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旅途

1991年,腊月初二

早班吉林,5:10发车

取了运单,笨重的跑上车。车里就5名旅客,车窗厚厚的霜,借着车站的灯光,5个人都站在过道上跺着脚,5个笨重的影子。

“这也太冷了!穿成这样,还是哆嗦。”我一边哈着气一边说。

“各位旅客,您现在乘坐的是德惠到吉林的客运班车,发车时间5点10分,沿途经由夏家店,上河湾,大坡,白旗,终点吉林,全程173公里,大约运行5个小时,祝大家旅途愉快。”我哆哆嗦嗦地报完,司机竟笑出了声。

“笑啥呀?这冬天的早班车,两头不见太阳。早晨从家出来的时候,刷的一下就冻透了。”我努力地使自己平稳些,可依然上下牙哆嗦地直打架。

“黎明前叫什么,那叫鬼呲牙,最冷的时候。”胡师傅说。

“我租的房子,后半夜冷得一动不敢动,脸都上霜了。洗脸时,那水……哎呀呀呀。”我突然又觉得那冰凉彻骨,浑身打着冷颤。

“唉!真不容易。”

“这也不用抢座,可谁也不坐,冻死了!”

发车后,我一直不停地用磁带刮着挡风玻璃上的霜。

“太冷了,刚刮完又结霜。”

“一会上路,跑起来温度上来,暖风就能吹开了,这街里跑不起来。”胡师傅趴在方向盘上,盯着前方。

视线也不清,好在这个时间,车少人少。

到了夏家店,天还没亮,车站一个人也没有。

水温上来了,暖风终于吹开一些,我直起腰坐在椅子上,5名旅客依旧在跺脚。

到了21公里,天终于白了一些。风挡玻璃吹出一个大扇面,我们都不用使劲往前看了。

“胡师傅,倒腾肉的磕巴。”车站就他一个人,还有3个编织袋。

胡师傅下车把货装进后备箱。

老九扎扎呼呼地上了车,天这么冷,他竟然满面红光,热气腾腾的样子。

“几袋?”

“3……袋。”

“那运费……”

“小王!”胡师傅喊了一声,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

我接过来,是切好的酱肘子。我看了他一眼,他笑嘻嘻的,一脸的谄媚。我把袋子放进工具箱里,给他补了4元运费。

老九心满意足地笑了,熟络地坐在机器盖子上。磕磕巴巴地说:“你……咋总跑吉林?是不……跑长途的都……是厉……害的车长?”

“啧啧!”我暼了他一眼。

胡师傅笑了起来。学他说:“老……九,就……是会说话。”

这些常年跑车的,说实话我也不怎么爱搭理,又抠又自来熟,千方百计想少花运费,为了几元钱,就不厌其烦地跟你磨,没话找话,天南海北的胡侃。不搭茬吧,又不是不认识,搭一句,马上关系就靠得跟八辈子老姑舅亲似的。今天若不是货多,他绝不会还给我俩午饭加个菜。货少时,他认可这一路跑上跑下,也要讨好你逃那几元运费。

怨不得有那么一句话“买卖争毫厘”呢!真是分毫必争。这老九年纪也没大我多少,可跑车就比我工龄还长。平时仔细的,四五个小时的旅程,不吃不喝,也不坐着,帮你跑上跑下,还要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跟你周旋,真辛苦他那张嘴了。别看年纪不大,满嘴过日子经,总讲着他那生活大计,几年盖房啦,几年结婚啦。

“王,你们之……前的老车长,我……都熟,现在,都……干站务员了。”

他磕巴的奇怪,不是在字上反复,或憋得说不出来,只是不该缓气的地方,缓一句。就这语言水平,还极具感染力,不由自主地就把你带入他的节奏中,就像故意学他似的。他也不生气,还自我解嘲地说:“你……学的不像,我……都练了多……少年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迅速热烈起来。

到了五台,上来十多个人,都是短途赶集的。我看了一眼表。“胡师傅,加速了,到上河湾,九台车就过来了。”

“好嘞!”

