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钟此时的反应却与宝玉不同,甚至有点让人讨厌,给人感觉小家子气。所以后来他死了,我也不怎么同情他。第一次出场他就扭扭捏捏,什么东西都怕。宝玉疼他,其实他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受很好的教育,可以上进,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尊贵的位置。可是你看,姐姐出殡,他却在庙里调戏小尼姑,现在看到二丫头,他又说:“此卿大有意趣。”话语中带有一种轻薄。宝玉对人有一种尊重,可秦钟不是,他身上有一种人性里的卑微气息。“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不知那个时候宝玉是什么感觉,他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纺纱。“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可能是她妈妈或者奶奶吓坏了,觉得你二丫头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去招惹富家公子。若得罪了可能被打一顿,或者被看上了也不得了。古时候平民百姓认为如果被贵族看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悲剧就开始了,宁可好好在农家嫁个农民,所以这一声喊其实颇有深意。“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二丫头只出现在这一段,可是作者的用心让你觉得精彩,若少掉这一段,好多东西就不见了。在宝玉一生中,北静王、二丫头变成了他生命里两个很奇特的对比关系。他觉得人世间那么多可爱的人,你用多少爱都爱不完,而如此不同的爱,对北静王的仰慕,对二丫头的心疼,都是宝玉的深情。宝玉的深情其实不容易懂,我一直在解释说他并不是滥情。
“宝玉怅然无趣。”他觉得遗憾,因为他想跟二丫头多讲讲话。二丫头其实也是高不可攀的,这个“高”是她生命中自有的高贵。她是一个出生农家,地位卑微的女孩,可是对宝玉来讲,她也高不可攀,因为他没有办法接近她。
“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凤姐觉得在路上的体面很重要,到了铁槛寺也要见人,就很讲究。“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家人还准备了野餐的东西,十锦屉盒就是用锦盒装起来的一盒盒小点心和食物。你可以看到官家出门时的场面,有多少仆人在伺候,换洗的衣服、吃的东西都得带着。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显然,他是在找她,他觉得生命里刹那间的缘分不见了,内心有一种怅然, 有一种遗憾。只有宝玉对人才有这种深情,秦钟就不一样,刚才他还觉得这个姐姐长得挺有味道的,可很快他就忘了,可见他是不定性的,可宝玉却感觉跟二丫头仿佛一生一世有缘。所以不管缘深、缘浅、缘长、缘短,在宝玉看来都是平等的,并不因为是短暂的缘分就轻率处理,也同样要慎重。
“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这个画面真是精彩,宝玉不能跟二丫头再讲话了,因为他坐在凤姐身边,以他的身份不能随便去跟人家搭话,他们只能擦肩而过了。这也是作者厉害的地方,他让你看到生命各有各的归属,而遗憾的反而是宝玉。“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宝玉永远觉得生命里有一个什么东西没有完成。大家当然不会允许他做这种傻事,此时他只能无声地告别,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转眼无踪。”
这段写宝玉跟二丫头短暂的见面,也在写人与人之间的那一种非常奇特的缘分。其实人在生命的每一天,都可能碰到这样的事情,匆匆见面又匆匆告别。古今中外很少有文学家能写出人生的这种状况,在此作者有一种大悲悯。宝玉和二丫头生命里都有不能完成的部分,有遗憾,也有珍重。大概这里宝玉也是来“了”一个东西。“了”这个字很玄,必须先有舍弃的“了”,然后才能有了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