的独子,他必须得回家。
离家越来越近了,他走起来连脚步都觉得轻盈。
这天,老远看到有支部队在扎营做饭。他隔着段距离守着,想等部队开饭后能捡到些剩饭果腹。
突然,被人从后面一脚跺趴在地上,还没缓过劲,就感觉有个冷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脑。
"你在这鬼鬼祟祟地干嘛。"
"不干嘛,我要回家。"
"妈的,说实话,别是个逃兵吧,信不信老子毙了你。"
听说要被当作逃兵枪毙,他真的害怕了,"我不是逃兵,我要回家,是他们不要我了,让我回家的。"他已怕的语无伦次。
"还说不是逃兵,我看就是逃兵,现在就毙了你。"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他只知道声嘶力竭地大喊。
"放开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口音。
抵在后脑的东西移开了,他赶忙想爬起来,可是腿软的使不上劲。一个有力的手扶了他一把,他听到那个救了他一命的人被叫做连长。
看着他吃了一顿久违的饱饭之后,连长开口了:"小老乡,听你的口音,是河南人吧。"
这句话已不用确认,一样的乡音,他几乎要落泪。
"放了我吧,我要回家去。"
连长在低头抽烟,良久,才说出一句"别走了,跟着我的部队吧。"
"不,我得回家。"
狠狠的掐断烟头,连长抬起头,眼里却噙着泪水,声音几乎是哽咽着:"咱们的家,已经没了。已经被日本人给占了呀。"
这句话,真正像给他判了死刑,他一直心心念念,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家啊。怎么能没了呢。
被抓壮丁的时候,挨打的时候,病的快死的时候,挨饿受冻的时候,这些他统统都不怕。因为他知道他一定要坚持到回家。
可现在,家没了,让他回哪去呀。
"小老乡,跟着我打鬼子吧,打跑了鬼子,我们就能回家了。"
从此,他一门心思地打鬼子。枪林弹雨,轻伤重创,他都熬过来了。
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那一刻,他浑身的热血都往脑门涌。终于,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最终,他还是没能回到家,反而离家更远了,因为被那一条海峡隔开的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老先生,快到您家了。"司机的声音把老人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手指轻抚着紧紧护在怀里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罐子,老人喃喃到"连长,咱们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