“王。”像我跟他多熟似的。“你……真是厉害!”他竖了竖大拇指。

上河湾站里卖票,九台车果然没到,上了二十多人。阳光照进车里,暖和一些了。

老九神秘地靠近我,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一个掏兜的动作,我知道,上来小偷了。

“旅客们,路况不好,坐稳扶好,注意随身携带物品,注意钱包。”我朝着车厢喊道。

“厉……害!”老九一呲牙。

过了双河,他笑道:“没……占啥便……宜。”

我朝他笑笑,这么冷的天,这长途客车,有这么个人,还挺有趣的。

老九就是有这能耐,他眼睛毒辣,总是在各色旅客中,看出三教九流来。

过了白旗,进入舒兰地界,然后就是永吉地界。我们都讨厌这段路程,因为是外地车,这里的旅客,熟视无睹地欺负你,就买一站票,做好几站,有的还不买。一窝蜂地上来,又一窝蜂地下去,乱的跟抢东西似的。我们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是短途,我只要填好运单,掌握好到终点的人数不超员就行了。

“摆三张的上来了。”老九凑过来低声说。

“嗯,看见了,没招,买票了。”

他点点头,向后张望。“好……几个……人。”

摆三张的人不从始发站上车,或者不一起上车。一般五六个人,看似互不认识。打扮装束各异,有粗衣短打扮的农民,有西装革履的商人,有戴眼镜的知识分子。

其实就是一伙演员。

老大拿一公文包,在车中间像普通旅客一样坐着,忽然把包平放腿上,摆弄三张扑克,嘴里念念有词。

“瞧一瞧,看一看,随随便便把钱赚!”

“没有鬼,没有腻,轻轻松松做游戏!”

手上的牌在快速移动,“看这张,黑,看这张也是黑,这张肯定是红吗?哦?还是黑,那么红的在哪里?”

看了看周围,“啪”的一甩,“在这里!你眼急,我手快,猜来猜去有外快。有一元,押一元 ,有多有少都不嫌。”

嘴不停,手继续。这时“农民”过来,突然指着一张说:“红!”翻牌,果然是红。“农民”呵呵笑起来。“眼镜”也过来,掏出十元,文质彬彬地指一张,“红。”果然,老大从兜里掏出十元给他。这时 ,“西装”也凑了过来,场面便开始热闹起来。

人围得越来越多,演得越来越好,几个演员还时不时交流,合作,都有钱进账。演技高超,有时争得面红耳赤,跟真的一样。

每次摆三张的上来,我都既焦急又无奈,人家买票了,又不敢直接提醒旅客,但还是怕有人上当。一年下来,就这个季节农村人手里有余钱,而且还来到年了。

“完……了,有……个小媳妇押……上了。”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尖声尖气地喊着:“押这个,那个是。”

老九一直看着,那女人一直喊着。他急得抓耳挠腮直叹气,那女人越来越急不可耐地喊叫声,让人很清楚,她已经掉进了坑里。

快到大口钦了,我知道摆三张的会在这下。别看他们好似没有下车的意思,实际上车一停,他们会突然冲下车,就是给你个措手不及,没有防备。

果然,那女人还在喊叫,车一停,几个人大喊着“借光,借光”就冲了下去。

“哎哎哎,你们……”那女人还在叫,接着瞠目结舌,傻了,呆呆地看着车外。

车继续出发了。

“没……少输。”老九说。

“该!”胡师傅狠狠地说:“虎了吧唧的。”

忽然一个孩子“哇”的一声,车厢里立刻乱了起来。

“车长啊,有人抽了!”有人大喊。

老九“嗖”地冲了过去。

等我窜过去,老九已经把那掉在椅子下的小孩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掐那女人的人中。女人脸色惨白,不一会睁开眼睛,傻傻地接过孩子,把脸埋在孩子的胸前,“呜呜呜”地哭起来。

“现在还有人上这当。”

“那几个都是托,是一起的。”

“输点就认了,还一直押。”

“没少输啊!”

“净想好事儿,天上能掉馅饼?”

旅客们七嘴八舌,那女人肩膀不停地抖动,就一直趴在孩子小肩膀上。孩子被妈妈的样子吓得也跟着哭起来。

“你输多少?”我问。

“三千多。”她哭得放大了声音。

我们面面相觑,三千多,我几个月的工资呀。

这时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还得倒一次车,可是,钱没了……呜呜……”就又开始哭。

“你这……”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败家娘们。

“倒……车要多少?”老九忽然问。

“四十多。”她小声说。

“这……个给你。”他掏出一把票子,大概有一百多,塞到她和孩子中间。“以……后可别干这……傻事啦!听……见没?”

那女人攥着钱,使劲地点着头,再次哭出了声。

车厢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重重包裹下露出了赞许,惊讶,敬佩的眼睛。还有几个旅客,也递过来几元钱。

车里已经不那么冷了,十一点多的大太阳,车窗上的霜花泛着七彩的光。

车到终点站了,那女人走到车门口,向老九深鞠了一躬,下了车。她背着个大包,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向站里走去,不一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俩看着她的背影。

“三……千多,够我挣……大……半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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